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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都市洪荒(3)

  汪工乙會在某個文思泉湧的時刻飛速地完成一種構想。那他就會對我做些慣常的事情:像打磨他的大理石那樣對我傾注滿腔熱情,直到我變成一朵雲彩飄來飄去。

  當然,汪工乙也有不遵守我們的遊戲規則的時候。他會在某個心血來潮的時候突然騎著他的加重永久車衝到編輯部門口,公然地把我當眾叫走。為此,我們常常爭吵。

  我說,你不知道我們建立起這種秩序有多麽不易。為了這個兩萬冊發行量,我們不知跑了多少個中學的閱覽室,到過多少大學去演講,雙休日守地攤,自行車馱了刊物沿街叫賣,打通鐵路上的關節,研究變幻莫測的讀者群體,我們真是太難了。你知道嗎我不願意傷害我的群體裏的任何人。

  汪工乙厭煩地皺著眉頭。他不屑於聽這個。他是天馬行空慣了的。他是不食人間煙火慣了的。

  你這草叢裏撿來的女人,難道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不是吳冠生那小子打你的主意?他從身後抱擁著我,調笑道。他那熱烘烘的氣息和令人窒息的抱擁,已使我喘息不大均勻。我夢囈般說,我有保留個人隱私的權利。

  不許。汪工乙突然狂喝一聲,鬆開手跳了開去。叫道,我們的愛是在亂石滾滾的洪荒裏產生的,洪荒以前的空蒙時代不管,之後的清明時期你隻能是一個傻傻的夏娃,腦子裏隻能有汪工乙一個概念。

  我心裏湧上難言的甜蜜。我喜歡他這種霸道的愛。這說明我們的關係有了某種深度。

  汪工乙用他那如炬的邃目焚燒我,逼視到我羞澀地低下頭去,他才來脫光我的衣裙。他將我放在他的雕塑群裏,摩挲品味盡夠,然後在就地的一塊地毯上將我壓在身下。

  他是瘋了。我感到這個瘋狂的男人不是在跟我做愛,而是在將他的生命播進我的生命裏。我們已撞倒了兩具雕塑,已從地毯上滾到了冰涼的地上,但他不休不止,直到我在他的身下軟成一團棉,他才將我輕輕地抱回胸前。

  我知道了這愛的嚴重性。

  這天,汪工乙送給我一個戒指。他將那個鑲著紅寶石的精美戒指套在我左手的無名指上的時候,我的心像流過了潺潺小溪。那輕輕的流水聲透過我的胸腔傳導到他的耳朵裏,他說,可惜,這是個假的。我買不起真的。我所有的錢都花在了這些石頭上。

  這句話使我從雲端跌到地上。雖沒有摔傷,卻有點兒隱隱的疼。

  我想起他帶我在地攤上吃涼皮扯麵的窘迫,想起這洞穴的灰暗破舊和那張吱呀作響的床。

  我很為自己的現實而羞恥。但現實卻不以我心為轉移無情地影響著我的情緒。

  工乙他是感覺到了。他輕吻著我,說對不起。說他狂傲了四十一年,眼下在愛神麵前感到了自卑。說他前天在愛民大廈看見一雙白皮靴,覺得隻有我才配穿那麽漂亮的靴子,走近一看價錢卻不得不無奈地離去。那標簽上十二後邊有兩個零。

  他說,因了我的緣故,他要麵對現實。要考慮作品的市場價值。

  對於這個說法,我沒有反對。畢竟,我們的雙腳要踩在大地上。我不願意鼓勵他總在雲端裏飛翔。我也想有一天他開著奔馳帶我到高速公路上去飛馳,而不是總踩著一輛破自行車,將我放在前麵橫梁上,趁暗夜無人時繞南北東西大街轉圈。

  那雖然浪漫,也是有些苦澀的。

  這不是凡·高和米開朗琪羅的時代。我們必須撩開麵紗,站在一個個腦滿腸肥的各式款爺麵前,傾訴我們用華麗詞藻包裝過的討錢禍心。

  我從床上下來,穿戴整齊,要求洗臉刷牙。他問我,要出去嗎?我說要去談一家讚助。上星期就預約好了的。這是條大魚,釣住了今年刊物的日子就好過了,弄得好,還可以搞個××杯大獎賽。

