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25章 都市洪荒(4)

  這件事我聽說過。那是刊物在市場上最低迷的時期,吳冠生可著嗓子喊創新講競爭,但刊物的銷售就是不景氣。恰好那期發稿時他出了長差,就由戈彤全權負責。戈彤就來個全麵革新,不僅內容一掃往日的刻板,在人文科學裏增加了民俗風情演義,還新瓶裝舊酒地改編了一篇古典文學作品,封麵上用了極美極性感的非洲女郎,那女郎渾身繩索,青春卻像太陽的光芒一樣從繩索中噴薄而出。吳冠生回來大發雷霆,說這樣的封麵設計簡直是對刊物宗旨的背叛,簡直就是自打耳光。

  吳冠生將刊物擲到地上,氣得出氣不勻。

  可就是那期刊物在各大中院校悄然走俏,一下子銷掉了兩萬冊,創了《大風歌》創刊以來的最高紀錄,也增加了戈彤在吳冠生心中的分量,他從此不再幹涉刊物的封麵設計和內文插圖。

  戈彤說,回想起來,吳總真是好保守好固執啊。我每一點創新,都像做賊似的,要把鋒芒掩藏到他能接受的最低限度,每一次都在打擦邊球,好累好累的。說起來,我好像很早就想離開刊物獨立發展,振邦的事隻是一個契機罷了。

  我這才明白,戈彤並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樣稀裏糊塗,她其實是很有思想很有主見的。在處理沈振邦問題上的臨危不亂和堅定,就是很好的證明。

  吳冠生在戈彤離開編輯部時還能穩住陣腳,在餘鈞提出要走時,他就失卻了風度。

  餘鈞在戈彤一家人重新過起正常日子的時候,徹底地心灰意冷,打起行囊要告別這個傷心地。吳冠生拍桌子打板凳地說不行。吳冠生罵道,真格的孬種,為兒女情長毀事業,你還有沒有血性。

  餘鈞也拍了桌子。誰是孬種你說清楚?我看不識時務的人才是孬種。告訴你吧,我早就想走了,一個不死不活的刊物,吊死你一個罷了,憑什麽拉我們陪葬。

  餘鈞話說得難聽也罷了,他千不該萬不該拿起一本剛出廠的《大風歌》甩在腳底下。

  吳冠生就不依了。這期刊物的壓卷之作是吳冠生撰寫的“新人文精神淺議”,還有不少外省名人稿件,新人作品也很出色。自從刊物送進印刷廠,吳冠生就盼孩子出生似的盼著,也不知在人麵前炫耀了多少次。餘鈞摔了刊物就等於摔了他的孩子。

  吳冠生抓起一本辭典迎頭砸去,不偏不倚砸在餘鈞額角上,當時滲出血來。餘鈞噢噢叫著,呀,你敢打人。你把打工仔當奴隸是不是。咆哮著跑出門去,在花壇上扳下塊紅磚,就要同吳冠生拚命。

  這是我最倒黴的時刻。兩個男人開戰,我以柔弱之軀擋箭。要不是我以巴山女子銳利的嗓音震住,餘鈞那一磚頭就砸在我身上了。

  忽然吳冠生哭了,抱著頭跑出辦公室去。

  我說,餘鈞呀餘鈞,看你都幹了些什麽。吳主編多難,剛剛按住了戈彤的事,你又鬧著要走,他能不急麽。

  餘鈞說,他憑什麽這樣凶。我是招聘的工作人員又不是他買來的奴隸,我想留則留想走則走,他憑什麽強行幹涉。

  憑感情呀。我說,當初他接下《大風歌》,你是第一個走來和他風雨同舟的。六年的共同經營,六年的嘔心瀝血,就是兩棵草長在一起也生了情義了。

  餘鈞不言聲,頹唐地坐在藤椅上,說道,我這樣做也是不得已。沈振邦回來,使我看清了自己的陰暗心理:我盼沈振邦出大事,我盼戈彤一家翻臉不認他,我期待著重新走近戈彤。我害怕這種毒素膨脹,因為我不可能放棄對戈彤的愛。我表麵上嘻嘻哈哈,骨子裏是個認死理的人。小時候,家裏有條蛇驚了我,它鑽進牆洞後,我拚命扯它出來,它不肯,我上去就咬了它一口,那蛇當場就死了。家裏人從此都怕我躲我,說我比蛇毒。我怕我在這兒待下去,遲遲早早會做出對不起戈彤的事。我對自己沒把握。

