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海波實現自己愛情夢想的時候是在春天。
春天裏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當他第二一九九次把自己精心培育的花兒默默地放在林菲的辦公桌上的時候,冷美人林菲終於露出了芬芳的笑顏。那笑顏就像盛開著的茶花,一下子就把二十六歲青年的生命照亮了。
海波覺得自己最勇敢的行為就是在林菲笑顏綻放的時刻撲過去擁抱了她並且吻了她的芳唇。完成了這個愛情壯舉之後,湯海波陡然覺得自己成熟了高大了。盡管他那一米六五的個頭和瘦瘦的身體沒有任何改變,他心裏的高度和硬度卻發生了質的變化。
這也難怪。林菲這個堡壘太堅固了。林菲這朵花兒太豔麗太耀眼了。湯海波攻克她用了整整的六年。
說起來,他們還是親戚。湯海波是林菲哥哥也就是公司董事長林偉長的小舅子。但他這個小舅子有些特殊。在那困難的年代,他出生不久就因為無法活命而給了秦嶺深山一對無兒無女的老人。從小放牛牧羊,沒有進過學堂。直到養父母去世,湯家才把他接出深山。不論從外表和氣質,他都和這個家族的人太不一樣了。湯家兄弟姐妹八個,個個高大俊俏,唯他像沒上足肥料的莊稼。湯家的兄弟姐妹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就跟著姐夫林偉長來雲城創業,現在都是公司要員,不是擔任著印刷廠廠長,就是擔任著房地產開發的項目部經理,最不濟的也坐在財務室或者廠辦裏。而且都在雲城安了家,擁有公司購置的房子。所以,湯海波雖然進了城,卻基本上遊離在湯家的家族之外,沒人把他當回事。姐夫林偉長更把他不當回事。如果不是老婆施加壓力,他壓根兒就不想把他弄到公司裏來。試想一下,一個沒有進過學校的人,來到城裏還不是廢物一個。
與湯海波相比,林菲就是天上的神仙妹妹了。林菲是恒達責任有限公司董事長林偉長的妹妹,公司財務部主任。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主兒,人又聰明絕頂,長得又極其美豔。用公司員工的話說,就是上天把好處全給了她。她駕著那輛紅色跑車出入公司的時候,仰望她的眼珠會灑落一地。所以人們私下裏提到她的時候就說林公主,也有當麵這樣恭維她的。
林菲處在這樣優越的地位,公司的青年們當然不敢打她的主意。湯海波最初在心裏愛上她的時候,也暗暗地咒罵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問題是湯海波是個癡子,心裏種上了什麽樹就怎麽也鏟除不掉了。他是公司裏的園林工人。他就把自己無望的愛拋灑在每一株花木上。久而久之,他經營的花木不僅美化了公司、廠區,還成了公司的一項產業。他主管了這項產業,就有機會和林菲打交道了。林菲第一次注意到他,是他的臉紅。他一和林菲說話,臉就會刷地紅到耳根,而且久久地紅暈不退。這就使林菲想起了多年來他日複一日每天清晨給她辦公桌上更換鮮草鮮花的執著。這就使她想起這個不起眼的人那追著她的燃燒的目光。
那時候,林菲正在戀愛的敗北裏沮喪得要命。不是沒人愛她,而是她發現追求她的人都對她的財富和美貌更感興趣。這是心高氣傲的她無論如何沒法忍受的。這就耽誤了青春。當她注意到湯海波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九歲的大姑娘了。那時候她覺得這個愛紅臉的小弟弟非常可愛。她就樂意在他的植物園裏徜徉;樂意在喝茶的時候或者假日裏外出逍遙的時候帶著他;還樂意驅使他;樂意看他那誠惶誠恐的模樣;尤其,當她心情煩躁的時候,他會靜靜地陪她坐在山巒上,如果她不主動和他說話,他就絕不開口。她開始在哥哥麵前提到他。她開始覺得每當看見這個人的時候心裏就有種輕鬆感。
