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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都市洪荒(2)

  汪工乙是強盜般有力的。骨節粗大,十指如劍,臂可擎山。

  他用那雙打磨石雕的大手粗魯地撕開了我的衣裙,將我放在床的中央,站遠去觀賞著。那神氣,仿佛在審視我是否一塊可打磨成藝術品的大理石。

  房子裏光線很暗,一扇小窗掛著厚厚的墨綠色布幔,地上桌上木架上,到處是打磨成型或半成型的石雕,看上去簡直就是妖怪的洞穴。

  汪工乙在用強健的體魄摧毀我之前已用他如炬的邃目摧毀了我的意誌。我覺得身體猶如雲朵在空中隨風遊弋。我說工乙工乙工乙啊。

  汪工乙呼應我的是他那排山倒海的力量。這個男人以這種簡潔的方式完成著對女人的全部表述。

  我們沒有語言。像過去在丁香院裏的所有日子一樣。

  我們的生命都幹旱得太久。汪工乙他幹旱了四十一年,我的幹旱也有四年之久。

  這可怕的生命的荒涼啊。

  我們互相灌溉互相吸吮,當我們彼此喂飽,離開那張吱呀作響的平板床的時候,汪工乙在我耳邊說,你是我從亂石叢裏撿來的女人。

  此後,他差不多在每次做愛之後都要重複這句話。我則叫他海盜。

  我相信,如果我沒有愛的創痛,他沒有那七年牢獄的曆史,我們會是一對浪漫的情人。很可惜生活在我們還沒來得及品嚐純粹的時候,已經撒進了胡椒麵,又辛又辣。這使我們很陰鬱。就像交響樂裏的和弦,主調雖高昂,和弦裏那沉沉的旋律始終起伏波動,揮之不去。那是上帝的製造。

  汪工乙為我打開了一個門扇。那門是推拉式的,初見與牆壁渾然一體,仔細看才會發現是門。這個人迷戀著洞的感覺。

  門扇的後邊是一個極大的工作室。一樣的布幔重重,一樣的光線昏暗,一樣的滿地滿架成型與不成型的石雕。他牽著我的手走進那些活躍著的藝術生命之中,才拉亮了所有的日光燈。

  我看見了手拿鍋鏟腰係圍裙的母親,看見了眺望遠方的村姑和迷茫的城市少年,絲綢之路上的駝鈴在我耳邊輕響,西安事變的槍聲在曆史的回音壁上顫動……

  我摩挲著它們,感覺肌膚的溫熱正波濤一樣在我手下淌過。

  假如有一天,當裝載著這些生命的車子通過城市大街時,會不會像羅丹送“加萊的義民”進公園時那樣萬人空巷,萬眾讓道,萬民垂首!

  汪工乙說,他的一生隻有這一個盼望。

  永遠的、深深的盼望。

  他再次地劫掠我到他那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他說他終於聽到有人在耳邊輕輕說這句話。

  汪工乙的下一個目標是創造一組活躍在城市建築工地上的民工群雕。

  我們手牽著手深夜潛入建築工地,觀察那些住在低矮工棚裏的民工們的一舉一動。他最愛聽的是民工們如雷的鼾聲。他說,那鼾聲裏滾動著共和國大廈層層崛起的轟鳴。

  我們常常背依著背,看繁星下的高樓框架擎天靜立。汪工乙用雕塑家的眼搜尋蘊含在大靜之中的生命律動。

  我們無數次地吃過民工們的土灶上熬出的玉米糝子粥和又細又筋的酸菜撈麵。

  我們的院子裏,國畫院最先感覺到庭院深深的幽靜於大時代的不合時宜。他們中的許多人已走出國門,也有成批的國外友人回訪。他們要在深院起高樓,以適應國際文化交流的需要。這樣,丁香院外就搭起了一排牛毛氈工棚。這樣,深夜就常常飄出“你不救我誰救我,你不救我沒奈何,哥哥呀——”這樣呼天號地的秦腔清唱,當然還有二胡如泣如訴的伴奏。

  秀菊第一個闖進汪工乙的視線。我們去他們的工棚造訪的時候,秀菊背著孩子擀著麵唱著哥哥呀——她的男人坐在浪蕩鋪床沿上拉二胡。後來男人停了二胡自己放嗓子唱楊子榮打虎上山:入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

