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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花匠湯海波的春光奏鳴曲(2)

  姐姐和奶奶留在山上,姐夫就得常常抽空回山裏看她們。這成了姐夫的一個心理負擔。姐姐為了孝順林家奶奶不進城,在山裏口碑很好,開頭姐夫也不敢馬虎。可是後來公司逐步壯大,事情越來越多,姐夫就很少再回去了。父母和兄弟姐妹也曾力勸大姐姐不要固執。兄弟姐妹們的話意味深長,說是你的家你不去守,城裏的賊娃子可是多得很哩。姐姐聽懂了他們的話中話。姐姐笑說,偉長曾經說過,他是這世上的最後一個情種,我就是要考驗考驗他。再說,我在山上替他盡孝道,他心裏是有數的。

  和大姐姐一樣,湯海波以前也是無限信賴林偉長的。他在他的心裏甚至威嚴得猶如神明。打從他記事起,到他出山為止,他隻見過大姐夫三次,第一次就是林偉長救大姐的那令鬼神也驚的一吻;第二次是林偉長和姐姐進山安葬他的養父。那時候姐姐極力主張帶走湯海波,讓他去讀書。林偉長不同意。林偉長說,怎麽說海波也是楊家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楊家在最困難的時候接納了他。他得留在楊家,等他的養母過世了,我們再接他去念書不遲。那時候楊家嶺的人都誇林偉長有情有義。姐姐更是對他佩服得不得了。他第三次見林偉長,就是安葬他的養母,並且跟著林偉長下山進城。那一次,林偉長用他的大巴掌使勁拍了一下湯海波的頭,說,小子唉,這下你可要出苦海了。他記得下山時大姐姐一直流著淚。大姐姐一遍遍說,偉長啊,謝謝你解救我的小兄弟啊。

  鄉下有句俗話說,長哥比父長嫂比母。在湯家,大姐和大姐夫就擔當著這樣的角色。為了讓湯海波能夠適應城裏生活。大姐姐半夜半夜地熬著給他強行補習文化課。他看著大姐姐那過早花白了的頭發,想到大姐姐十幾年裏常常一個人翻山越嶺到楊家嶺去看他。每一次都背著一個大大的背簍,裏邊不是裝著糧食就是裝著衣物。本來日子不錯的楊家因為一場火災而弄得一貧如洗,加上病,生活拮據得如同討口要飯。湯家這邊的人都嫌惡楊家。唯有大姐姐不斷地接濟他們。大姐姐頻頻到楊家嶺,其中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給他上課。她每次教他認十個字,三道算術題。下一次再溫習,再教新字。每次上完課,大姐姐就要摸著他的頭歎氣。大姐姐說你可要好好記下這些字啊。你可不能當睜眼瞎子啊。那時候,湯海波多麽想把大姐姐叫一聲姐娘啊。事實上,他在心裏一直這麽叫著。

  現在,他親愛的姐娘無疑是被林偉長背棄了。

  這個事實使湯海波心裏充滿憂愁。他隻知道有種天塌地陷的感覺,卻一時不知道怎麽辦。

  進城之後的湯海波一直是單純的。單純的湯海波心裏隻有兩種感情:一種是自卑,在所有的城市人和比他早進入城市的人麵前自卑;一種是崇拜,崇拜公司裏的創業英雄,崇拜大姐夫林偉長,崇拜林家的公主林菲。過去的六年他心裏塞滿這兩種感情,其實很充實。現在他的心裏突然塞進了一種叫做焦慮和痛苦的東西。他看著花都不順眼了,覺得那些放浪的花兒開得那樣妖氣實在有點兒沒心沒肺。

  湯海波知道他必須找個人去說一說心裏的事。他選中的第一個目標是大哥。這不僅因為大哥在公司裏擔任著要職,還因為他在家裏是頂梁柱,家裏的大事基本都由他做主。而最重要的是他和大姐姐年齡最近,感情也最深,那是苦難之中結下的感情,有種紐結著血緣的沉重。湯海波從小就聽過許多大姐姐和大哥的故事。其中最感人的是,由於家裏貧窮,大哥談了很多對象都吹了。大姐姐就決定用自己去給弟弟換一個媳婦。她看準對象,自己跑到人家家裏去說,倒把對方的父母感動了,自願把女兒嫁給湯家的大兒子。這就是今天的大嫂。也許是受了大姑子的感化,大嫂到湯家以後非常賢惠。雖然那時候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大哥大嫂卻非常恩愛。很快地他們有了一對兒女。山裏的學校普遍條件差,大姐姐就把他們的孩子帶在身邊自己教,一直到他們走出山外。