湯海波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抓住了命運的尾巴的。
湯林戀愛使公司上下人等非常吃驚。也使他的父親母親和哥哥姐姐們非常吃驚。公司裏的人悲哀地說,自古以來就有政治聯姻和家族聯姻的悲劇。過去的豪門大戶,為了家族利益,把毫不般配的子弟硬用婚姻的繩索捆綁在一起。大家哀歎林菲這個驕傲的公主,最終也沒逃脫這個命運。大家咒罵林偉長說,資本家的心真黑。為了家族的利益,不惜拿自己妹妹的終身幸福做賭注。其實這冤枉了林偉長。作為公司董事長的林偉長雖然遵循著商家利益至上的基本法則,但對自己唯一的妹妹卻是真心實意。他知道這事之後憤怒得差點兒把妹妹吊起來暴打一頓。他說你這不是有病嗎?那麽多青年才俊圍著你你什麽樣的人不能選,湯海波不要說那猴相讓人不順眼,光不識字這一條就萬萬不行。林菲說,他是識字的。他識另外一種字——心靈密碼。所以他俘虜了我的心。
林偉長罵聲神經病,摔門出去了。
林偉長摔門出去不是不管這件事,而是采取行動幹預這件事。他招來了雲城報社一個多年追求妹妹林菲的名記者胡玉。胡玉是妹妹眾多的追隨者裏他比較滿意的一個。這一是因為胡玉的職業讓他滿意,二是胡玉的金錢趨向不是那麽明顯,三是胡玉人長得帥氣,他看著順眼。他招來胡玉,直截了當對他說,胡玉,我知道你一直喜歡我妹妹。可是,你一個堂堂雲城日報社的記者,怎麽就敗給了湯海波那小子呢?我給你明說了吧,我不喜歡那小子。我給你三個月時間,你如果把湯海波那小子打敗了,我在雲城最豪華的酒店給你們舉行婚禮,並且把我郊外新修的別墅作為結婚禮物送給你,再給你公司三分之一股份。
林偉長許諾的條件雖然優厚,但胡玉畢竟讀過大學,知道所有這些都不能和愛情畫等號,尤其他麵對的是林菲那樣一個任性而聰慧異常的人。因而他說,我不會去跟湯海波競爭的。我會默默地等待林菲。林菲和湯海波根本不是一路人,我斷言他們長久不了。我有這個耐心等待。
林偉長氣道,你們讀書人,真個是窩囊廢。那萬一他們成功了呢?你知道嗎,他們已經在準備談婚論嫁了。
胡玉低下頭。胡玉說我並沒有說放棄。事實上,我一直在窮追不舍。隻是林菲太冷了。她的冷漠使我不由得灰心喪氣。
林偉長說,那麽從我跟你談話這一刻起,鼓起你的勇氣來。你比湯海波的條件優越一千倍,你還有我這個堅強後盾,你還有你的姑媽做內線。
胡玉的姑媽是林偉長家裏的保姆。他姑媽恨不得侄兒立馬談成這門婚事。顯而易見,這對大家都是有好處的。
胡玉點點頭。胡玉說好吧,我就不信我鬥不過一個花匠。
可是,胡玉就真敗給了公司裏最不起眼的花匠湯海波。他在林偉長的鼓動支持下,在姑媽的裏應外合下,對林菲進行了最頑強的攻堅戰,結果是,加速了湯海波和林菲的婚姻進程,他們很快就談婚論嫁了。
林偉長氣瘋了。眼見得大勢所趨,他隻好采取眼不見心不煩的策略,一走了之,並且是出遠門,遠走雲南,去逛瀘沽湖。