  他說,求求你,今天別去。今天我不想讓你走出這扇門。他扭頭看了下那塊地毯和地毯邊歪倒的雕塑。我說,實在不行。這是去完成工作任務。

  汪工乙的眼裏湧上一絲無奈和悲涼,緊緊地擁著我不願放手。這使我想起《凱旋在子夜》裏童川戰前為女友腰間綁光榮彈的情景。我說我又不是去光榮。對方是大企業的董事長,哎,又不是敵人。

  正當我和汪工乙沉浸在愛河裏忘乎所以的時候,戈彤的愛情卻出了裂痕,而且是崩裂性的。簡單地說就是斷了。

  這一天,全院的人都在戈家吃滿月喜酒,戈家杯盤往來,觥籌交錯,熱鬧非凡。抱著孩子的戈彤在沈振邦攙扶下挨個兒敬酒勸菜。做了父親的沈振邦於沉穩裏又添了某種分量,顯得氣宇軒昂,令眾人欽羨。

  酒過三巡,餘鈞突然站起來揮筷擊盅而歌:

  你為我牽來靈性的牲口

  你為我拴住門前的黃狗

  你為我打開吱呀的後門

  你為我點燃滿天的星鬥、滿天的星鬥

  你和我今年咱倆是兄妹

  你和我明年咱睡一個炕頭

  不怕爹娘不害羞

  叫聲哥哥你帶我走

  叫聲哥哥你帶我走

  叫聲哥哥你帶我走——

  餘鈞聲情並茂、歌舞兼顧,唱到後邊那句一副斷腸狀,還招著手兒拉開門退了出去,做出跟心上哥哥私奔的樣子,惹得眾人停杯擲箸歡呼,戈彤樂得差點摔了孩子。就在這歡樂的峰巔,忽然闖進幾個穿警服的人。為首的出示證件,說明自己是市政府保衛處的,因為沈振邦涉嫌偽造市政府公文要麻煩他走一趟。

  沈振邦一句話沒說就跟他們走了。留下一屋子從歡樂峰巔跌下穀底的人。

  戈彤的笑容僵在臉上,孩子哇哇大哭。孩子哭了,大夥兒才醒了。人們趕緊站起來以各種借口離席,帶著滿腹狐疑猜測議論去了。

  戈老說不會有事,可能發生什麽誤會了。戈師母說振邦那孩子,不煙不酒的,連雙上檔次的鞋都沒有,一月就拿回那麽幾個死工資,既跟貪汙沾不上邊兒也跟腐敗沾不上邊兒,他能有什麽事。

  吳冠生說是不是拉讚助的單位出問題了,如今十個董事長九個是孬種,可別是追查這種人牽連了振邦。

  大家便覺得這個可能性最大,議論著怎麽幫助振邦。

  戈彤在大家猜測的時候什麽也沒說。她走進屋去整理了一個小包,裏邊裝著衛生紙和一次性尿布。她把包斜挎在肩上,走出來對大家說,我要去市政府看看。

  沒有人阻攔她。我提出陪她去,她堅決不讓。她說,萬一振邦有什麽事,人家看著這剛滿月的孩子,也許會高抬貴手寬恕了他。一句話說得滿屋子人眼噙淚花。

  苦難是人生最好的老師。

  傻丫頭戈彤就像總不成熟的稻子一樣,經一瞬間毒日頭照曬,忽地成熟了。

  戈彤還沒有學會抱孩子。她抱孩子的姿勢很不老練。就像個瓜那樣摟在腹間,腰大幅度彎著,可能是不堪重負。孩子見風長,出娘胎三十個日日夜夜,恐怕長了很多了吧。

  我看著她擠上28路公共汽車,心裏酸酸的。但我假裝著樂觀。兩位老人在身旁站著,我不能不這樣。他們太愛戈彤了。我相信戈彤的任何閃失都可能要了他們的命。尤其戈老先生,他一輩子知道什麽?我懷疑他除了音符和女兒之外對世界一無所知。還有戈彤,蜜罐裏長大的糖娃娃,風一吹就會化似的,經得住什麽!上帝嗬,可千萬別有什麽事啊。若果有什麽就朝我們這些飽經滄桑的人來吧。我們反正傷痕累累,不在乎多一個或者少一個。