  這是八百裏秦川養育的漢子才有的鑽天入地的唱腔,足可與狼嗥虎嘯相提並論。

  我寫下一篇隨筆——西北狼在城市行走。我們去念給秀菊兩口子聽。秀菊的男人大虎走過來指著稿子的第二頁某段說,這句好——他們的日子就是紅色空心磚,再抹上生命的灰漿,城市的高樓就在身後層層地疊起來了。又翻到後麵,說,這句不好——西北狼蒼涼的秦腔穿透夜空在城市的空氣裏久久彌漫。我不喜歡這個“蒼涼”。

  我們麵麵相覷,對這憨憨的漢子刮目相看。原來秀菊的男人是高中生,還是文學愛好者呢。秀菊看男人跟我們說得親熱,就脆脆地叫我大妹子,叫汪工乙大妹夫。說,他是西北狼,我不成狼老婆了。工乙說,你不是狼老婆是誰的老婆,老虎的,豹子的?大家笑成一團。這天晚上,秀菊留我們吃了她拿手的牛肉哨子然麵。飯後,工乙跟大虎學拉二胡。藝術相通,他在這方麵悟性很好,一會兒就能拉出殺雞似的調子了。我跟著秀菊學唱秦腔。但山地人婉轉的嗓音怎麽也爽亮不起來,學來學去地總跑調。工乙說我朽木不可雕也。

  後來我們走出工棚,農曆月底,沒有月亮,滿天星鬥。城市的夜隻有在很深時才會出現這種繁星滿天的景象。工乙教給他們辨認星座——天王星座,冥王星座,金星、火星。我指著織女星座對秀菊說,瞧,那是你們的。工乙扯一下我的衣襟。我立即噤聲,仿佛說了什麽讖語似的,心裏有些恐懼。

  雕塑大虎和秀菊的大理石是我在丁香院的石堆裏選定的。我在每一塊石頭上反複摩挲。秀菊兩口子那黝黑而富有彈性的皮膚透過我的心與大理石輕輕呼應。當我的選擇叩合了工乙的內心認定時,他在丁香院裏瘋狂地擁吻了我。

  我覺得所有的大理石都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工乙在他的生命世界裏昭示了我們的愛情。

  然而,就在我和汪工乙的關係步步深入的時候,我卻常常想起趙衛民。已經淡忘那麽久的趙衛民,重新站在我麵前,用他那遊移不定的眼神憂傷地看著我,一遍遍請求我的寬恕。

  我又看見了青石寨河,我以為已經永別了的河流。我又看見了青石寨半山腰裏那破敗不堪的小學校——那唯一象征著青石寨文明的地方。我又看見了那長滿救命糧的山脊,四歲的趙衛民在紅果樹叢裏撒完尿走出來說,嘉蘭妹妹,我讓你看一下我的小雞,你也讓我看一下好不好?

  哦,趙衛民,這個我深恨的人。這個與我的過去拴在一起的人。

  我們最大的不幸,是我們無法忘掉那些鐫刻在生命裏的往事。如果真有白娘子其仙其人,不管費什麽周折,我都要找到她,乞求她給我一杯忘情水。香港製造的小青,在白娘子施一個“忘”字之後,就視山盟海誓的情郎為路人,那是一種多麽徹底的灑脫。

  可惜我們生活在凡塵俗世。

  汪工乙他是一個不喜歡回顧曆史的人。他絕口不提他的過去,也不耐煩我提到青石寨的物事。他是個有傷無痕,並且深陷於事業王國的人。他不大知道人世間的事情。他仍像海盜那樣站在甬道幽深處的洞穴口劫掠他心愛的女人。不預約、不打電話,仿佛知道我會一次次地自投羅網。真正不折不扣的海盜行徑。

  問題是我的內心深處渴盼著他的劫掠。我在趙衛民那個名字不斷浮現並深感罪過的時候仍不由自主走近那甬道深處的洞穴口,任由汪工乙的雙臂托起我進入洞穴。隻要我停泊在那堅硬的臂彎裏,世界就消遁掉了。汪工乙給我的是一片漫無邊際的溫柔海,足以蕩滌我生命裏所有的荒涼。我無法抗拒,任由生命的小舟在那藍汪汪的海上飄蕩。