  湯海波想著大哥的家事,遊魂一樣地走到公司的家屬區。家屬區的單元門都裝著防盜門,裏邊的人不開鐵鎖,或者不知道密碼,蒼蠅蚊子也休想飛進去。湯海波最討厭這種門,走到這種鐵門跟前他就無法遏止地想到監獄。所以,他很少到哥哥姐姐們家裏去,甚至父母那裏他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山鄉少年野慣了,進城後又幹的是管理植物園的差事,自然是受不得這種約束的。他便像敲鼓那樣狠狠地敲擊門上的數碼,一遍又一遍地敲個不停。門口的傳達師傅過來說,波娃子也,你忘了這是上班時間嗎?你哥哥姐姐們十二點才能回家哩。你有急事呀?有急事你到廠裏找他們去。

  看門的是他們的遠房七爺,無依無靠的孤寡老人。他是姐夫林偉長到外地出差時從街上撿回來的。他在那個城市裏要飯,夜裏睡在賓館不遠處的屋簷下。林偉長無意中回頭發現了他。給他買了新衣裳,帶他到賓館洗了澡,罵說,隻要你姓湯,無論多麽遠,都算是我的親戚,你就別在外邊丟人現眼了,跟我回去。

  林偉長把七爺安排在家屬區看大門,有吃有住,每月還能拿到二百元工資。七爺就把姐夫林偉長叫做救星。碰見個人就救星長救星短地說道。湯海波最害怕他說這個,一看見他過來,拔腿就逃。

  湯海波回到植物園,無意識中把碰到手邊的花兒都掐了。當他看到那美豔的花瓣碎落一地,自己嚇了一跳。他從小愛花,從來沒有幹過這麽殘忍的事情。他明白他這是把花兒當做董事長助理柳燕那張妖冶的臉了。

  早晨可真長啊。湯海波把見了大哥大嫂要說的話在肚子裏回了一遍又一遍。把太陽看了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手也顧不得洗,立即跑到廠區迎接大哥。

  大哥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皺了下眉頭,問道,什麽事這麽著急?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做人得有些涵養,你卻總是這樣毛糙。這樣毛糙你能做成什麽大事。湯海波說,哥,我有天大的急事哩。哥,我跟你到屋裏去說。

  大哥用鼻子哼了一聲,便頭也不回地在前麵大步走。大哥是有架子的,大哥自從當了廠長就有了架子。大哥本來就話少,要端架子話就更少。湯海波每次見他就緊張出一身汗。比他大二十幾歲的大哥在他心中本來就是神秘人物,現在就神秘上加神秘了。

  幾個月沒到大哥家,大哥的家裏又變樣了。最顯著的是客廳的隔斷做成了博古架,上邊擺了一些古玩和根雕,沙發換成了淡綠色真皮的,茶幾下鋪了一塊純毛地毯。臥室的門關著,湯海波沒有看見裏邊的變化,但肯定也是今非昔比了。他猶猶豫豫地換了拖鞋。他本來不打算換鞋的。他想揀一個直線走過去,然後坐著不動,說完話後立即走人。這樣,最多也就麻煩大嫂子把他走過的地方拖一拖。但他看見大哥換鞋,自己就不敢不換。所以他穿著別人的拖鞋坐在沙發上的時候非常別扭。

  待到大哥落座,嫂子給他們每人泡了一杯茶。大哥用的是一隻非常考究的磁化水杯。湯海波用的是一次性紙杯,底座上套著個塑料座子。湯海波不知怎麽的想起了在山裏的時候大哥一家人共用一個大瓷缸子的親切。那時候窮,一家子隻有一個大瓷缸子,即就是很尊貴的客人來了,也是眾人共用一個。一爐塘火,一杯濃茶,在所有人手上轉圈子,你喝一口,我喝一口。那氣氛真好。

  湯海波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大哥甕聲甕氣地問他,有啥事你說。湯海波望了一眼嫂子,嫂子就趕緊到廚房裏去了,並且嚴嚴地關上了推拉門。但是湯海波卻不知道怎麽開口。他是被大哥的氣勢和大哥家裏的氣氛嚇住了。他覺得自己要說的重大事件和這裏的氣氛非常不協調。他說,大哥,我們能不能到你辦公室去說?大哥說,你有什麽怪事不能在這裏說?哪個地方比家裏更安全?