  吳冠生給幾個朋友打了電話,可惜都跟市政府方麵沒有深的交往。這種情況下就顯出了文人的孤陋寡聞和可憐。他們與大社會是隔的,他們在文藝圈子裏爭山頭充老大,在社會上卻顯得那麽無能為力。這也許就是餘鈞想棄文從政或從商的原因。

  吳冠生說看來我們真得改變些什麽了。

  戈彤是晚上九點鍾回家的。沈振邦真的出事了。但是戈彤卻沒有眼淚,平靜得跟秋天的湖水似的。她告訴大家,沈振邦是個騙子。

  餘鈞說不可能不可能。戈彤你千萬別聽市政府那幫搞保衛的胡說。他們慣於這樣狐假虎威嚇唬老百姓的。

  戈彤說是真的。振邦他真的騙了黨和政府,騙了我,騙了咱們大家。

  吳冠生走近去撫著戈彤的頭說,好孩子,你先哭出來,哭完了跟大家慢慢說。說著,要替戈彤抱孩子。戈彤不讓。戈彤說孩子在懷裏能止心慌。

  我緊緊地摟著戈彤,就像捧著一個突遭霜打的花朵,仿佛稍一鬆手,那花就可能魂飛魄散,飄落滿地。我告誡自己千萬小心,不可有片刻疏忽。

  餘鈞問,振邦他不是綜合處副處長?

  戈彤說,比那嚴重。

  餘鈞問,他在別的部門而謊說在市政府心髒部門工作?

  戈彤說,比那嚴重。

  餘鈞說,那麽,他隻是個打雜的?

  戈彤說,比那嚴重。他什麽也不是,不是幹部,不是城市戶口,他根本就是個農民。你們明白麽,他是個農民。

  戈老和戈師母一言不發回臥室去了,從裏邊反鎖了門。吳冠生一遍遍去敲都沒有敲開。我在門前輕聲呼喚也不答應。

  戈彤說,讓他們待在裏邊吧。他們需要靜一靜。

  大家糊塗了。還想問個究竟,但戈彤說她累了,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我破天荒大白天去敲汪工乙的門。工乙打開門讓我進去之後仍不相信我大白天會去找他。他說,外麵地震了嗎?你無處藏身了,想起我這個巢穴。

  我說,我不相信沈振邦的事。他不可能是騙子。他怎麽會是騙子呢。

  我說,你知道戈彤有多天真嗎?她結婚前到過市政府綜合處。她去找沈振邦,處室裏的人說,剛走。她一點都不懷疑。她也想不到去懷疑,因為那兒的人都熟悉沈振邦。他們像熟識的同事那樣很隨便地告訴戈彤,振邦他剛剛出去了。

  我說,你知道沈振邦他有多可憐嗎?這兩年,他天天早出晚歸按時去上班,實際上是待在各大學的圖書館裏。一整天一整天地在圖書館裏晃悠,然後裝出下班的樣子回家。工乙,你想過這有多累嗎。

  我說,這深院裏的人好可憐。沈振邦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晃悠了兩年,竟然沒一個人發現。他們仰視他仰仗他信賴他,為院子裏有個在市政府心髒部門工作的人而心裏踏實。他們中不少人求過他。他還真辦成了幾件事。魯林的老婆就是他設法從邊遠縣調進市區的。

  我說,做騙子好容易喲。沈振邦他原本是個連續三年高考落榜的農村孩子。三年都沒考上大學,沒臉在村子裏待了,就投奔省城的舅舅。舅舅住在省城東郊的大雜院裏,那兒的人不是賣豆腐的就是販蔬菜的,猛丁地看見這麽個文雅俊朗的後生在院子裏進進出出,很好奇。人們問,在哪裏工作呀,這麽有出息的後生,一定在大機關吧。