  這一番表白,使我覺得連勸的必要都沒有了。我丟下餘鈞,到門房給吳冠生打電話。吳冠生拿起話筒卻死不開腔,我就對著話筒唱獨角戲,婉轉地告訴他餘鈞要走的原因,勸他不要將剛才的事太往心裏去。

  雖然吳冠生沒有說話,我仍能感覺到他內心的波濤。這個極愛麵子的人,今天卻是顏麵盡失了。尤其在我麵前,那是什麽樣的語言都無法撫平其傷口的。

  按說,我應該走上六層樓去,敲開他的門,為他燒一壺水,沏一杯茶,陪他坐過這難挨的黃昏時光。當我們受傷的時候,一天中最難熬的就是黃昏了。

  但是我沒有那樣做。

  汪工乙一連好幾天都沒來找我,好像他那邊也出了問題。戈師母說,他有一天從他們的小攤上買走的猴煙有四包之多。

  我很快了解到,原來他突發奇想,要求把自己十幾年來苦心經營的雕塑作品全部搬到街頭去,作為城市的裝飾和象征。他滿以為會得到支持。但事實恰恰相反。權威們說,他的作品晦澀難懂,難以為大眾接受。權威們說,街頭雕塑要求主題明了,思想健康,形象單純,就像大衛、思想者那樣。

  汪工乙申辯,我們總不能永遠是大衛、思想者,我們總應該給今天的新思維留一點空間。結果,他在權威的唇槍舌劍裏體無完膚。

  他回來後跟石頭生氣。把石塊踢得滿屋亂飛,把腳趾甲踢得鮮血淋淋。

  我走去敲他的門,裏邊一點動靜也沒有。我知道,他在跟自己過不去。這種極端自我的人,受傷時是絕不願意讓別人看見傷口的。也隻好隨他去了。

  編輯部的事情依然忙亂。吳冠生三天沒來編輯部。很顯然,餘鈞的離開對他打擊非同一般。可見人不能對另一個人用情過重。用情太重就意味著受傷沒商量。因為在這個充滿變數的時代,我們誰都無法把握自己。誰知道明天跳下床會發生什麽事呢。

  吳冠生沒有下樓,餘鈞也就沒法離開。第一,他得領工資。第二,恐怕得當麵對吳冠生說聲抱歉。他每天騎著自行車來編輯部轉一圈,默默地什麽也不說。很顯然他也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麽狠心那麽歹毒。他還顧及著吳冠生的感情。從他那憂鬱遊移的目光看,他是想心平氣和地跟吳冠生見一麵。餘鈞來編輯部轉過幾次之後,我給吳冠生家裏撥了電話。依然是我唱獨角戲,依然沒有任何回音。但這天晚上他讓小雲子送下來一個信封。我掂了掂,很沉,像現鈔,又像一封長信。因為封著口,我不便看,就原封不動地交給了餘鈞。

  餘鈞不看還罷,一看簡直氣瘋了。原來那信封裏一個字也沒有,隻裝著兩千元錢。餘鈞道,他這是打發叫花子呢。我當初來他手下打工的時候是個叫花子,看來他沒忘這個。行,我收下,嘉蘭,請轉告他,兩千元買斷了我的感情,從此我們倆清了。忽然對著門外叫道,吳冠生,你這個混蛋,我本來是打算留下來的,我希望你對我說句挽留的話,你卻這樣對我。說完騎上車就走,我再叫也不回頭。

  誰也沒法猜透兩個男人之間的友情到底會深到怎樣的程度。我也不能亂發言,隻能眼睜睜看著鐵青了臉的餘鈞憤憤而去。

  這個月底有一件讓人高興的事,那就是小雲子的媽媽在離別六年之後回來了。走時雲子還是個黃發垂髫的幼兒,現在已是辮子翹翹的小姑娘了。雲子跟媽媽很生,冷眼看著萬欣欣怎麽也不肯開口叫,而且對萬欣欣買回的一大堆洋裝洋食品不屑一顧。這使吳冠生十分為難。