  我知道我在不可救藥地墜落。

  佛說,沉湎於欲海的女人死後要被下油鍋。我在陝南山區一個著名的寺廟裏看見過地獄演示圖。但我沒有回頭的力量。

  正如一朵盛開在春陽裏的花朵無法閉合那樣,我在愛的陽光裏怒放著,豔豔地灼人。

  在那些小草也歡笑石頭也歌唱的日子,我盡量小心翼翼地掩飾著自身生命的光芒,尤其在編輯部的時候,我絕不流露半點幸福之色。但有一天吳冠生還是驚奇地發現了我的變化,他的目光穿過鏡片在我臉上久久探詢,說,嘉蘭,你怎麽突然這樣漂亮了?就像燈有了焰了,灼得人睜不開眼睛。我頓時麵紅耳赤,囁嚅說,哪裏會,本來就是醜女嘛。不過,春天人就滋潤,我不再那麽醜了也未可知啊。

  我知道我的掩飾很拙劣。雖然我盡量裝得若無其事,但我身上那青山遮不住的光彩是逃不過一個成熟男人的目光的。

  戈彤搖頭晃腦走到我麵前左看右看,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說,我看,嘉蘭姐姐的漂亮與愛情有關。呀,你遭遇了愛情也不告訴我們。說完,自覺失言,不斷拿眼去瞟吳冠生。吳冠生那邊已是風雲突變,我都能聽見他心髒裏跳動的聲音了。我想說戈彤幾句也晚了。吳冠生站起來,聲音顫抖著說,我有點兒不舒服,先走一步。我看著他搖搖晃晃地走去,心裏湧上無限悲憫。戈彤說,嘉蘭姐姐,你要是真的遭遇了愛情就坦誠告訴他。長痛不如短痛,他斷了思念說不定也就醒悟了。這樣曖昧著,反而對誰都沒好處。

  我真羨慕戈彤。總覺得她是從天空的某一處飄落而至,是哪位仙女撒落的一粒鮮花種子,或者是王母娘娘隨意拋撒的一片雲彩,那麽無憂無慮,那麽纖塵不染。她挺著搖搖欲墜的大肚子站在花壇前看吳冠生的女兒小雲子在地上畫畫兒,不時和那孩子爭執著什麽。

  上小學二年級的小雲子畫小人兒時總讓她心愛的娃娃平伸著雙臂,大叉著雙腿。戈彤就說,雲子,這樣畫不對。你想想看,如果娃娃奓拉著小胳膊小腿,阿姨怎麽生出他來呢?

  就對。雲子不屑地看了一眼戈彤的大肚子,說道,我的娃娃就是這樣。說完就跑開了。戈彤在後邊喊,雲子雲子,到我家玩兒去,奶奶給你留著好吃的呢。那孩子卻頭也不回。

  雲子這孩子已早早地出現了自閉傾向。缺乏母愛的孩子恐怕十有八九都這樣。我們都勸吳冠生帶她去看看心理醫生,吳冠生態度曖昧,不置可否。我就和戈彤常常相約著去他家,幫他們做些家務,做些可以存放冰箱的速凍食品,像餃子、炸帶魚、紅燒牛肉之類。最主要的是充當雲子的玩伴。

  但吳冠生並不領情,態度冷淡。有時還會在我們進門後托詞有事出去,把他的雲子甩給我們管理,仿佛那孩子那家不是他的而是我們的。戈彤下次就不想去,我就左勸右求地拖她來。我知道吳冠生怨恨我帶著戈彤做電燈泡,我也知道戈彤不願意做電燈泡。但我除此而外別無良方。雲子她太可憐了。