其實,他給自己解圍的唯一辦法就是離開。因為他基本上拿被自己寵壞了的妹妹沒辦法。妹妹生下地兩天母親就得產褥熱去世了,父親受不了打擊,緊接著也撒手人寰。不僅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還留下一個跛腿的奶奶。他就擔負起撫養妹妹伺奉奶奶的責任。一個十九歲的小夥子,每晚領著個哇哇啼哭的嬰兒睡覺,白天背著她翻山越嶺去尋奶吃。那年頭,有爹有娘的孩子都難活,別說這沒爹沒娘的孩子了。人人都勸林偉長趁早將妹妹送人尋活路去。林偉長不願意。林偉長硬讓妹妹在自己懷裏長大了。
現在這個長大了的、美豔如花的妹妹,卻將自己的終身托付給這樣一個人,而且看樣子死心塌地,叫他如何不生氣。
與林家的反應相反,湯家這邊是歡喜若狂的。這些年湯家的兄弟姐妹跟著大姐夫創業,眼見得事業越來越興旺,利益也越來越多,無奈財政大權掌握在精明能幹的林菲手裏,湯家這邊的發展受到種種限製。前不久還為遷父母進城而跟林家公主發生了激烈衝突。林菲認為,湯家那麽多人端著公司的飯碗,理應兄弟姐妹合資給父母買住房。湯家卻認為,父母免費入住公司的住宅小區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後來還是林偉長妥協,從自己名下掏錢給嶽父嶽母買了房。湯家這邊的人從此就恨上了這個攔路虎,背地裏叫她林二娘。現在,這個林二娘卻要做湯家的媳婦了。一家人都對他們往日裏看做累贅的小兄弟刮目相看。幾個姐姐私下問他,你用的什麽手段,降服了那母老虎。湯海波翻翻白眼,鄭重無限地說:我們是相愛。
哥哥姐姐們說,不管你們是啥子愛,你把林菲弄到手就是給湯家立了大功啦。湯家可要靠你振興哩。湯家這麽多子弟,總不能老是在人家手裏討生活。
湯海波的理解力有限。或者說戀愛中的人除了戀愛本身什麽也看不見。他聽不懂哥哥姐姐們的話。覺得他們的想法離他的現實非常遙遠。
幸福的湯海波現在常常獨自發笑,獨自一遍遍地回憶他的愛情生長發展的經過。他想,是哪一天呢,是哪一天林菲將他的心捉住的呢!
對了,是他剛進公司不久的一天,林菲帶他出去辦事。那天可真熱啊。天氣預報預告雲城的最高氣溫是攝氏三十九度。他們開著車,像穿越蒸籠一般在悶熱的城市裏緩緩穿行。穿過大橋底下時,忽然一群死屍般沉睡在那裏的人吸引了他們的眼睛。大約是那群衣著襤褸的人的睡相太像死屍了,林菲一個急刹車,然後疾步下去,搬著一個人拚命搖晃。那被搖著的人睜開眼睛,望著林菲翻了幾個白眼,隻說了一個“餓”字,就又沉沉睡去了。林菲對湯海波大喊,快去買些礦泉水來,然後到就近飯館叫幾十碗炸醬麵。
之後的事情是林菲把這個二十三人的隊伍帶回了公司。她對哥哥林偉長說,這些人是咱們的鄉親,他們出來打工被人騙了,沒路費回家,差點餓死。把他們安排在建築工地做工吧,最起碼讓他們過年時不要空著手回家。
林偉長跳著腳說,你是不是瘋了?你以為公司是慈善機構呀?
林菲不跟他辯論,隻對民工們說,你們就坐在這裏別動,直到林總給你們一個飯碗為止。她自己從那時起不吃不喝不說話。這樣,還沒堅持到天黑,林偉長就繳械投降了。他在領著那群人去建築工地時對林菲說,你是我祖宗,你一生下地就是我祖宗了。
林菲破涕為笑。林菲撲上去抱著哥哥“啪”地親了一口。
剛進城的湯海波看什麽都新鮮。年輕的湯海波對什麽都容易崇拜。懵懵懂懂的湯海波喜歡一切陽光的物事。這樣,那個炎熱的中午以及林菲救助民工時焦灼的目光以及她親吻哥哥時那天仙般的歡笑,就深深地烙在他心的深處了。
他就用了笨笨的辦法:利用工作之便,將自己的崇拜和愛意融進花裏草裏,融進膽怯的神情裏和幽幽的目光裏,一股腦兒獻給那個女神。
這個行為,是很有點“精衛填海”的大悲壯的。想想看,恒達責任有限公司董事長的妹妹林菲,和打工仔湯海波有著怎樣遙遠的距離!