  萬欣欣回來沒有在家住,而是住在附近的雲龍賓館。原來她不是回來探親的,而是回來辦離婚手續。她已在大洋那邊有了花園洋房和情人。

  吳冠生跟萬欣欣分手時比跟餘鈞分手時冷靜多了。像個紳士那樣,在萬欣欣鑽進出租車的時候頻頻招手。他隻對萬欣欣強行帶走小雲子有些傷感。他本來是可以留住雲子的,因為雲子不願意跟媽媽走。但是他考慮到萬欣欣在海外孤單,百般地勸雲子跟媽媽去。萬欣欣的結婚對象已經快七十歲了,生育的可能性不太大。據說他們先認幹爸後成情侶,想來也夠滑稽。當然吳冠生的考慮還有另一層,他希望女兒能有一個好的前程。以他的處境和脾性,他沒法給雲子提供好的教育環境。

  就在這天夜裏,吳冠生走進編輯部,將頭伏在我的腿上,像個孩子那樣無助地說,嘉蘭,告訴我,你不會離我而去吧,你不會拋棄《大風歌》吧?

  那時候我正伏案校對,紅油筆像匕首那樣向一個個錯別字刺去。我全神貫注,吳冠生走到我身旁並屈膝俯身將頭顱放在我腿上,我竟有些懵懂,直到他說了那番話,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

  在博大精深的漢語言海洋裏,我最怕的字眼就是“拋棄”。我覺得這個字眼遠比“槍斃”、“殺戮”這些字眼殘酷,因為它飽含著對生命的輕蔑。也許正是這個緣故,我無限憐惜地伸手撫了撫他淩亂的頭發。

  汪工乙就在這時候來到了編輯部。汪工乙看著我們點了一點頭,什麽也沒說,拔腿就走。等到我清醒過來追出去,他已不見了蹤影。我又一次屈尊去敲打他那海盜的洞穴,那裏邊沒有一絲回音。我充滿恐懼。那是一種無法歸港的恐懼和斷線風箏的恐懼。我的心哭泣著呐喊:汪工乙,你這個海盜,你聽我解釋。

  汪工乙躲藏了一個月不肯露麵,這使我又憤怒又憂傷。這個任性的海盜,他竟不聽我解釋。

  整個院子跟我一起失魂落魄。我心碎片片,覺得這個城市和我的情感聯係斷裂了。我感到在這兒待不下去了。

  吳冠生驚詫萬分地說,嘉蘭,你原來愛著他。說完這句話他就眼神發直,嚇得我又搖他又喊他。

  吳冠生病了,躺在醫院裏打點滴。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去照顧他。但是我沒有。我深深地怨恨他,恨他使我丟失了汪工乙。我的一生還沒有這樣強烈地怨恨過別人。這使我明白了汪工乙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我已經顧不得自尊。我跑遍了我們曾經幽會過的地方,問遍了所有我所知道的他的熟人、朋友,找遍了一切可能的角落,都沒有搜尋到他的蛛絲馬跡。我的眼淚像雨一樣,飄灑在城市的街道上。我都能聽見那汩汩流淌的聲音。

  我走投無路,隻好到秀菊他們的工棚裏去消磨一個個難熬的黃昏。秀菊一邊搖著背上的娃娃一邊做著永遠也做不完的家務事。她對我說,妹子,別憂愁,大妹夫一定會回來。大妹夫他氣越大,說明他對你的情越重。

  他對我才沒情哩。這個海盜。這個無情的情人。

  星期天,沈振邦和戈彤從白水運回了整整一車紅富士。大約是高原驟熱驟寒的氣候,使得那些蘋果猶如一朵朵經風曆霜的花,豔豔地誘人。一院子的人都圍在車旁爭相購買。沈振邦像個大力士一樣,來回地從車上搬蘋果。忽然看見我,從車上跳下來,從夾克衫的衣兜裏掏出個又紅又大的蘋果說,嘉蘭,這個給你。

