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霞大媽洗完澡,小學教員給她做了碗臊子麵,裏邊臥著兩個荷包蛋。玉霞大媽輕輕地撥出來放在盤子裏,說,在我們山裏,新媳婦新女婿上門才吃荷包蛋。下死力幹重活的男人才吃荷包蛋。
小學教員將荷包蛋夾進她碗裏,說,我們城裏,荷包蛋給貴客吃。你是貴客。你吃了它們。
玉霞大媽望著她,憨憨地笑了,說,你到我們那裏去,我也給你碗裏臥荷包蛋。
小學教員說好好!
在小學教員和玉霞大媽熱烈交談的當兒,病房裏的氣氛也是熱烈的。開始的時候,賀平平大呼小叫的號哭,訴說自己的苦命。後來是姨媽抹眼淚,訴說自己攤上這麽個迂腐的妹妹和脾氣古怪的外甥女兒,也是大大的苦命。表妹童童不耐煩,說你們俗不俗呀!哭來哭去的!
平平說,你還小,人世間的艱難你不懂。
童童說我什麽不懂?我都談過三次戀愛了。隻不過我是結束一個再開始另一個,不像你,腳踩兩隻船。
平平說我沒有腳踩兩隻船。
童童說,你敢說你跟王強哥坦白了你和趙海龍的關係?你如果坦白了,那傻子還死等你?你根本就是在玩火,所以把自己燒了。
平平剛要發火,被姨媽喝住了。姨媽說,現在是你們鬥嘴的時候麽?形勢都這麽嚴峻了,你們還有心事鬥嘴!
童童說,一切風平浪靜呀,有什麽嚴峻不嚴峻的?
姨媽說,你個傻丫頭知道什麽!剛才我那麽做,是要穩住你小姨和那個鄉村婆婆。不用好言好語支走她們,咱們就沒法行動。
童童說,媽,你想幹什麽?
姨媽說,幹什麽?趕緊幫你平平姐打掉孩子唄。
平平一把抓住姨媽的衣裳,叫道:好姨媽,你原來是要幫我啊!
姨媽說,打你從小兒開始,姨媽哪件事不是替你著想。說也怪了,你又不是我的親生閨女,可我就是心上心下地放不下你。
平平說,好姨媽,我就知道你心裏向著我哩。就是嘛,最疼愛我的姨媽,怎麽舍得讓我受那樣的作難啊。姨媽,你快去跟醫生說,我今天就做流產手術。
姨媽說,今天,你身體能行?
平平說沒問題。
姨媽說好,我這就去跟醫生說。
童童說,慢!我不同意。
姨媽說,你給我走開。小孩子管的什麽閑事。
童童說,我既然答應小姨和你一起照顧平平姐姐,我就有一份責任。我不同意,你們就什麽都別想做。
平平說,童童,你成心為難我是嗎?可別讓我說出好聽的了。
童童說,我有什麽好聽的,你說出來!