  湯海波想了想,鬥著膽子說道,我要說的是大姐姐的事情。

  大哥說,大姐怎麽啦?

  湯海波說,大姐姐沒怎麽。但是大姐夫出了問題。今天早晨,我親眼看見他和董事長助理柳燕那妖精……

  大哥咄的一聲,說,柳燕是你能叫的?妖精是你能說的?

  湯海波說,她就是妖精。她勾引大姐夫。

  忽然嫂子走出來,一把將他拽到臥室裏,按他在那一米八〇的寬大床沿上坐下,說,好我的兄弟吔,這又不是啥新聞,你巴巴地跑來說,徒然讓你大哥心煩。

  湯海波不明白,瞪大眼睛看著嫂子,不是新聞,那麽你們知道?

  嫂子說誰不知道。這院子裏蟲蟲螞蟻都知道。隻你笨罷了。他們呀,少說也黏糊了七八年了。你沒聽說男人有錢就變壞嗎?他們大概就是從你姐夫有錢那年好上的。

  湯海波說,那你們就忍著?那你們就眼看著大姐姐受可憐?

  嫂子說,一個公司的董事長有個把女人算啥子稀罕!大姐又有啥子可憐。說到底她還是董事長的正經老婆,林偉長又沒說離婚。

  這時候,大哥推門進來,訓斥他道:閉住你的嘴,做好你的事。你的事是盡快把林菲那事弄妥帖,也算給湯家立了功了,也免了大姐操心。現在的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敢把眼睛睜圓了過日子。

  湯海波搖頭。湯海波說,不,大姐姐對我們太好了。大姐姐太苦了。她有這麽多的兄弟姊妹,她不應該受這份可憐。我們應該到法院去告林偉長。

  大哥說,吔,好大口氣,你以為你是誰?你能告倒林偉長?做夢吧你!別說告,隻怕林偉長知道你心裏的想法你就得滾蛋了。楊家嶺窮窩子的日子你想想,看你還願不願意過。

  湯海波說,山裏的窮日子也是人過的。我在那裏過了二十年哩。他林偉長早晨說聲讓我走,我絕不賴到下午。

  嫂子說,兄弟這話就差了。你是個光棍,雖說談了對象,那還是鏡中花水中月,所以敢說這種不知高低的話。我們就不一樣了。我們都是一家子靠著公司,離了公司就沒了活路。像你大哥,身體不好,除了能當廠長啥子都不會做。你兩個侄女讀大學,月月要錢。你說我們不將就著林偉長能行麽?

  大哥說,你跟他費這些唾沫星子做啥,你讓他說去,看誰個會響應他!就是大姐知道了,也未必會鬧。她顧及著林偉長的臉麵,顧及著兄弟姊妹的日子,顧及著爸媽的病,顧及著他們的兩個兒女,她敢鬧?啞巴吃黃連罷了。所以,你若是有人心就裝作啥子都不知道,啥子都沒看見。

  嫂子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兄弟,聽你大哥的話,喝口涼水把難忍之事忍了。今天中午就在這裏吃飯,嫂子給你煮速凍餃子。

  三個人就走出去,他和大哥重新在沙發上坐下,嫂子進廚房做飯。大哥以為把他說服了,又絮絮叨叨給他講了許多必須順從林偉長的道理。他回顧了湯家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苦日子,回顧了林偉長對湯家的拯救史。末了總結說,像林偉長這樣的身份和資產,放舊社會,大姐還要主動給他納妾呢,所以你根本用不著大驚小怪。

  湯海波隻覺得耳朵漲得難受,他想起身走,嫂子把餃子端來了,一邊說,煤氣灶煮的,快吧?現在啊,真是太方便了。若在咱們老家,想留你吃頓飯,嫂子要燒火燎灶地弄半天哩。所以人呀,要知道好歹哩。