  振邦順口回答:市政府。他有個堂哥在市政府綜合處,他沒事了總去那裏泡。也許泡著泡著,就分不清堂哥和自我了,就那麽對世人宣布了。

  工乙,你說,騙子真的那麽容易當的麽。

  汪工乙他不回答我。他點燃一支紅山茶在那裏慢悠悠地抽,這是男人回答不了女人的問題時慣用的法寶。

  我抱頭躺在床上,伸長了身子大瞪著眼睛看天花板。

  世界真可怕。人心真難測。

  麵對這個變故,戈彤怎麽辦呀。她的爸爸媽媽怎麽辦呀。那麽清高的音樂家,那麽清水似的一個小學教員,一輩子謹小慎微,掉個樹葉都怕砸破了頭,現在怎麽活人。

  可恨,沈振邦你真真的太可恨。你怎麽忍心騙戈彤這樣的女孩,怎麽忍心騙這樣一對老人!

  汪工乙掐滅了煙,站在地上將自己脫了個精光。

  這算是回答我麽。

  我第一次在白天見到他光裸的身體:膀圓肩闊、胸肌突起、雙腿粗壯,係皮帶處有一圈深深的黑暈,獨屬於汪工乙的黑色暈圈。

  我迷糊起來,迎上去狂熱地親吻那黑色的暈圈。

  它們是真實的。是我的寶貝。

  我說,工乙,我要我要。

  工乙像第一次擄掠我那樣,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他猛烈地長久地要我,就像一個癡迷瘋狂的農夫,一心一意讓他的土地在深層耕耘裏感覺溫潤的真實。他竭盡全力,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他在我身邊躺下的時候,我心疼地感覺到他精疲力竭的虛脫。

  他以這種方式告訴我世界還是真實可信的。沈振邦他隻是一個特殊中的特殊。

  沈振邦三天沒有回來。三個晚上我都擁著戈彤睡覺。戈彤不肯脫衣裳。她說萬一沈振邦半夜回來,她得去開門去給他弄吃的。如果脫衣裳睡,起來就特麻煩,而且費時間,那樣沈振邦就要在門外多等兩分鍾了。而她絕不能讓那個備受驚嚇的人在門外多站哪怕一分鍾。

  我將戈彤摟得緊了又緊。她的話使我全身發抖。

  戈彤繼續著她的思維。她說,事情戳破了,壞事變好事,振邦他今後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再也不用到圖書館去假裝上班了。嘉蘭姐姐,你知道麽,以前振邦總是夢裏歎氣,常在睡夢中驚醒,趁人不注意就發呆。今後不會再這樣了。

  戈彤一個人說啊說啊,說她的振邦,說他們今後的日子。我知道她不需要我的回答。我知道她處在生命的大孤獨裏,猶如迷航的小舟,她正在孤獨而堅韌地尋找登陸點。

  她的深刻的孤獨傳染給了我,這使我無限想念汪工乙那長長的臂膀和溫熱的懷抱。我希望在這無助的夜晚他來夢中相會,擁抱我溫暖我,並通過我,將男人寬廣的溫愛和力量傳達給戈彤,從而使這個柔弱的小女子感覺到世界的善意。

  戈老和戈師母還沒有走出他們的屋子。他們不會出事,戈師母寫過一張讓女兒放心的紙條從門縫裏遞了出來。我想,他們需要時間來適應。就像在室內待久了的人,突然走到白光四射的雪域裏,必須緊緊地閉一會兒眼,才不致被刺眼的寒光射傷。

  餘鈞承擔了全部家務。沈振邦事件影響了每個人的心情。吳冠生已三天沒回他六層樓上的狗窩了。他和女兒就睡在戈彤家客廳裏的沙發床上,吃餘鈞做的半生不熟的飯菜。所有的人裏隻有餘鈞還能振奮起來做些事情。上街買菜,洗碗涮鍋,打掃衛生,給孩子洗尿布和衣裳,還不時地守護在戈彤身邊。那神氣等於是說,沒關係戈彤,沈振邦騙了你我永遠是忠實的。