  我們在編輯部坐下來埋頭工作的時候,吳冠生會走出來轉著圈巡視,然後莫名其妙說,怎麽,大家現在都躲著我,我是老虎麽,我就那麽令人厭惡麽。

  餘鈞和戈彤借著他的話嘻哈笑鬧起來。我假裝聽不懂,眼睛不離開麵前的清校稿。這期刊物已校對過兩遍了,在吳冠生簽字付印前,我堅持再看一遍。我希望我們千辛萬苦編印出來的刊物就像出浴美女那樣完美無瑕。我希望經我清校過的每一個字印在紙上的時候就像美麗的蝴蝶停歇在花朵上那樣,有種不染塵埃的飄逸和美妙,從而負載著那些動人的內容在讀者心上翩然飛翔。

  戈彤說笑了一陣,走過來雙手摟著我肩膀說,我有好消息宣布。沈振邦弄來一簍子大閘蟹,今天下午全體到我家打牙祭。

  餘鈞立即就歡呼起來,振臂道:沈振邦萬歲!

  餘鈞在戈彤剛分來編輯部那陣子曾瘋追戈彤,窗下彈吉他,門前下跪的浪漫事體都幹過。後來戈彤有了沈振邦,他倒蠻開通,像從來沒發生過什麽事似的,跟著大家愣誇讚振邦。自己也三五成群地往編輯部招蜂引蝶。

  這大概就是新新人類的瀟灑做派。他們可以睡一覺起來忘掉昨日的海誓山盟,一眨眼忘掉剛剛過去的血海深仇而同舉大杯喝啤酒。

  新新人類真好。

  戈彤說,瞧餘鈞那蝦米眼,一笑就跟豬肉上劃道縫似的。戈彤看不上餘鈞,首先是嫌棄他的外貌。餘鈞確實長得不怎麽樣。整個人像石縫裏鑽出的樹,先天的營養不良,卻異常堅韌。這又是戈彤對他心存善意的地方。她雖然處處貶損他,拿他尋開心,但有了大閘蟹之類就首先想到他。當然,這也是餘鈞迷人的地方。那些來編輯部訪問的女孩,十有八九是他的崇拜者,有那麽一小部分還相當的漂亮。當女孩們顧盼生輝的眼神火辣辣在餘鈞臉上掃射的時候,你會感覺到這是一個審醜意識猛增的時代。

  就是說人們開始關注馬的力量而不僅僅把目光盯在馬鞍子上。就是說時代進步了,就像城市日新月異的建設那樣。

  因此餘鈞自我陶醉地說,他上輩子死後一定是埋在桃花樹下的,不然怎麽這麽招女人心疼。你看戈彤,一個大閘蟹吧,我不去吃她就咽不下去。戈彤順手操起本雜誌拍到他頭上罵道,這麽順竿子爬啊你。

  在戈彤家的聚會是編輯部全體人員的節日。大家樂於在這個家庭作暫時的融入,不僅在於戈家有種文人心底裏向往的溫馨雅致,還在於這個家有種與世隔絕的從容。戈老先生永遠那麽優雅地坐在鋼琴前敲打,一邊用筆記下湧上心頭的曲子,一邊搖頭晃腦地歌唱。戈師母永遠是紅袖添香的姿態。手端一杯茶水,輕輕地走來,慢慢地放下,又無聲地離去。最重要的是戈老先生夫婦樂做女兒同事們的大眾父母。隻要女兒的同事們一來,他們就會走出慣常的溫文爾雅,和大家一齊說唱笑鬧。戈老先生往往引吭高歌,唱一些西方的經典愛情歌曲,像《我的太陽》、《愛之死》之類。還會為我們放瓦格納的《朝聖合唱》、柏遼茲的《榮耀經》等等。我們在經典的聖樂裏,老鼠似的嗑瓜子吃核桃啃蘋果,茶杯亂放,果皮亂扔。這無憂的放縱,似乎含著歸家的親切和甜蜜。

  說起來,編輯部的人個個都有點兒無家可歸。吳冠生的家隨著妻子萬欣欣漂泊海外;餘鈞是父母趕出家門的棄兒;我更是有家難回。

  沈振邦是這個溫暖大家庭的無私奉獻者。在大家歡聚的時候,他係著圍裙,一個人在廚房裏演奏鍋碗瓢盆交響曲,還不時走出來收拾狼藉一片的桌子和地麵,為每個人的杯子續上熱水。戈彤會不失時機地在他臉上啄一口,或給他嘴裏喂一顆剝了皮的葡萄。沈振邦即便兩手占著,即便油燒了鍋台,也會騰出手拍拍戈彤的頭,說聲,乖乖地玩兒去。