  湯海波知道嫂子在變著話教導他。他懶得辯駁,匆匆吃完,抹嘴告辭。

  嫂子送他出來。當防盜門在他身後哐啷一聲關上的時候,他在門外停留了許久。不知為什麽,他心裏有種生離死別的感覺。他想,這扇門,他以後再不會進來了。

  這天中午,湯海波就像個撲燈的飛蛾,明明知道飛撲的結果是壯烈,但他還是忍不住要去飛撲。從大哥家出來他去了二姐姐家。二姐姐是他們兄弟姊妹裏邊的人精子。潑辣,能幹,漂亮,在公司裏主管公關部和人事部,很有些名氣。她每次駕車從湯海波身邊飛過的時候就把湯海波的眼球拉出去半天收不回來。二姐姐很小的時候就向往山外的生活,很小的時候膽子就很大,一個人翻山越嶺地跑去公路邊看汽車,黑更半夜地回來一點也不害怕。二姐姐跟大姐姐的關係也很特殊。為了管束她,當然更為了教導她,大姐姐從小就把她帶在身邊。她認的第一個字,就是大姐姐手把手教的。她是在公司瀕臨倒閉的那年進公司的。下山時大姐姐摸著她的頭,流著眼淚說,雲兒,就靠你去救公司了。就靠你去救姐夫了。就靠你去救咱全家了。

  當然,二姐姐雲兒沒有辜負大姐姐的重托,從進公司的第一天起,她就擔當著公司頂梁柱的角色。

  湯海波想著二姐姐那燕子一樣敏捷地飛來飛去的身姿,伸手敲響了門扉。公司裏是等級森嚴的。二姐姐雖然和大哥是平級,但二姐姐的崗位特殊,住房就比大哥高了一個檔次。二姐姐住在臨江的四層樓上,在拾步登上樓梯的時候,不時可以看見滾滾江水。在客廳的落地窗前坐下,一條大江就盡收眼底了。湯海波看著那舞動著的潔白的窗簾,思忖著該怎麽開口。

  二姐姐穿著薄如蟬翼的粉色睡裙在他眼前飄來飄去,像蝴蝶一樣美麗。二姐姐都四十歲了,但一點不顯老,神氣和麵容都像小姑娘一樣靈動,歲月好像在她這裏停住了。湯海波知道,這是事業的順達和好心情的結果。

  隻是,現在實在還不到穿這樣單薄的睡裙的時候。二姐為什麽要這樣打扮呢。另外一層,跑外聯的二姐夫出差遠在山東,她打扮給誰看呢?

  湯海波這麽想著,就發現了二姐姐的心不在焉。她不時地走到窗前朝下張望,不時地跑進屋裏照鏡子,好像在焦急地等待著什麽人,口裏說著,你怎麽大中午地跑來了?哪有中午串門子的?

  湯海波說,我有急事呀?沒急事我敢來打擾二姐姐麽?

  二姐姐說那你就快說。一會兒還有人約我出去辦事呢。公司裏的大事,一點耽擱不得。湯海波知道二姐姐是忙人,找到她不容易。就開門見山地說了。末了還加上一句:二姐姐呀,你可是大姐姐最貼心的姐妹呀。大姐姐就靠你申冤了。

  二姐姐還沒聽完就把他從沙發上拽了起來。說,你是封建社會的人呀!連男女的正常交往都要管。大姐夫那點事我還不知道。那是正常交往,你沒看見電視上外國人男男女女都相互抱來抱去的,布什還抱他的國務卿賴斯呢。林偉長是現代企業家,就不能抱抱他的助理了?少大驚小怪吧你!去吧,去吧,快到你的林公主那裏去。林嫂說你們都住到一塊兒了,都生米做成熟飯了,還敢跟大舅子不一條心。二姐姐說著就把他往外推。湯海波掙紮著,說二姐姐,事情不是這樣的。

  二姐姐刷地沉下臉來,說那樣的都輪不著你多嘴。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如果你不想回楊家嶺去過那豬狗不如的窮日子,你就管住自己的眼睛和嘴巴。