  戈彤每天一大早就抱著孩子去市政府,中午下班時才回來,吃過飯稍事歇息,抱著孩子又走。問她有沒有消息她也不說,隻是堅持天天去。

  吳冠生每天夜裏看我擁著戈彤進屋就將電閃雷鳴的目光追蹤過來,我都感覺到了脊背灼熱的疼痛。但我繼續裝聾作啞,狠著心腸對他的痛苦視而不見。

  眾所周知,這實在非我所願。

  第四天下午六點十分,沈振邦回來了。

  沈振邦走下公共汽車的時候,戈彤正抱著孩子在大門外等他。戈彤天天黃昏在大門外等候沈振邦,而且不讓任何人陪她。黃昏的城市有種失魂落魄的倉皇。車子瘋馳著,仿佛急於掙脫樊籠奔向某一處燈光或港灣。公共車站寥落寂寞,零星的候車人表情冷漠。戈彤站在黃昏的落寞裏望眼欲穿,孩子吊在她的胸前,那樣子讓人看著心碎。

  沈振邦下車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個形象——這個一夜之間飽經滄桑的女子,為一個騙了她的男人徹夜不眠,並且對保衛處副處長在雜誌掩蓋下摩挲她手心的動作泰然處之,眼裏流露的老辣使那位色迷迷的副處長對她的癡心妄想僅僅停留在雜誌下的手上。

  沈振邦當然不知道戈彤一夜之間的成長。他滿麵羞慚,踟躕不前。

  戈彤撲到他跟前,一迭聲叫振邦振邦振邦。戈彤說咱們回家吧振邦。爸媽都在等你呢,吳主編嘉蘭姐姐他們都在等你呢。

  戈彤是拖著沈振邦一步一步捱進家的。他們出現在大家麵前的時候,大家都瞪著眼睛,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真的,怎麽開口呢。說沈振邦你這渾小子,看你弄下的這事。或者,沈振邦你真不是個東西,你把我們全體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或者,沈振邦,歡迎你回來。

  似乎都不妥。

  大家就那麽幹瞪著眼。這時候戈老夫婦相扶著走出了他們的屋子。他們臉色蒼白,看起來很虛弱。三天不吃不喝,又是風燭殘年的老人,加上心靈的煎熬,兩位老人就像冬風裏的枯草那樣搖搖欲折。

  沈振邦的眼睛濕潤了。嘴動了動,但沒叫爹也沒叫媽。我猜想,他是不敢叫。他還不能確定,這個家還會不會接納他。

  戈老終於發話了。他走到沈振邦麵前,顫聲說,孩子,你的事體有多大?你老實說。

  沈振邦說,沒有大事。我就偽造了幾個假介紹信到工礦企業去拉了幾十家讚助,都按合同承諾寫了宣傳文章報刊登了的,不屬於詐騙。我沒有犯罪。

  戈老點著頭說,這就好。孩子,這就好。

  沈振邦突然在戈老麵前雙膝跪下,說,但我在你們麵前確實是騙子啊。我是該死的騙子啊。我把你們害成這樣怎麽辦呢。我把戈彤害成這樣怎麽辦呢。

  戈彤第一次哇哇地哭了。她撲到沈振邦懷裏,雙手胡亂捶打著他的胸膛,哇哇地哭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鼻涕眼淚滿臉。餘鈞趕緊抱著孩子躲到臥室去。

  沈振邦垂著手,他抬了抬臂膀,想摟抱戈彤,又猶豫著放下了。他說,戈彤乖,不哭不哭。你這樣哭我的心就碎裂了。你怎麽處置我,我都沒有怨言。你處置我吧戈彤,挖心摘肝隨你了。

  戈彤嘶啞著嗓子震天動地的喊道:可是我愛你呀,沈振邦你這個混蛋。

  我給兩位老人衝了葡萄糖水,服侍他們喝下去,又下了碗醋湯麵給沈振邦吃。戈師母說,大家都不要走,振邦平安回來這是我們大家的喜事。我歇一歇給大家做頓像樣的晚餐,大家為振邦的事操心,幾天都沒吃好了。

  我趕緊附和,說,師母,我給你做下手,洗菜揉麵倒垃圾。

  我知道戈師母最拿手的飯是三鮮水餃。沈振邦回來了,一家人團圓了,她鐵定要做這個飯。當然,涼菜和葡萄酒是少不了的。我悄悄地看了櫥櫃,發現裏邊沒有酒,就支使餘鈞去買。餘鈞有些不樂意,出門時磨磨蹭蹭滿臉不快。我這才注意到在所有人為沈振邦的歸來長出一口氣的時候,餘鈞偏偏悶悶不樂。仿佛他盼著另外的結局似的。

  我被自己的發現嚇了一跳。

  那麽,餘鈞事實上還深愛著戈彤?他往日在蝴蝶叢裏亂竄的瀟灑是裝出來的?

