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遠走到沙發邊坐下,侍者立即奉上了一杯冰水。她喝了一口,反而覺得嗓子冒煙。沙發多麽柔軟!她真想躺下睡上一覺。但是她不能睡。世界上還有音樂,還有人跳舞,她就不能睡!
累,真累啊!
所幸的是侯俊是真的高興了,臨走時握住大家的手依依輕語。說道,很感謝這個開心的周末。希望今後有更多這樣的周末。
胡曉麗和阮靈靈一齊抬頭望著楊遠。
楊遠說,當然,會有更多這樣開心的周末。太平盛世啊,周末不跳舞幹什麽呢!
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眼見得必須要分手了。唐三可大聲地咳嗽。楊遠才突然記起自己的使命。
楊遠跟侯俊握手的時候有意地延宕時間,並且附在侯俊的耳邊說,我送你。咱們走路,順便說說話,行嗎?
侯俊說,行啊。
唐三可立即招呼那幾個音樂教師撤退。
市委家屬院距歌廳不遠,轉過兩道街就到了。楊遠謹慎地選擇了小巷。
侯俊是從容的。而楊遠是緊張的。緊張的楊遠說話很多。她說自己的教育理想。她說自己的人生態度。她談自己巴山深處美麗的家鄉。她說自己對於鄉土的深深眷戀。簡直有些喋喋不休了。
侯俊說,啊啊,過去對你可是缺乏了解啊。
眼看就要到燈火通明的市委大樓了,楊遠突然不說話了,就像英勇就義的英雄那樣,她這一路的放聲呐喊,事實上隻為一個目的,就是把包裏的禮品送出去。
她手忙腳亂從包裏掏出了那個禮品,語無倫次地說,她和侯俊漂亮的夫人是黨校研究生班的同學,友情很深,她一直想送個小禮品給她,卻沒有合適的機會,值此中秋佳節之際,她買了個小小禮品,請侯書記一定轉給夫人。
侯俊說,你看你看,都是朋友,你這樣做就沒意思了嘛。
楊遠說,是沒意思啊,就一點心意嘛,你不收,我臉上怎麽下得來啊。
侯俊說,那我要看看是什麽東西,太值錢我可不要。
楊遠說,女人的小玩意兒,能有多值錢!快快收下。
侯俊就收下了。
楊遠就有種英勇就義的酣暢淋漓了。
楊遠站在那裏,看著侯俊漸走漸遠。
楊遠感到有些滑稽和怪誕。
楊遠想,我已經壯烈一次了,趁著今日烈酒壯膽,我就把另一個人的禮品也送出去。也許,過了今晚,我會勇氣頓失,事情就要半途而廢了。
這另一個人是她瞅準要讓丈夫葉如軒去交代後半生年華的市開放發展委員會的頭兒。市開放發展委員會的頭兒是女人。女人不能以色征服,女人需要情,尤其離異的女人。她知道,開放發展委員會的韓羽書記,兩個月前剛剛和印刷廠職工袁誌離了婚。而且,不是她離袁誌。是袁誌離她。袁誌說,跟官老婆半輩子,受夠了。現在孩子讀大學走了。他應該翻身得解放了。
楊遠還知道,韓羽一直想破鏡重圓!屢屢地傳話給前夫,希望複婚。
楊遠敲開市開放發展委員會黨委書記韓羽的家門,韓羽有些疑惑。她閃身擋在門口不想讓她進去。盡管這之前她也聽侯俊書記提到過楊遠的丈夫葉如軒的事,但是深夜造訪還是讓人疑慮重重。
楊遠看出她的心事。楊遠厚著臉皮一邊往進擠一邊說,我晚上來拜訪,主要是怕碰見熟人。拜訪領導的人總是很多的,她想說點事,不想碰見熟人,所以這麽晚來打擾。真是抱歉得很啦!