  誰說現在已沒有了驚天動地的愛情?誰說愛情已死在了小說家的小說裏邊?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染紅了芬芳的生活。

  五月,我們的刊物零售超過萬冊,加上長年訂戶,是一個吳冠生朝思暮盼的兩萬。編輯部的氣氛好了許多。

  五月,我們的戈彤生下了小寶寶。男孩,七斤九兩,好個腦滿腸肥的家夥。

  吳冠生率領我們到南山裏采集百花,準備做兩個花環,獻給戈彤母子。山丹丹、滿天星、苜蓿黃、紫藤花、七裏香,帶露的新鮮帶露的香。吳冠生說,隻有戈彤這樣純潔可愛的小媽媽才配享用。

  產房裏的媽媽們都羨慕戈彤。說文化人就是有情調,你們這是把整個五月獻給了小母親戈彤。不像她們的親戚朋友們,錢不少,卻沒有品位,隻知道送人參燕窩。

  吳冠生那時刻特別得意,鏡片後的眼睛閃閃如星。走到窗口對天對地抒情道:文學依然神聖。

  這是陝西文壇掌門人陳忠實的名言。我們的主編在他下屬的產房裏做了充滿理想光輝的演繹,使那句至理名言水漉漉的生動。

  戈彤是淚汪汪的了。她將那兩個花環擺在產房最顯眼的位置,將一大束花分開,每個產床邊插幾枝,並對人家一再重複:這是南山裏的花啊,帶著山野的新鮮呢。

  吳冠生這番表現,一半是對戈彤長年為刊物效力的獎賞,一半是對沈振邦的感激。我剛來編輯部那陣,債主們幾乎要捆著吳冠生去見官了。尤其印刷廠方麵更是派了專職的討賬人員圍追堵截。因為刊物名氣不大,出去拉讚助十有八九碰壁。眼見得山窮水盡,戈家的新女婿沈振邦出現了。他不聲不響拿來一紙市政府辦公室的介紹信,拉起幾個人到南山腳下去轉了一圈,寫了幾篇連一分鍾風騷也領不了的頌揚文章,就弄回了兩萬。這讓吳冠生大大見識了市政府那一紙公文的威力。

  吳冠生與這個時代所有的文人一樣,身上有股子酸腐勁兒,不甘心商業時代文化的貶值和文人自身的貶值,躲在辦公室裏酸了吧唧地在那裏清高,對政府機關的人有種不說出口的輕蔑,結果隻有蹲在田埂上吃老農董事長贈送的大蒜。

  沈振邦的作為給吳冠生上了生動的一課。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也重新審視生活。他的目光於銳利中添了些柔和,於高傲裏添了些謙恭,態度裏也添了些包容。尤其在他跟著沈振邦及其朋友們去皇苑喝了兩次茶吃了一次西餐之後,又於麵對社會的無奈情緒裏加了些許真誠。這就使他與大社會親和起來。

  由於《大風歌》降格發了一些宣傳企業的報告文學,刊物就悄然走出了困境,吳冠生出門辦事時也能體麵地打的了,去郊外辦事還可以包車。辦公室也粉刷了一下,老鼠躥動的破頂棚換上了吊頂,木窗戶換成了鋁合金推拉式,舊辦公桌抬了出去,大班桌搬了進來,還添置了一排原木資料櫃,主編辦公室裝了電話,添置了電熱壺和真皮沙發,買了一盆形美花豔的迎夏,黃燦燦開得滿屋陽光。