  這肯定是個果子王,駝紅的底蘊上印著一道道光暈般的亮黃色豎線,汁水仿佛要噴出來似的。不知為什麽,看著這個果子,我的眼裏突然淚水湧動。

  戈彤走過來說,感動了?你該感動。振邦為挑這個果子尋了十幾個果園呢,走州過縣地一直揣了回來,說隻有你配吃它。哎,你倒好,對我們這位多情公子連一個謝字都不肯說。

  我沒理會戈彤的打趣。我驚訝地看著沈振邦變黑變粗糙了的臉膛。想,這才還了關中原野上粗獷漢子的本來麵目了。一種來自自然心靈的氣質,使他顯得憨憨的可愛,和過去他那做出來的斯文真是天壤之別。

  我想起沈振邦剛出事時戈彤的自言自語。她說,這下好了。振邦再也不用假裝著上班去圖書館泡了。

  沈振邦是有福的。這個曾為升學愁白了少年頭的人,不知怎麽在荒漠裏走著走著就跌到福窖裏去了。

  這使我特別相信宿命。相信冥冥之中,上蒼對一切都做了精密安排。也相信了那種姻緣是兩個人前世的互相少欠的說法。戈彤這傻丫頭,八成是上輩子欠了沈振邦什麽。或者她上輩子就是獵人,無意中誤傷了沈振邦這個狐狸,這輩子撲著趕著的償還他。

  否則,簡直無法解釋他們的愛情了。

  我對戈彤說,我可能得回陝南山地去。哪天走說不定,現在先道個別。

  戈彤沉吟了一下,說,我早就覺得那裏可能更合適你。你是青山麗水滋養的人兒,在這樣的環境裏糟蹋了。

  我們正說著話,忽然走來一個形銷骨立的人物。那人大眼凹陷,顴骨高聳,看上去同骨頭架子沒什麽兩樣。他用兩隻凹陷的大眼直愣愣看著我,使我毛骨悚然。正想問他找誰,他倒先開了口。他說,嘉蘭,你讓我找得好苦。

  他竟是趙衛民。

  我顧不得怨恨,急問,趙衛民,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趙衛民環視著周圍的人不回答,淚水卻恣肆汪洋地在他麵頰上滾動。我對大家說他是我的鄉親,就趕緊帶他到編輯部去。

  在編輯部空蕩蕩的大辦公室裏,分別近五年之久的趙衛民對我講了這樣的神話。他說他自我走後就開始了萬裏尋婦。上海、深圳、珠海、東莞、穗洲、汕頭、海口,凡是他認為我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找。賣了房子,賣了家具、手表,甚至皮鞋。因為風餐露宿,更由於營養不良、內心焦慮,他在旅途中多次暈倒。他找遍了南方大中小城市,就是沒想到省城。這一次,是來省城出公差,辦完事,偶然在書店看見了《大風歌》,他認為那印在編輯欄內的嘉蘭就是我。他說世界上隻有一個嘉蘭。

  不管這一番表白是真是假,我都不想再追究什麽。他的形銷骨立消除了我心裏所有的怨恨。我心裏隻剩下了一種感情,那就是痛惜。

  他主動講出了五妹這個名字。他說五妹是他的遠方表妹,從小戀他,二十歲上突然查出患了絕症,命歸黃泉前,她聽人說沒結過婚的人死了就是夭折。她想要完整的人生,她不甘心夭折,她不願意白來世上走。她求他給她完整的人生。

  現在,五妹的墳上已是芳草萋萋。趙衛民說,嘉蘭,你應該相信我。

  我再次掃視了他那讓我心驚肉跳的形象。我沒說信也沒說不信。我走進臥室去,為他泡了一杯茉莉花茶。他卻從衣袋裏掏出了一小包塑料紙裹了又裹的陝南青茶,說道,這是為你帶的。我走到哪裏都為你帶著一小包,想在見到你時就讓你喝上家鄉的茶水。你一喝家鄉的茶就會跟我回家。

  我憤然說,你憑什麽這麽自信?