可是楊遠坐下之後沒有說事。楊遠說自己到南方出差,無意中在金店看見一個漂亮的鉑金手鐲,突然想到韓羽書記漂亮的手腕——說她在某一次握手時注意到韓書記的手腕是渾圓的,而一般人的手腕是扁平的。說韓書記的手腕天生是要戴金鐲子的。說著亮出自己扁平的手腕,說著拉過韓書記手腕,掏出鐲子就往韓書記的手腕上套。
韓羽說,這可不行。第一我從不戴這些東西。第二我收人的禮品有個原則,隻限於紀念品之類。這麽貴重的東西我是絕對不會收的。說著就往下褪那個鐲子。
楊遠說,哎呀,馬上就是中秋節了。中秋節是團圓的節日,鐲子的寓意就是團圓,取下來是不吉利的!
韓羽褪鐲子的手停止了動作。
楊遠趁機站起來告辭,臨出門時,她回過頭對韓羽說,葉如軒是個忠厚老實的可憐人,他絕不像別人描繪的那樣。他在這個城市工作二十多年了,韓書記應該多少知道一點他的為人呀。希望韓書記給他一條生路。
楊遠說完這個話,眼睛突然一熱,滿腹的委屈就決堤而出。她趕緊低頭往樓下走。
韓羽說,老葉是老人手了,我怎麽不知道他呢!好吧,我來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協調一下。
楊遠嘴裏說著謝謝,頭卻不敢回過去看韓羽。她聽到身後有聲重重的歎息。
送出了東西的楊遠帶著虛脫般的輕鬆。她衝下樓梯,幾乎奔跑一樣地轉過了兩個街道,正想靠在牆上喘口氣,轉過身來,卻差點與一個人撞個滿懷。
那人說,我來迎接邁出壯烈一步的英雄。
楊遠沒說話,軟軟地靠近了那人的懷抱裏。
在事情突飛猛進向前推進的時候,葉如軒的情緒卻低落到零點。楊遠沉浸在事情本身的推進程序裏,一點也沒注意到丈夫的情緒有什麽不同變化。事實上,在南方出差的那天夜裏,葉如軒向年輕的教育局汪局長傾吐了自己心裏的苦水之後,一覺醒來,也非常後悔。但是,他隻看見自己的痛苦,不知道妻子楊遠對他的憐惜,更不知道,在發現蚊子咬他之後,妻子怎樣的痛心疾首,以及所下的決心所采取的行動以及所受的心靈折磨。他錯誤地認為,事業上一帆風順的楊遠不關心他的心靈,不知道他在心靈地獄裏是多麽的孤獨和無助。在某種程度上,人的感情簡直無法溝通!偏偏那時候,陝西省安康市漢陰縣發生了一個驚天大案——農民丘興華,因為別人侮辱了他的人格,一口氣殺了十一個人。全國各大媒體均報道了這個驚天大案。賓館、飯店、汽車上、火車上,到處都是手拿報紙議論這件事的人群。葉如軒當然也注意到了。葉如軒說,這個為尊嚴而殺人的丘興華倒成了英雄了。他開始有意無意地念叨那個名字:丘興華!丘興華!
他搜集了全國報道丘興華案件的所有報紙,把它們分別擺在辦公室和家裏。那些天,他就研究那些報紙,一遍遍地看文字的追蹤報道,一遍遍地看丘興華的照片。還在網上搜索。凡牽涉丘興華的消息他都津津樂道!
英雄的丘!他喃喃自語。
有一天,他問楊遠:安康離雲城不遠吧?
楊遠說不遠,從咱們的N縣過去翻三座大山就到了。
楊遠說,怎麽,你對這個案子感興趣?
葉如軒說,豈止感興趣!