  二姐姐說完啪地碰上門,湯海波的心跟著門咚地跳了一下。不知怎麽的,眼淚就流了出來,就像兩股小溪,在他臉頰上流淌,曲曲折折地匯集在嘴巴裏,鹹鹹的非常難受。

  湯海波不甘心。湯海波想,湯家有四個高高大大的兒子和四個伶俐靈醒的女兒哩,湯雲雀有七個弟妹哩,就這麽地任他林偉長欺負,就沒一個人敢說個不字?所以他又去了其他的兩個哥哥家裏和三姐家裏。兩個哥哥和三姐的反應比大哥二姐還要強烈。他們更年輕,他們比大哥二姐更眷戀城裏的好日子,更眷戀靠著林偉長的大樹乘涼。小哥在他說了他要把林偉長告上法庭的話之後還給了他一個嘴巴。小哥的媳婦就要生產,林偉長昨天才答應給他們報銷全部住院費用。小哥說,你想毀了咱全家呀。你小小年紀心怎麽這麽壞呢?

  湯海波來到父母家裏的時候,意外地碰到了林偉長。林偉長是很少到父母家裏來的。他看見湯海波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一向是把他不放在眼裏的。即使他抓住了他的巴巴,他也不在乎。湯海波氣憤地想,他哪怕瞪他一眼也好,也說明他還把他看做一個人,也還算他對他的警告。可這個飛揚跋扈的家夥就不。

  這時候母親給林偉長端來了四個荷包蛋。山裏的規矩,女婿上門是貴客,四個荷包蛋有很多吉祥的寓意。母親將碗遞給林偉長的時候有些戰戰兢兢的,蝦米那樣佝僂著腰的父親也跟著戰戰兢兢地忙活,嘴裏說著,他哥,你快趁熱吃。

  父親是糖尿病晚期,一條命全靠藥養著,說白了就是全靠林偉長的錢養著。母親也患有嚴重的氣管炎,一天當中有半天躺在床上,手上永遠貼片白膠布。那是長期掛吊瓶的結果。林偉長是來送錢的。順便告訴他們,他正托人在山裏給他們找保姆。他說,保姆一到,你們就用不著自己動手做家務事了。你們就享清福,在家看看電視,下樓曬曬太陽,揀好東西吃吃。母親就擦著眼睛哆哆嗦嗦說,托你的福!他哥哩,托你的福哇。

  林偉長並沒有吃那幾個荷包蛋。他隻是用筷子把那幾個白生生的蛋撥了撥就放下了。他說上年紀了,腸胃功能退化了,一次不敢吃這麽多雞蛋。

  父親趕緊接過碗,說,勞累的,都是為這個家勞累的。要論年紀,你還正壯年哩。都是這個家把你拖累了。

  母親一直在擦眼淚,那樣子就像在接受皇帝召見,激動得難以自製。湯海波還沒張口,那說話的心思就全飛了。他現在隻盼著林偉長趕快離開,好讓他的老父老母翻身得解放。父親佝僂著腰那樣站著太受罪了,母親不斷地流眼淚太可憐了。

  林偉長告辭時,父親和母親爭先恐後地送他下樓,湯海波坐在沙發上沒有起來。父親母親上樓後,望著他哀哀地歎氣。

  母親說,你大哥打電話過來了。我們知道你來說啥。

  父親說,禍從口出,你切記不要說閑話。

  母親又說,你大姐姐明年就要退休了。她退休後就要來城裏住了。你若真疼你大姐姐,就把嘴閉得緊緊的。

  湯海波早就沒了說話的意思。這一來就更不想說了。他站起來,伸個懶腰說,累呀,中午沒睡覺可真累呀。說完就往外走,連個招呼也沒打。

  湯海波打算到植物園去。走到一樓,忽然想到小姐姐。這個和他一樣被大家忽略的小姐姐,其實跟他的感情非常相近。小時候,家裏決定把他送人的時候,小姐姐堅決不願意。她背著他到處躲藏,在奔跑中摔下山崖去,竟把左耳的耳垂碰掉了。他之所以沒有第一個去找她,是因為她在家族裏說話沒有分量。小姐姐是個可憐人。結婚不到三年,姐夫就得了個難以根治的肺氣腫,說話上氣不接下氣的。湯家的兒子女婿都在公司裏做管理人員,他卻隻有看庫房的分兒。小姐姐呢,也因為不識字,在印刷廠的車間裏幹折疊和裝訂的活兒。這兩樣活路工資都低,他們掙掙巴巴的過著日子,又因孩子和婆家那邊的拖累,日子緊得很。

  小姐姐一見他,二話不說先哭起來。剛才二姐已經來過了,警告她不要聽小弟的閑話。小姐姐心裏難過得要命。小姐姐知道那件事比湯海波要早好幾年,為了自家的生計,她一絲風也不敢透,私下裏卻覺得對不起大姐姐,所以提起這事兒她就抹眼淚。

  湯海波問道,你前幾年就知道?小姐姐點頭。

  湯海波說,咱哥哥姐姐們也早就知道?大和媽也早就知道?