平平說,你心裏戀著王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讓我打掉趙海龍的孩子,無非是想讓王強斷了思念,給你自己留下機會。
童童說,啊,你把我看得這麽齷齪。好吧,既然這樣,咱們沒什麽可說的了。但我仍然要表明自己的立場。趙海龍不在了,你們又沒辦過合法的婚姻手續,從你的角度和孩子的角度著想,你的確有理由打掉這個孩子。我也是讚成你這樣做的。問題是,你必須征得趙海龍母親和小姨的同意。要耐心地給她們做工作,她們什麽時候同意了,你什麽時候做。
平平說,這可能嗎!剛才的情景你也看見了,這可能嗎?趙海龍的母親愚昧,隻知道要孫子。你小姨迂腐,隻知道什麽信仰啊道德啊,她們哪裏肯替我的未來考慮。
這時候,護士小姐進來給平平例行打針。姨媽說,平平,你跟她個黃毛丫頭廢什麽話!我們聽聽護士小姐的意見,讓外人說說該怎麽辦。
護士小姐知道平平的情況。護士小姐說,沒什麽好憂慮的,打掉孩子對誰都有利。
姨媽說,童童你聽見了吧,這就是道理。
童童說,這道理我懂。可是我不懂另外一個道理,你和我小姨是親親的姐妹,平平姐是小姨親親的女兒,怎麽你們兩個人身上沒有一點兒小姨的影子呢?我看不是我的感覺出了問題,就是遺傳學出了問題。
姨媽就順手給了童童一巴掌,說道,嗬,黃毛丫頭,你翅膀硬了,敢批判你的母親和姐姐了。我今天先教你學會尊重母親。
童童說,你打吧,盡管拿我出氣。但是你們不能擅自做主打胎。我去找小姨和趙家嬸嬸,我負責說服她們。
童童說完就走,母親一把沒拉住,她已經蹦出老遠了。
可是,童童年輕的腳步還是沒有走過現代化的打胎手段。等她領著趙家嬸嬸和她的小姨趕來,她的平平姐姐已經做完流產手術,躺在手術床上送到病房來了。之所以這樣神速,就是她母親搖唇鼓舌說服醫生的功勞。
就做人的心腸而論,平平的確太不像她的母親了。她看見背著桃花酒衝進門的趙海龍母親和自己那睜著驚恐的大眼睛的母親絲毫沒有心軟。她對她們大聲地宣布:你們就死了心吧,我已經把孩子打掉了。
這句話就像五雷轟頂,她的母親當場暈倒,而玉霞大媽雙手一鬆,她背了上千裏路的桃花酒滾落在地上,那紅豔豔的瓊漿流了滿地,湮成一大片血色紅花,又在人們忙亂的腳步下碎成片片。
玉霞大媽在大家搶救小學教員的忙亂中悄然離開了醫院。
玉霞大媽的兒子女兒在玉霞出走後一直陷在焦慮之中。他們倒不是為自己的母親擔憂。他們從傻六成的嘴裏知道,母親坐火車去了西安。他們知道最擔心的事要發生了。一旦母親接回小弟海龍的未婚妻和她肚裏的孩子,他們的美夢就完了。最低限度,那個賀平平要分到一份房產,這是他們極不願意看到的。姐弟四個在這個年關,表現出從來沒有過的精誠團結,差不多每天都在一個鍋裏吃飯,每晚都聚在一個火爐前說事。在他們看來,這是趙家的危難時刻。
在這個危難時刻,老三的中流砥柱作用就凸顯出來了。
大哥海成說,老三你拿主意吧。我們聽你的。
二哥海牛也說,三弟你有啥子想法隻管說來,隻要對咱們趙家有利,我舉雙手擁護你。
大姐也說,三弟啊,有啥子高招快說啊,別等著人家進門了,再說就遲了。又埋怨母親:哎,你們說咱媽怎麽這麽糊塗哩,她怎麽要領一個外人回來分咱們的家產哩。爸活著時,還屢屢說媽心裏大事不糊塗。我看媽大事小事都糊塗。
老三說,咱就攤著了這麽個糊塗娘,有什麽辦法!依我看啦,西安那麽大,咱媽不識字,手裏也沒多少錢,不過是坐趟火車,出去瞎轉幾天。她在哪裏去找賀平平?即使找到了,賀平平肯不肯認她這個深山裏的傻婆婆?賀平平那種女人,咱們又不是沒見過,海龍活著,跟著海龍花天酒地,海龍不在了,她說不定立馬就撲到別的大款懷抱裏去了。
老二說萬一媽把她帶回來了哩。世上的事最怕萬一。
老三說,萬一媽把她帶回來,咱再把她趕出去不就得了。咱趙家的地盤,豈容外人霸占。說到底她跟咱海龍沒那個合法的紅本本,咱啥也不認。所以呀,咱們就放寬心過年吧。
大哥憂慮地說,怎麽能放心!媽都出去三天了。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們還是打幾個電話問問公司裏的人,看媽有沒有去過。
他的意見立即遭到大家反對。大姐說,你這不是送上門招惹人家麽?海龍跟著老板這些年,惹得多少人眼紅,現在他和老板一齊倒了黴,誰還肯理你!