葉如軒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陰鬱的譏諷的微笑,但是楊遠沒有注意到。
楊遠近日心情緊張,走路說話做事都有些戰戰兢兢的,仿佛每時每刻都在等待著什麽驚人的消息。盡管唐三可對她說過,你隻要送出了禮品,對方隻要接收了禮品,事情就算基本搞定。但她還是心神不寧。她覺得她再也經不起失敗了。葉如軒再也不能等了。她害怕那個脆弱的人會在無望的等待裏精神崩潰。那樣,她的日子就慘了。
在那些日子裏,葉如軒和楊遠的內心世界就像兩股道上跑的車,看起來很近,實際上很遠。這樣,一些不該發生的事情就發生了。
這一天,就像那篇小說裏寫的那樣,天氣很好,國家和人民也都很好,葉如軒看起來也很好。他早早地起床,洗了頭,自己用吹風機吹了發型,對著鏡子仔細刮了臉。所不同的是,他走出門去又回來,對著正梳洗打扮的楊遠說,這些年讓你跟著我受盡了窩囊氣,真是太對不起了。
楊遠看他一眼沒有說話。楊遠在心裏說,啊,你不說窩囊這個字眼就不能活嗎!楊遠在心裏說,等我辦成了你的事,我要跟你約法三章,其中最重要也必須執行的就是,永遠不準說“窩囊”這個字眼,如有違反,立即離婚,絕沒有商量的餘地!
楊遠在這天早晨八點鍾準時來到學校。她打開辦公室門,泡好一杯碧螺春,揚頭看見一隻長尾巴喜鵲在樹上蹦跳,接著聽見喜鵲唧唧喳喳地歡叫,與此同時,她的手機響了。電話是侯俊打來的。侯俊說,老葉的事情解決了。侯俊說,你那個老葉啊,把關係搞得太僵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事辦了。
侯俊說完歎了一口氣。
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等待太久,消磨了激情,楊遠除了一聲謝謝而外什麽也沒說。但是電話掛掉之後,她又補發了一條短信。她在短信裏說,書記大人,感謝你對一個忠厚到無用的老實人的拯救。你的大恩我們將永遠銘記。差不多就在她按發射鍵的同時,市政府那邊打來電話。那邊的人說,楊校長你趕緊過來,葉如軒殺了人了。葉如軒手持利刃,在上班時間大搖大擺闖進朱剛辦公室,將朱剛和吳曉辰一人捅了一刀。
楊遠手一鬆,手機掉在地上。她也跌坐在椅子上。
學校是一個獨立王國,教學時間基本上與世隔絕。所以城師附小的教職員工暫時不知道外麵世界所發生的事情。所以唐三可推開校長辦公室的門的時候是興衝衝的。他向校長報告,教育局批準了他們擴建教學樓的申請,三十萬元的社會集資款也基本到齊了。
楊遠對於唐三可的啟用算是決策正確。唐三可真的是難得的人才。他在有了施展的平台之後,立即就展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和才華。平心而論,他的工作十分出色。自從他擔任了教導主任助理之後,楊遠肩上的擔子就輕了一半。楊遠對他工作的肯定不僅表現在嘴上,更重要的是表現在眼神和心裏。
楊遠把他看做知音和同道,看做一個相見恨晚的朋友,見到他不笑不開口。
可是,楊遠今天見到他目光呆滯、表情冷淡。
唐三可立即覺察到出了天大的事情。他說,出了什麽事?快告訴我。
楊遠說,葉如軒殺人了。兩個。痛快。老實人這一下痛快了。
唐三可二話不說拉起楊遠就走。他一邊跑一邊給副校長打電話,叮囑他務必注意放學秩序,放學集合時再講一遍安全公約。
楊遠卻完全懈怠了——從肉體到精神的懈怠。仿佛整個世界解體了。她什麽都不曾擁有,什麽都不曾經曆,一切和她沒關係了。
她像一個傻子那樣,任憑唐三可拖著出了校門,又塞進出租車。
出租車司機問,去哪裏啊?
唐三可說,市政府。
可是,到了市政府,唐三可明白自己犯了個常識性的錯誤。以葉如軒的秉性,肯定做下事後立即就去自首了。他們要去的應該是公安局。
果然,葉如軒已被關押。相關人員告訴他們,兩個人傷勢都不重,醫院已做了緊急處理,沒什麽大問題,關鍵是性質惡劣,情節特別嚴重。
這時候,年輕的刑偵科長走進來,見了他們眉頭緊縮。忽然認出楊遠,臉又笑成花朵。說,楊老師啊,你怎麽到這兒來了,有什麽事嗎?
楊遠愣愣地不回答。唐三可趕緊替她說道,才關進來的那個葉如軒是她老公。
刑偵科長一下子苦了臉,說,真可惜,太可惜了!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啊?鬧到要殺人!現在是日子好過了,有人卻覺得活不下去了。
唐三可問,像這種情況,會判多少年?