  這就是金錢效應。你不服不行。雖然打開刊物,那些赫然占據著顯要位置的彩色照片和官樣文章使吳冠生眉頭緊鎖,但它畢竟在競爭中存活下來了。

  重要的是存活。刊物活著你就有戲唱你就能圖發展。這是二十九歲的青年沈振邦對年近不惑的吳冠生的點撥。吳冠生心裏很感激這點撥。不然,他至今還坐在破藤椅裏清高呢。

  為了掩飾那些空洞無物、謊話連篇的狗屁文章,吳冠生絞盡了腦汁。說他為尋一個詩意的標題掩蓋內容的幹癟而撚斷胡須愁白青絲一點也不為過。比如明明是頌揚某個私營企業家的幹巴文章,他給取個浪漫味兒十足的“何日彩雲歸”;書眉也標著“百舸爭流”、“生活萬象”之類含混不清的欄目,這使我們的雜誌目錄上看起來純粹一些。吳冠生是厭惡那種萬花筒式的迷惑讀者的雜誌的。到頭來自己也是五十步與百步。他為這個常常自嘲。

  他因此更看重那些代表刊物靈魂的重磅炸彈。一般都是親自約稿,親自修改,親自校對。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蓋世詩才是大大地浪費了。他所得到的回報,僅僅是《大風歌》的存活,並且,刊物的名稱開始出現在某些文藝界領導的嘴邊。

  看起來,在商業社會裏,僅僅存活也是需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的。“活”字本來就很沉重。作家餘華在他的長篇小說《活著》裏,曾靡費筆墨寫盡活著的艱難與不易,讀後讓人深感生命的悲哀與無奈。餘華告訴我們,無論怎樣艱難地活,活下去了就是一種無可替代的輝煌。不是說每顆星星都有自己獨特的光芒麽。

  看起來,吳冠生在逐步領悟活的哲學。

  真的,無論他對下屬戈彤所表示的關愛,還是他對沈振邦所表示的感激,都挺令人感動。

  生完孩子的戈彤很虛弱。但戈彤依然緊緊攥著吳冠生的手不放,並且熱淚盈眶。

  為了那些帶露的山花,小母親戈彤品嚐了心靈的感動。

  汪工乙仍然像影子似隱在我生活的幕後。自從我蓄謀已久的陽光下的歡會被吳冠生犧牲掉以後,我再沒有產生過類似去南山下的油菜花地裏逍遙的浪漫想法。我覺得我們的愛情生來好像就是地下的。

  我不讓汪工乙公開出現在我的生活裏基於三點考慮:第一,我沒有離婚;第二,我如果還想在《大風歌》待下去就要給吳冠生留一點麵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不大相信愛情這玩藝兒。

  女作家池莉在她的小說裏綱舉目張地標明“不談愛情”,作家的高明在於其先知先覺地料定了現代人的普遍心態。的確,愛情本是夢中花,水中月,汙穢滿地的現實生活豈能容她生長。所有理想的都是非現實的。不幸的是,我們必須時刻站在大地之上。

  我以前是愛情至上主義者。上中學時在電影院裏為林黛玉哭得一塌糊塗。讀師範時在舞台上表演羅密歐與朱麗葉抽泣得忘了詞兒。為梁祝的魂魄對所有的蝴蝶生情,為愛德華八世與辛普森夫人的純粹而對整個二十世紀上半葉的王子王孫心懷敬意。

  那是女孩式的幼稚。

  現在我飽經風霜,心靈破碎。這是我的不幸,也是汪工乙的不幸。誰讓他現在才在我的生活裏出現。

  更何況我們這個時代既不是梁祝的時代也不是林黛玉的時代,甚至都不是徐誌摩陸小曼的時代。我們的相愛不需要那麽曲折;不需要那麽多的眼淚,不需要那麽深刻。我們四處流浪,靈魂無依,更看重萍水相逢時的回眸一笑。我們今天在愛河裏顛鸞倒鳳,明天就可能揮手作別西天的雲彩。

  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愛情特征。誰不相信這個,誰就會和我一樣遍體鱗傷。

  我和汪工乙就基本處在不談愛情的狀態。兩個不知根底的人,為了四月的丁香樹或大理石或舊屋房簷下的蜘蛛網之類,彼此走到一起做心靈的暫時性慰藉。就這麽簡單。

  他沒有承諾我也沒有。

  我已經習慣了與汪工乙幾小時幾小時待在他的雕塑工作室裏。那些打磨成半成品的大理石雕或泥塑,就像老朋友似的同我進行精神世界的對話。我的思緒跟著汪工乙沾滿石沫和泥巴的雙手展翅輕飛——那裏的天空湛藍遼闊,白雲朵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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