  趙衛民避開我的鋒芒說,我們家鄉夏天遭了洪水,學校倒塌了,現在學生都分散在村民家裏上課。這是青石寨小學最困難的時期,學校需要你回去。

  我倏然想起我們剛到學校那陣,學校連個收錄機都沒有,每天早晨升旗,都是趙衛民腿上架一把二胡拉出國歌的曲調,送五星紅旗冉冉上升。但我嘴上仍沒有熱度。我說,學校那麽慘,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趙衛民那凹陷的眼睛閃出了一點光,他說,鄉鎮提出重建一所像樣的學校,鄉民們也強烈要求,現在已籌資二十五萬,資金欠缺一半,他是鄉鎮政府委托來世界宣明會駐省城辦事處聯係資助事宜的。

  有情況麽?我急問。

  趙衛民眼裏的光又跳了一下,說,情況很好。他們答應捐助二十五萬,過幾天就派員去實地考察。

  我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說,太好了。那麽我們青石寨會有一所曆史上最好的小學了。趙衛民說是的,三層樓,有教室,有學生宿舍,以後漲大水,我們再也不用背學生過河了。趙衛民說著捏緊了我的手。那兩隻雞爪子似的幹骨頭,竟這樣有勁,捏得我手都要碎了。我叫道,找死啊你。

  因為經曆了汪工乙事件,吳冠生已無意挽留我。所以我提出走時他很痛快就答應了。但他沒有答應我帶走一套刊物的請求。我想,他是不願意我帶走這兒的痕跡,刊物裏幾乎每期都有他的照片或文章。我給他介紹了趙衛民,也講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他反應冷淡,眼睛盯著麵前的稿子幾乎沒有抬頭。我也就不便多作解釋。

  汪工乙回到院子的那天,正是我預定離開的日子。因為火車是晚上的,白天我們一直待在編輯部裏。汪工乙找來的時候,我們正就著一個茶杯喝茶消磨時光。

  他曬得又紅又黑,這是大漠給他留下的印記。原來,他是去了敦煌。

  他說,我在大漠裏苦行忘不了你,在敦煌的藝術殿堂裏忘不了你,我就回來了嘉蘭。

  我低下頭。我在他如炬的目光逼視下沒法不低頭。我說,他是趙衛民,我給你說過的。

  趙衛民,那個拋棄了你的男人。汪工乙叫道,他來幹什麽?

  難為他記得。這個最討厭別人談論過去的人,我以為他根本沒有聽我那過去的故事,他卻記住了趙衛民的名字。

  我說,那是一個誤會。現在誤會消除了,我要跟他回去。

  他一定也記得,趙衛民是我的合法丈夫。我看見他雙眸裏的火焰騰騰燃燒,臉上的線條猛烈地抽搐了幾下,然後抬腳邁出門去。這一次他沒有拂袖而走,而是一步三回頭,把眼裏的鋼針狠狠紮在我心上。

  下午六點,我們提著簡單的行李離開。我沒有跟院子裏的人告別,對研究院的傳達師傅謊說外地出差去,那心情有點落荒而逃的感覺。

  國畫院的白色辦公大樓已拔地而起,院子被分割成兩半,缺了往日那種庭院深深的幽秘。這多少衝淡了我離別的傷感。再說,有趙衛民跟著,也使這種傷感的可能性減低到最小限度。但我仍內心悵悵的,若有所失,腳下走得很慢,不住地回頭張望,眼看要走完曲曲彎彎的石子甬道了,又折回丁香院去,在那些大理石間流連徘徊。

  趙衛民對我的舉動不發表任何意見。丟失了一次我,他就像受驚的兔那樣,變得小心翼翼。那樣子即使誤了車,他也不會責怪我半句。當然,我也不至於誤車。我們飽經風霜,已不是年少幼稚時,多苦多澀的酒也能吞咽下去。

  汪工乙站在他的洞穴門口,目迎我走近。他仍是那副海盜架勢,凶巴巴地不肯開口說凡人言語。我走過去,說,再見吧,請為我保重。他突然說,你可記得我的特殊記號?我說,當然,永生不忘。他說,那麽,我有一天可能會變隻鳥飛到你的山林去,你記得找我啊,別讓我像杜鵑那樣悲啼至死。