二哥也說,媽那個人命大。咱們隻管過年,我敢打賭,不出今天晚上,媽一定會回來。你們沒聽人說麽,傻人有傻福,天照應哩。
老三就站起來,說,大哥你掛燈籠,二哥你貼對聯,我打火紙,姐姐、大嫂和你兩個弟媳婦做年飯,熱熱鬧鬧過年!
老三的命令一發布,趙家的院子很快就騰起了濃濃的煙火氣。負責做年飯的大嫂走到老三身邊,說道,咱還是給海龍兄弟立個牌位吧,兄弟一場,他又給趙家立過那麽大功勞。立個牌位,上炷香,點對蠟燭,擺點供品,才像個意思。外人來了也好看。
老三說,大嫂啊,你的意見很對。我也想到這個了。隻是大過年的,家裏擺個牌位,弄得神神鬼鬼的妥當嗎?再說海龍在家裏最小,咱們這些當大的成天敬奉他好像也不對吧!他死了,咱們活著的人還要好好過下去哩,你說對吧大嫂。
大嫂子沒詞了。卻到老大跟前嘟囔:這個老三,心眼這麽歹毒,就不怕海龍在陰間找他算賬麽?
老大說,他那個人天不怕地不怕,還怕死人!你快做飯去,我幹完手頭的活去找六成。問問他媽是不是坐火車去了西安。說不定我得出去找找咱媽。如果吃團年飯時我沒回來,叫大家不要等。
他媳婦說,吃團年飯你不趕回來,老三不罵你才怪。
老大說,讓他罵去。
他媳婦說,你啥時就不這麽窩囊了?讓一個比你小十歲的兄弟罵來罵去!
老大不理她,繼續幹自己手裏的活兒。
可是,老大這天沒找到六成。原因是六成這幾天天天都在火車站等玉霞嬸嬸。他牽著自己的牛,整天整天坐在小站下麵的田坎上,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小站的出口。家裏人阻止他去,他就跟他們咿咿呀呀地急。
老大跟六成的父親說,沒想到這個六成,倒還有情有義的。
六成父親說,傻唄!沒用的貨唄!
老大就走回去,跟媳婦要了幾個燒餅揣在懷裏,然後到車站去找六成。
老大沒想到六成是拿著幹糧的。他看見老大,從懷裏掏出大白饃饃炫耀說,這個,給玉霞嬸!
老大說,六成,你在哪裏弄的饃饃?
六成說,偷我哥的。我哥家裏蒸了一筐白饃饃。
老大拍拍六成的頭,說,在這裏好好等玉霞嬸。等著了,我給你吃豬尾巴。
六成樂得直拍手,說,好好,豬尾巴好吃。
玉霞大媽從醫院跑出來,曆盡艱難,直到天黑時才來到火車站。大年三十下午,火車站已沒有了臘月裏那種萬頭攢動的景象,顯得有些落寞了。玉霞大媽沒錢買火車票,她幾次走到窗口,又轉了回來。後來她就站在廣場上嚶嚶地哭起來了。她哭著,不知怎麽辦好。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頭一看,正是那個幫助過她的小流浪兒。她的心裏一下子熱了。她說,娃娃呀,是你!大媽沒錢買票,回不了九裏灣,怎麽辦呀?
小流浪兒說,回不了就別回去了,跟我一起混,保證你每天吃個肚兒圓。
玉霞大媽搖搖頭說,不行,我得回去。我欠六成三十塊錢。他拿他哥的,他哥知道了,打死他呀!
小流浪兒說,你現在自己都管不了,還管六成幹什麽!
玉霞大媽就又哭了。還是那種嚶嚶地哭,跟個孩子似的。小流浪兒看得辛酸,說道,嬸,你別哭了。你在這裏等一下,我去給你找點兒錢。
玉霞大媽的男人生前說玉霞傻人有傻福,這話一點兒不假。正在小流浪兒要為她赴湯蹈火的時候,小學教員找來了。小學教員提著大包小包東西,一路跌跌撞撞趕來。小學教員一看見她,先和她抱頭痛哭,口裏說著,姐姐,我對不起你!