然而,奇跡卻發生了。這不能不讓湯海波欣喜若狂。
幸福的湯海波現在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把自己的一切獻給自己的心上人。他每次約會時都對林菲說,菲,我是在拿命愛你哩你知道麽?林菲點點頭。林菲滿目盈淚。林菲活了二十九年,第一次領略到純粹的愛情是這樣甘美:每一個熱吻都讓人靈魂出殼,每一次做愛都讓人欲生欲死。
湯海波就像癡情鳥,一直在林菲耳邊喁喁情話。說六年來公司園林裏所有的第一朵花他都虔敬地獻給了林菲,隻可惜林菲沒有在意。他說六年來他給自己培育的每一種花卉都取了愛稱,這些愛稱都連著林或者菲,可惜林菲不知道。他說六年來他將每天所見到的第一縷陽光都獻給了林菲,可惜林菲沒有感覺到。湯海波並不是說空話。他藏著個精致的藍瓷小罐,那是養父母留給他的唯一財產。那小罐裏收的是早晨的清露——花上的露水,他捧給林菲看的時候,林菲就迷醉了,毫不猶豫就把自己獻給了他。他還藏了整整一木櫃幹花瓣——茉莉花、白玫瑰、紅海堂、七裏香、玉蘭、月光光,真正五彩繽紛。湯海波說,自從他心裏有了林菲,他就年年收藏花幹。每年換新鮮的。他說,林菲若永遠看不見他他就永遠收藏下去。直到有一天林菲用得上這些花幹。那也許要等到林菲離世的那一天。那時候他就什麽都不怕了,什麽都不顧忌了。他要熬一桶濃濃的花湯給林菲沐浴,然後陪伴林菲一起到天國裏去。林菲說,你能肯定我一定死在你前麵?湯海波嚴肅地說:我當然能肯定。我生來是守護你的我當然能肯定。
林菲第一次在他的單身宿舍洗澡的時候,他就是用幹花瓣熬的湯。那一種清香啊,是市麵上任何一種花露水和沐浴液都難比擬的。當林菲在大木桶裏進行花湯浴時,激動得哭了。她說,波,我們結婚吧。她說,你是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個情種,也是新世紀唯一的一個情種。我得把你牢牢抓住了。
事情進展到談婚論嫁的地步,驕傲的林菲林公主放下了架子,準備正式地向社會公布他們的愛情了。在這樣鄭重的決定之後,她把湯海波帶進了她的閨房,也就是她和哥哥住的別墅裏。在仰望林菲的六年裏湯海波無數次地仰望過這幢隱在公司員工樓後邊的別墅。它的外觀並不堂皇,甚至灰灰的不很起眼。但是公司的員工們說裏邊的設施豪華無比。有少數去過的,說是比北京故宮裏皇上住的養心殿闊多了。並由此感歎說,皇上可真劃不來,連他們的董事長林偉長都不如。
湯海波第一次造訪,所得的感覺是,公司裏的員工們私下的傳聞是真的。他有些震驚,因為這種豪華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的另一個感覺是,在同一個城市裏,人們的生活實質差別實在是太大了。他還有一種莫名的惶惑,坐不是站不是。林菲說,你要有主人感,今後這兒就是你的家。我明天就給你配把鑰匙。哥哥說,隻要我結婚他就從這兒搬出去。他在城郊買了塊地皮,正在大興土木呢。哥哥骨子裏是農民,喜歡鄉間情調。