  我突然失聲痛泣。汪工乙,你這無情的海盜,你不是不懂人間的語言麽,為什麽說這樣斷腸的話語。

  我抽泣著說,來生吧,來生我們做一對自由鳥。

  青石寨小學校址在半山腰上,重建工作十分艱苦。修建學校時,所有的鄉民都來義務做工。每天與深秋裏光裸著腳丫背石挑土的鄉親們相伴勞動,使我逐漸淡漠了丁香院裏的傷感。我愛著我的學校,新添的一磚一瓦都讓我激動不已。趙衛民說我是天生的教書匠料。他說還在我們很年幼的時候,我就喜歡讓夥伴們背了小手排排坐著聽我講話。我告訴他們,花不能折,鳥不能捉,鳥窩不能掏。小夥伴們全聽我的。

  在建校過程中,為了方便與世界宣明會的工作人員聯係,鄉上為我們裝了電話。我得以穿越重重山水去問候省城西郊那個深院裏的朋友們。吳冠生堅守著《大風歌》。他從應屆大學生裏招了兩個工作人員,隻是他有些冷僻,和新人手關係不大融洽。餘鈞在深圳辦了個廣告公司,不時地寄一些款子給吳冠生,吳冠生在匯款單上簽上“查無此人”,又原單退回,這使餘鈞非常傷心。戈彤夫婦的生意蒸蒸日上。有人問他們日子怎樣。沈振邦會驕傲地說,日子過得好不好,你看女人臉上的笑容就知道。汪工乙的雕塑作品批量走出國門,他正打算建立自己的大型工作室,準備招聘十個以上的工作人員。我開玩笑說,不打算飛來山林了?他一下子嚴肅起來,叫道:絕對會來。不是今生就是來世。

  他在某個日子給我寄來一個鋥亮的合金鋼鐲子。他說希望我能戴上並且永遠不離不棄。我在情緒好的時候也會告訴他一些我這邊的事情:比如學校落成剪彩那天,鄉親們燃放的震天炮仗和學生們久久舞動的花環。告訴他當世界宣明會的G先生呼喚那一聲青石寨的父老鄉親們,並說出“我敬佩你們在與自然災害和貧困抗爭時仍執著追尋文明”的話時,我眼裏湧動的淚水。我還告訴他夏夜青石河清涼的流水以及我和魚兒一起遊動的歡暢。當然,我不會忘記告訴他我腕上躍動的金光。

  他會追問,你光裸著與河交融麽?

  我說,是的。

  隻戴著那個鐲子?

  我說,是的。他就陷入久久地沉默,而後一句話不說就掛斷了電話。

  朋友裏邊隻秀菊很慘。當然這是一年之後的事了。她的丈夫酒後上工,不慎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當時就斷了氣。她尋死覓活地要追了丈夫去,誰也攔不住。有人叫來了汪工乙。汪工乙一言不發,挾了她和孩子就走。從此,她就在他的洞穴裏生起了炊煙。

  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愣了一愣,很久的沒有聲息。急得戈彤在電話的那一頭大喊大叫,喂喂,你怎麽了?我說沒什麽。我想秀菊。戈彤至今不知道我和汪工乙之間的糾葛。我也不打算說破。我們注定要將一些秘密永遠掩藏,直到走進墳墓。

  這一天,我在山林裏走了很久很久。我想,我是在尋找一隻鳥。一隻腹下有黑色暈圈的鳥。

  趙衛民找來的時候,我正像夜遊症患者那樣在山林裏奔走不停。趙衛民說,你忘了,下午觀摩教學呢,鎮文教組的周組長他們馬上就要來了,你倒不急,跑到林子裏逍遙。我一激靈,猛地記起了我所擔負的事情。我立即從林子裏衝出來,大步向學校跑去。

  我擔綱講解的語文課文是“紅軍不怕遠征難”。這是一代偉人毛澤東的詩詞。我坐在辦公室裏凝神屏氣,慢慢讓心情平靜下來。我想,我得講出些氣勢。

  (發表於《特區文學》2003年第5期,《中篇小說選刊》2004年第1期選載)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