玉霞大媽用自己粗糙的手抹去小學教員臉上那珍珠似的眼淚。
她說,不怪你!不怪你!怪隻怪我的命苦!我海龍兒的命苦!
小學教員說,怪我!我沒有教育好平平。平平傷了你的心,傷了我們大家的心。
小流浪兒看到眼前的情景,嘖嘖歎說,嬸,以為你是個可憐人哩,沒想到你還有這麽闊的親戚哩。說著從小學教員提來的塑料袋裏掰下隻香蕉大口吃起來。
小學教員說,嘿,你是誰?
小流浪兒說,我是她親戚。不信你問她。
小學教員就用目光詢問玉霞。
玉霞大媽說,來時,我丟了車票,他幫我出的車站。剛才,他準備給我弄錢買票哩。
小學教員看著小流浪兒襤褸的衣衫,大致猜著了他的身份,說道,可憐見的小娃娃,倒這麽仗義。又說,過年了,你怎麽不回家?
小流浪兒說,這就是我的家啊。你瞧瞧,這麽大的一個家。小流浪兒說著、比畫著,很興奮的樣子。
小學教員沉吟了一下,說,我也不追問你不回家的原因。既然讓我碰見了你,既然你幫過我的姐姐,你就和我一起走,在我家裏過年去。說著伸手拉住兩人的手。
玉霞大媽先急了。玉霞大媽說,我的孫孫沒了。我不能去你家。
小流浪兒則掙脫她的手跑了。
小學教員沒奈何,隻得去窗口給玉霞大媽買了車票。
買票之後,小學教員形影不離地護送玉霞大媽上了車,臨別時殷殷叮嚀:你要好好地活,不要太傷心。
玉霞大媽點頭。
小學教員又說,你還有兒子女兒哩,朝他們看,想開些!
玉霞大媽點頭!
小學教員說,你一定要聽我的話啊!
玉霞大媽還是點頭。
火車庫嗵庫嗵響起來,小學教員才放玉霞上車去。車開了,她跟著火車跑,叫道:姐姐,我退休了去你的九裏灣陪你住!我去洗你的桃花水,喝你的桃花酒!
玉霞大媽臉貼在車窗玻璃上,一個勁兒搖手。
玉霞大媽這天是半夜到的九裏灣火車站。天空飄著雪花,北風嗚嗚地吹著。玉霞走出車站,就看見了站在風雪裏的六成。
玉霞大媽趕忙舉起手裏的東西說,六成,嬸給你帶的吃喝!
六成說,我給嬸帶的白饃!嘿,白饃,偷我哥的。
玉霞大媽回去時還坐在六成的牛背上。夜很黑,他們走得很慢。黑黑的夜就像無邊的大海,一搖一擺走著的黃牛就像海上漂泊的一葉扁舟。清脆的牛鈴在黑夜裏傳得很遠。以致九裏灣很多人都聽到了這天夜裏的牛鈴聲。
第二天早晨,玉霞大媽剛剛起床,兒女們都來看望她了。
大兒子海成給她端來一缽子糯米粉。大兒子說,媽,你怎麽說走就走了?你知道我們心裏有多著急!
二兒子海牛說,媽你也太任性了。又不是小孩子,怎能這麽任性呢。
女兒說,媽的心裏根本就隻裝著海龍一個人。
三兒子海剛等大家都說完,才發表自己的意見。他說,媽你這樣做,是陷兒女們於不忠不孝之地。你想讓村子裏的人看我們的笑話是不是。從現在開始,你哪裏也不能隨便去。你不要臉麵,我們還要哩。你就在家好好待著吧。
兒女們說了一大堆,玉霞大媽一句話也沒有。隻是老三動手搬東西,說要接她到新樓房和他們一起住,她才急得叫起來。她說,我就住在這裏。我愛住老屋。一邊說一邊就去按住老三手裏的東西。
老三說,你們看你們看,媽就是這麽老牛強。我誠心接她哩。我媳婦特別叮嚀我接她哩,她這麽強著不去,我回去怎麽跟媳婦交代!