刑偵科長說,青天白日的在市政府辦公樓裏持刀行凶,不判十年也要判八年吧!
唐三可說,如果這行凶的人後邊有個主謀呢?就是說有人給他出謀劃策,而這個人又主動認罪伏法,會輕判嗎?
一聽這話,楊遠倏地清醒了。她一把拉住唐三可,說,你要幹什麽?你可不能糊塗!
唐三可說,我沒有糊塗。昨天晚上我們在一起喝酒,老葉痛哭流涕地訴說近幾年來所受的精神折磨。我說這種情況下隻有殺人才能解心頭惡氣。因為法律沒法對施行心靈酷刑的人量刑,沒法製裁他們。要捍衛心靈的尊嚴,就隻有自己救自己。
楊遠說,這隻是朋友在一起說酒話而已。你不要把自己卷進去。我們快設法見如軒。
唐三可用手勢阻擋她繼續說話。自己接著說道,我是有行動的。我給他提供了刀。
因為刑偵科科長是楊遠的學生,他們沒費多少周折就跟葉如軒見麵了。
一見葉如軒,楊遠就撲過去搖他,叫道:如軒,是我忽略了你的情緒。近來你一直念叨殺人狂魔丘興華的名字,一直翻閱各種報道丘興華案件的報紙,都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我沒有盡到妻子的責任!你知道嗎?你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你隻要再忍耐一天,不,再忍耐半個小時,天就晴了。如軒啊,你忍了多少年,為什麽就忍不了這半個小時呢!
這時候,人們突然看見有鮮紅的血從葉如軒嘴角淌出來。大家立即明白過來,撲上去掰開他的嘴,已經遲了,他咬斷了自己的舌頭。人也立即昏厥過去。醫生趕來大忙一陣,才把他弄醒。
楊遠痛哭失聲,說,如軒,你這個蔫人,都說你蔫,你發起狠來卻這麽可怕,殺人,殘害自己!俗話說,知夫莫若妻。看來,誰都沒法了解誰的內心。你若知道,我為了你的事做了怎樣的努力,你還會這麽狠心嗎!
然而,不管她怎樣哭訴,葉如軒都不會再回答她了。當然,他也就沒法開口證明唐三可是不是他的主謀。
楊遠說,可以讓他寫!
可是葉如軒拒絕寫字。
楊遠走到唐三可麵前,痛心疾首地說,三可,生活夠悲慘了。為什麽還要無端搭上自己?告訴我為什麽?
從這一刻起,唐三可也不說話了。隻癡呆呆地看著楊遠。
楊遠看著他臉上僵硬的表情,害怕地說,好,我不問了。你可千萬別咬舌頭。我立即走,什麽都不問不說了。你們男人自有你們男人的生活邏輯。她點著頭:好!這樣也好,你們在監獄裏可以做伴。事實上,隻要快樂,在哪裏都是一樣的!一樣的!
楊遠從公安局出來,走出百米左右,迎麵碰上從醫院出來的朱剛和吳曉辰。
就像那個小說裏寫的那樣,這天天氣很好,國家和人民也都很好,朱剛和吳曉辰笑得也很好。他們在單位的同事和市政府辦公室工作人員以及親屬們的前呼後擁下鑽進轎車,緩緩駛進燦爛的陽光裏去了。
楊遠的目光追著轎車,看著那甲殼蟲一樣的東西消失在街的那一邊,然後收回目光,回望了一眼公安局那巍峨莊嚴的大門!
大約就是為了巍峨莊嚴,雲城公安局在中心大街上憑空將地基升起十幾米高。這樣,人們在看見大門的時候必須揚頭仰視!這樣,肅穆之感就油然而生!
楊遠想,好了,自己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男人都待在這個巍峨莊嚴的門扇裏邊了。
她掏出手機,準備給侯俊侯書記打個電話,告訴他,不用費心了。她的丈夫葉如軒有了好的歸宿了。
(發表於《特區文學》2007年第6期,發表時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