  那麽,他事實上盼著沈振邦出事?

  可是沈振邦回來了。

  可是他必須去買這慶祝團圓的紅葡萄酒。

  生活就是這般無奈。我們有時候必須捂著流血的胸口舉起酒杯瀟灑地說“幹”!

  可憐的餘鈞。

  汪工乙通過工商局的朋友給沈振邦辦了一個擺香煙攤水果攤的執照。沈振邦自己動手做了個帶輪子的小煙車,在大門外擺起來。白天戈老和戈師母輪流著看攤,他跑外聯進貨。生意做得謹慎。煙隻進紅梅、黃果樹、金絲猴那種中低檔的,外帶打火機和袋裝小食品。水果也隻進高原紅富士和近郊的沙果。戈老細致,對待每一隻水果就像對待每個有生命的音符,細細挑選細細擦拭,擺出來就格外鮮豔格外好看,顧客就多。

  戈家這樣安排了自己的生活,令一院子的人驚詫不已。知識分子清高,大都把名譽看得高於一切。這之前,大家都在猜測:戈夫婦會怎麽處置那個騙子女婿呢,最起碼應該趕出門去。戈彤方麵肯定也會做出激烈反應,最起碼應該提出離婚。一個大學生,這麽輕而易舉地讓人騙了,她不做出些反應,怎麽跟世人交代。

  戈家在人們焦慮的觀望裏沉默了一個星期,走出家門時,小攤也就擺出來了。大家重又驚詫戈老夫婦的胸懷和氣度。當然,最多的是議論沈振邦究竟有何能耐,犯了這麽大的事,還能博得戈家老少兩代人的原諒。又歎息戈彤,這麽個花似的人兒,人生剛剛開始就跌了這麽個大跟頭,以後怎麽抬頭做人。

  戈彤偏偏氣昂昂的,索性公職也不要了,背著畫夾跟了沈振邦的車販蘋果去。吳冠生又惋惜又生氣,三番五次勸她不要意氣用事,不要丟下勢頭正旺的事業。

  她的回答隻有一句話:我不能讓振邦有不平等的感覺。吳冠生說,蠢呀你,你兩口子,一個人漂泊也就夠了,另一個守著鐵飯碗,萬一有什麽也好有個退路。戈彤說,夫妻是一條線上的兩個螞蚱,他擔驚受怕風餐露宿地跑車,你讓我在辦公室裏怎麽坐得下去。說著還紅了眼眶。吳冠生便隻有搖頭歎息的分兒了。人跟人的想法不一樣,他縱然是老板也不能強人所難。喚來餘鈞算賬,左算右算,擠出五千塊錢給戈彤,算是對她忠心耿耿服務刊物三年多的報償。戈彤說什麽也不要。決絕地轉身離去。

  這天半夜,我睡夢中覺得外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開門一看,原來是戈彤在大辦公室裏忙著什麽。刊物擺了滿桌滿地,那樣子好像在尋找什麽東西。

  我說,後悔了吧。後悔了就跟吳總下個話。戈彤搖搖頭,說我才不後悔。我隻是想把自己設計過的封麵和插圖再看一遍。在這裏工作時,不怎麽看重它,家裏竟連一本也沒收藏。吳總讓我明天交辦公室的鑰匙,我的心才隱隱痛起來。說來真怪,原來不知不覺地竟跟《大風歌》有了這麽深的感情。說著將一本刊物拿到上麵,指著封麵圖案說,嘉蘭姐,你來看,就為這個繩索中的女郎,我跟吳總大吵了一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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