湯海波坐下來,愣怔了半天才恢複正常。問道,姐夫回來了?林菲說回來了。不過他是個遊魂,很少在家裏待。他回來兩天,我還沒跟他照麵哩。
湯海波在林菲帶領下樓上樓下地走了一遍。才知道兄妹兩個雖然進的一個門,生活卻是相對獨立的。各有各的客廳,各有各的書房,各有各的廚房,基本上互不幹擾。保姆負責兩個人的生活起居。保姆林嫂也是家鄉來的親戚,四十來歲,眉眼很幹淨,衣著也很幹淨。白淨麵皮,淺藍色衣裳,通體像水淋過似的清爽。湯海波還沒見過這麽幹淨清爽的保姆呢。她比湯海波的資曆老多了,屬於林偉長創業初期帶進城的元老級人物。所以她的身上就有一種白領階層的傲氣。見了湯海波一點也不熱情,應該說還有隱隱的恨意,因為就是這個不起眼的家夥壞了她侄兒的好事,而她是多麽盼望侄兒胡玉做林家女婿啊。所以,林嫂在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招呼湯海波坐的時候,眼波裏飄蕩的輕蔑讓湯海波心驚膽戰。茶水林嫂當然是要伺候的,隻不過她的神氣讓湯海波有些不大舒服。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喝過茶之後立即就被林菲帶入了兩個人的戰爭。他是被林菲硬拉進臥室的。初次進入豪宅的花匠湯海波本來沒有這個膽量,他第一怯夥林嫂那雙冷森森的眼睛;第二怯夥著老板。他不能確信老板是否在家?因為老板的活動空間在他們樓下。但是林菲充滿欲火的目光焚燒著他,他必須盡職盡責。自從他們戀愛,他就在林菲耳邊不斷地宣誓,他要用自己的命給林菲釀造幸福。所以他就不能被任何東西嚇倒。所以他就特別英勇。
在幸福的驚濤駭浪中顛來簸去的林菲在平靜下來後總結說,隻有靈與肉的結合才能獲得如此強烈的幸福。湯海波靜靜地聽她傾訴。他覺得幸福之後的女子的情話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語言。就像鳥兒在楊柳枝頭的鳴囀,能夠融天化地。
湯海波太幸福了。他在幸福的海洋裏漂泊了一天一夜。這一天一夜裏,他們沒有走出過臥室,吃的東西是林嫂放在門口的。
第二天早晨林菲不放他走。但是他說他必須上班。越是做了林家女婿他就越要盡職盡責上班。他不能讓公司的員工們小看了。再說公司的發展要靠每一個員工努力,他是公司的一分子,忠心效力是任何時候都不能鬆懈的。林菲拗不過他,就放他去了。但是她自己不願意上班,她要盡情享受愛的美妙。湯海波說,你是女的,你可以這樣。
他們像所有熱戀的情人一樣,告別時纏綿悱惻,吻了一回又一回,直到兩個人都喘不過氣來。直到兩個人都眼淚汪汪的。直到湯海波答應下班後立即趕來,一分鍾也不耽誤。
湯海波是歌唱著走出門的。他唱著“千年等一回”。在浩如煙海的歌曲海洋裏他隻會唱這一首歌,也隻愛唱這一首歌。他覺得“千年等一回”,他和林菲的愛情就是這樣的。
湯海波走到樓下,遇到了另一對纏綿悱惻的戀人,看樣子也在告別。門敞開著,兩個人相擁著站在門的中央,那樣子很像一個電影畫麵。這是個腦筋急轉彎的場麵,但是幸福中的人往往因為迷醉而遲鈍。湯海波想,這世上還有人像他和林菲一樣愛得這樣深情這樣纏綿呀?