  小姐姐說,怎能不知?林偉長那潑皮,料定咱一家子不敢言聲,他帶著那姓柳的出雙入對誰不知道。隻你小,看不出罷了。但是你就沒聽人說過嗎?

  湯海波許久地不說話,忽然自言自語道,這樣啊,就沒人管咱大姐姐了嗎?大姐姐好可憐啊。停了停,他一把抓住小姐姐的肩膀說道,誰都可以不管大姐姐,我們兩個不能不管。我們去告他,讓大姐姐跟他離婚,讓他還大姐姐尊嚴。

  小姐姐拿開他的手,走到一邊蹲在地上,許久才說,我不是不愛大姐姐。我是沒有辦法。海波你看,我們這一家子如果回山裏去能活命嗎?你姐夫連二十斤重的東西都背不動。你那個小外甥,打都打不回山裏去。今年回老家過年,她當天就又哭又鬧地要回城。海波啊,我這輩子要得罪大姐姐到底了。

  湯海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小姐姐。忽然說,小姐姐,你下午上班嗎?你能讓我在這兒睡一覺嗎?我累死了。

  小姐姐說,若放在平時呢,你天天睡這兒都成。可是你現在正跟林小姐那個呢。你躲在這裏,她若知道了,還以為小姐姐故意為難她哩。我總不能弟媳沒進門就成了小姑嫌吧?

  湯海波知道小姐姐這是明白著趕他了。她是怕他惹禍拖累她。湯海波出門時,忽然回頭看著小姐姐。他眼裏的兩束光就像兩條蚯蚓,扭扭捏捏地在她臉上爬,弄得她渾身起雞皮疙瘩。小姐姐說,你不用這樣看我。小姐姐是個沒用的人。其實你不知道,我一天都不想在這裏待。我好想回到我們段家溝去。我們走時栽的柚子樹,恐怕也有屋頂那麽高了。我做夢都想著呢。可是現在形成了這個架勢,想走走不了啊。

  湯海波說,我不怪你。一點都不怪你。

  小姐姐忽然一個箭步過來,拉著他的手說,你現在這麽難受,是因為你太年輕,見得少。等你見得多了,就見怪不怪了。你知道三姐姐為什麽離婚,隻因為她也跟林偉長有一腿呢?咱山裏不是有句俗話嘛,茅屎缸不攪不臭。咱自己千萬不要去攪它。你做事,心裏不要隻想著一個大姐姐,你要想著全家。二姐、三姐、哥哥們,你都要想到。

  湯海波點頭說,好,好。我一定想著全家。

  林菲在床上賴到中午12點。她不想起來,是因為她期待著一場驚心動魄的浪漫。自從墮入情網,湯海波天天都有愛情新花樣:用生滿鵝黃色芽眼的柳枝覆蓋她的身體;將五顏六色的花瓣撒滿她全身;用美食將燕子引到窗外對她歌唱;隔著門扉為她吹奏竹笛;或者,一句話也不說,輕輕走過來死死抱住她的身體,像農夫那樣奮力地耕耘;或者,像個聖徒那樣,跪伏在她的身邊頂禮膜拜,一絲絲地親吻她的每一寸肌膚;或者,像個夢囈者那樣,在她耳畔一遍遍呼喚:菲兒,我的菲兒……她不知道她的愛情天才今天會帶給她什麽新花樣。她想象著,在植物園裏的湯海波,一邊侍弄著花兒,一邊想著床上花兒一樣的愛人,他該要笑咧了嘴吧?他肯定從分手的第一秒鍾開始就盤算著再見了。

  林菲在十二點這個時間段,情緒處在一種癡癡迷迷的陶醉狀態。就像一堆柴,在渴渴地等待一雙點火的手。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幸福的等待。這種等待的滋味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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