老大勸道,媽,你還是跟老三去吧。我們已經把家分了,你的屋和老三他們劃在一起,你應該跟他們住在一起。
玉霞大媽說我哪裏也不去,就住老屋。
老二說,你別強,過日子是天長地久的事。
玉霞大媽說我知道,你們走吧。今天是初一,該給你爸上墳了。記得給海龍起個土包包,燒幾張紙。
兒女們隻好離開老屋,各自回去過年。
玉霞大媽平靜地生活在自己的老屋裏。關於西安之行,她一個字也沒有透露。倒是兒子們不過意,見人總是解釋說,我媽這人沒福氣,硬是住不慣樓房。
九裏灣的人年後還是紛紛出去打工。隻是人們不再是奔西安的趙海龍,而是奔向另外一個城市——寧波。趙海龍的三哥趙海剛準備在浙江寧波開一家相當規模的飲食店,家鄉的人都去投奔他了。
三月,九裏灣的桃花開得很豔,粉粉的、夭夭的豔!人們在玉霞大媽耳邊說,多好的桃花啊!正是做桃花酒的好時節呀。玉霞,做幾壇桃花酒吧?村子裏有幾個懷娃娃的小媳婦哩。
可是,玉霞大媽好像聽不懂他們的話。她瞪大眼睛看著他們,問,啥子桃花酒?
人們便說,這個老玉霞,怎麽更傻了!
五月,九裏灣滿山遍野的花兒都開了。空氣裏流動著蜜一樣的芬芳。玉霞大媽整理背簍上山去采摘金銀花。金銀花值錢的是那種將開未開的花蕾。玉霞大媽就專采那種花蕾。采回金銀花,她在一張青篾席子上晾曬。反反複複地曬幹,她就拿到鎮上的藥店裏去賣。一個夏天,她采摘的金銀花正好賣了三十元錢。
玉霞大媽坐在院壩裏,把那些錢數了很多遍。而後拿出一個很大的背簍,裝上幾件衣裳,去找六成。
六成說,嬸,我不要錢!
玉霞大媽拉過六成的手,將錢放在他的手心裏,說,還給你哥!
六成看看頭上藍瑩瑩的天空,又看看玉霞大媽身上的背簍,說,嬸,你幹啥去?
玉霞大媽說,看你海龍兄弟去。
六成說,我爹說了,海龍兄弟走了。
玉霞大媽說,你爹說得不對。你海龍兄弟沒走。嬸去找他!
六成說,嬸,那你啥時回來?
玉霞大媽說,你媳婦懷娃娃的時候嬸就回來。嬸給你媳婦做一壇汪汪的桃花酒。
六成說,那誰給我當媳婦呀?
玉霞大媽說,你別再偷你哥的錢,就有人給你當媳婦了。
六成點點頭,看著玉霞嬸一步一步走遠。
三年後,六成對找到九裏灣來的小學教員說,你等吧,我媳婦就要懷娃娃了。我媳婦懷了娃娃,玉霞嬸就回來了。玉霞嬸回來給我媳婦做桃花酒哩。
小學教員說好,我退休了,反正也沒事,在這裏等玉霞姐姐也好。
小學教員就走去玉霞的老屋。老屋空蕩蕩的,也沒有門鎖。小學教員打掃了,又去村裏小賣部買來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安安靜靜地住下來。
打工的浪潮一茬一茬地卷走村裏的青年人,後來連中年人和小孩子也卷走了。一家一家的屋都空著,沒人注意村裏又多了誰或者少了誰。所以小學教員就一直安安靜靜住著。
這年春天,門前鐵樹斷了的枝柯突然長出了新芽,小學教員大呼小叫地讓六成來看。
六成跑過去認真地看了看。然後仰著頭看了看天。六成說,玉霞嬸要回來了。
小學教員說,你怎麽知道?
六成說,鐵樹發了新芽,我媳婦也懷了娃娃了。玉霞嬸就要回來了。
小學教員拍著手說,那就好了。我沒有白等她。
為了這個嶄新的希望,這天晚上,小學教員請六成吃了頓春餃。純純的青韭包的。六成吃了滿滿的三大碗。吃完,兩人爬上屋後的郎山,坐在路口等玉霞大媽。
(發表於《延安文學》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