就在他的疑惑裏,門口的鏡頭切換了:他看見自己的姐夫那張熟悉的麵孔。那張臉因為極度陶醉而微微有點兒扭曲。而埋在他懷裏的臉也是他熟悉的,隻不過那不是他親愛的大姐,而是董事長助理柳燕那年輕而美豔的臉。
湯海波還沒有回過神來,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空氣處在被隔離的凝固狀態。湯海波甚至張了張嘴,一方麵想繼續歌唱,一方麵想證實一下剛才那一幕是否發生過。但是他的喉嚨發不出聲音。他本能地退回到三樓去,在門口待立了一會兒。但是他沒有伸手敲門。他知道在這混沌的時刻,他應該回到植物園去。在那裏把腦子弄得清醒了,再行事不遲。
湯海波來到植物園時,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所有的植物都亮晶晶笑微微的,花兒粲然怒放著。他一如往常地在園裏穿行一遍,和他親愛的木瓜花、茶花、杜鵑、海棠、幹枝梅說了說話,伸手撫了撫已經結出指肚大的青色果實的桃樹,然後澆水——認認真真地澆水。完成了這些例行的工作,就該給公司和廠辦的領導們的辦公室裏更換花卉了。今天應該換茶花。茶花是早晨剛剛綻放的,有種夭夭的新鮮。隻有春天的第一朵花兒才有那種妖嬈和新鮮。二一九九個早晨,湯海波都是滿心喜悅地捧著四季的妖嬈和新鮮走進公司和廠辦的——那裏都是他的親人們,他心目中創業的英雄。可是今天早晨他心裏沒有喜悅。亮晃晃的陽光使他煩躁。體力也不支,澆澆水都心慌掉氣的。
兩隻鳥兒偏偏不解人意,唧唧喳喳叫著飛來梨樹上啄吃那甜絲絲的花朵。湯海波撿起一塊石子兒砸過去,鳥兒驚飛著遠去,他望著它們雲一樣飄去的影子,意識才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這時候他想起了他的大姐雲雀。似乎有些不能承受這個名字的沉重,他在地畔上坐了下來。
他的大姐雲雀,這時候肯定在林家寨小學的教室裏咿咿呀呀地教山裏的娃娃們念書。那懸在半山腰的孤廟一樣的小學校,姐姐在那裏已經待了三十多年了。隨著姐夫創業的成功,十幾年來,分布在秦嶺南部深山裏的林湯兩個家族不斷地往雲城遷徙。隻要拽著姐夫的一點衣襟邊兒的人,都陸陸續續地加入到林湯兩家的家族集團裏來了。姐姐當然是最有資格第一批跟隨姐夫進城的。這不僅因為姐姐是他的結發妻子,還因為姐姐對姐夫事業的發展起了關鍵的作用。當初,冒著風險支持他辭職下海的是姐姐,最初創業不順時支持他的也是姐姐。在公司遭受挫折的時候,姐姐賣房子、賣手表、賣自己的頭發,最後連自己的血也賣了。關於姐姐的最鑽心的鏡頭,就是有一次討債人上門逼債,姐姐偷偷下山賣血,由於體弱,一進門就暈倒在媽媽懷裏,媽媽抱著她又哭又喊,一家人亂成一團。眼見得姐姐有出的氣沒進的氣,跪伏在姐姐膝下的姐夫急得額頭上的青筋暴得老高。忽然,他從母親懷裏把姐姐抱過來,嘴對著嘴深深地吻她。一家人都驚呆了。姐姐卻奇跡般地吐出了一口氣。
姐姐和姐夫就成了神仙夫妻。他們就像牛郎織女一樣在山裏人的嘴邊傳來傳去。後來姐夫在城裏發了財,他們的名聲就傳得更遠了。山裏人甚至認為姐姐現在金貴得就跟皇宮裏的娘娘一樣。
姐姐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當姐夫要求她進城的時候,她就提了一個蠻橫的條件。她要姐夫先把她的兄弟姐妹一個一個地帶出山去。那時候,姐夫拿姐姐的話當聖旨。姐夫就像螞蟻那樣慢慢地搬湯家這座大山。湯家子女多。湯家過去的日子太窮了。把這些長年困守山鄉的窮親戚一家一家地搬進城,林偉長花了整整十年的工夫。等到一切穩固下來,該姐姐進城的時候,林偉長的老奶奶卻不願進城。老奶奶聽人說,城裏的人死了都得火化,就嚇得死活不進城。姐夫曾經雇人綁了滑竿,打算把奶奶硬抬進城裏去。老奶奶就抱著門前的柑子樹,威脅說要撞頭。姐夫就隻好放棄了。
林家的老奶奶一向都由姐姐照顧,老人家一天不見姐姐就要尋死抹活的。
這時候,林家寨遠遠近近的山裏,隻要跟林湯兩家沾親帶故的,幾乎都下山加入了林氏集團。林家至親的兩個人卻留在了山上。
當然,姐姐遲遲不進城,還有一個沒說出口的原因,那就是她不願意放棄她的工作。她常說,如果讓她什麽也不做,她就會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