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洪荒

第20章 歡樂門(11)

　　而且，因為唐三可曾有過和葉如軒一樣的經曆，楊遠決定，從自己做起，絕不有意地利用職權給任何下屬製造精神藩籬。她為此製定了周會製，即：每個周末，全體教職員工在一起聚會談心，發現誰精神上有什麽不愉快，立即解決不過夜。這個舉措，受到大家一致擁護。

　　下周，她力排眾議，將唐三可放到教導主任助理的位置上。這引起了很多人的嫉恨。一些人公然罵道：哼，爬蟲，利用女人往上爬算什麽本事。

　　楊遠很堅定。楊遠不怕罵聲。在學校的決策上，楊遠表現得完全像女強人。

　　唐三可沒有對楊遠的提攜之恩感激涕零，卻把工夫用在姐夫葉如軒身上。他差不多每天都去看望一次葉如軒，或在葉如軒的辦公室裏，或回家的路上，他陪他說說話，聊聊與他們沒多少關係的天下大事；或在市政府大院的石桌上陪葉如軒殺盤棋，或在網球場上陪葉如軒打幾下網球。他想讓那些人看到，葉如軒有一個強悍的好兄弟。他還常常把葉如軒請到家裏去，親自炒兩個菜，或包上幾十個餃子，和他共飲幾杯。在觥籌交錯之間，唐三可不經意談些政治經濟學方麵的問題，葉如軒立即就慷慨激昂地發表自己的觀點和看法。

　　唐三可想用這種辦法喚起葉如軒的自信。

　　唐三可還想讓這個老實人快樂起來。唐三可是個準歌星，隻是輕易不露崢嶸。可是，在和葉如軒舉杯共飲的時候，他會傾情歌唱。他唱《向往神鷹》，將葉如軒唱得熱血沸騰；他唱《相思風雨中》，使葉如軒感到生活原來這麽有情有義；他唱《流浪》，讓葉如軒感歎唏噓；他唱《大哥》，使葉如軒淚飛如雨。

　　在友情的蜜罐裏，葉如軒差不多把自己的痛苦忘掉了。他對楊遠說，三可比親兄弟好。

　　楊遠便知道，自己沒有看錯人，唐三可在真正關懷她的心靈。他知道她目前最揪心最痛苦的是什麽。

　　楊遠說，新時代的親情關係應當重新組合，不能以血緣關係定親疏。

　　可是就在他們議論完這個話題的下午，葉如軒打開辦公室門，發現了一張打印的紙條，上麵寫著：教育家楊遠真高明，指派麵首陪老公。

　　看完紙條，葉如軒的血直往上湧。可是他立即冷靜下來。憑直覺，他覺得老婆和唐三可沒事。他知道是那些人要將他的精神世界徹底摧毀。他連想也沒想，就衝進鐵門裏邊去了。

　　剛上班，鐵門裏邊正是大家庭熱鬧聚會的時光。葉如軒站在他們麵前，將那張侮蔑性傳單一下一下撕碎，然後奮力地甩到朱剛臉上。然後轉身離去。他一出門，後邊就爆發出啊哈啊哈的笑聲。葉如軒曾經停下腳步想返身回去，但他咬咬牙忍住了。

　　葉如軒雖然不信流言，但他也不願意再跟唐三可來往了。之後唐三可去找他，他總是找各種借口拒絕。

　　唐三可是何等聰明的人。他不用想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不說破。繼續厚著臉去看望葉如軒。

　　也許，唐三可最讓楊遠感動的就是他的善解人意和不動聲色的執著。他上任之後，很快就使工作有了起色。而且，還讓楊遠有左膀右臂之感。

　　楊遠說，你可悠著點兒，別這麽玩命地工作。

　　唐三可就用深沉的目光看著她，說，士為知己者死！

　　楊遠拍拍他的肩膀，說道：這個說法要改一改，士要為知己者好好活著。

　　這種對話，充滿智性和歡悅。在智性和友情的河流裏，他們彼此感覺愉快。感覺生活充滿陽光。以至於無話不談，無事不共擔了。

　　六月，楊遠要隨市教育局局長一行到廣州考察。唐三可找到她說，你把姐夫帶出去散散心吧。姐夫心裏的陰雲太濃太濃。姐夫太可憐了。他的經費我來出。我周末做家教，掙了一筆錢。說著將一個信封強行塞到楊遠手裏。

　　楊遠聽三可建議，南方之行帶上葉如軒。她特意地選擇自費坐飛機，意在讓葉如軒於萬裏高空拓寬胸襟。

　　這一行是浪漫的，去珠海，到深圳，逛澳門，能去的都去，該看的都看。可是，楊遠隱隱感到，她並沒有達到目的。祖國的大好河山，南方的秀山麗水、都市的熱鬧繁華，並沒有使葉如軒的心病得到任何緩解。

　　果然，有天晚上他們看完歌舞，吃了燒烤回到賓館，葉如軒的心病發作了。

　　起因很簡單，年輕的汪局長，無意中提起了經貿委新出的論文集。

　　汪局長說，你在我那裏弄讚助時不是說你主編這本書麽？怎麽書出來連你的名字都沒有？主編也成了朱剛！

　　葉如軒的臉一下子變了形，嘴唇劇烈抖著，眼見得要哭出聲來。那情形令汪局長和楊遠低頭不忍看。

　　楊遠輕聲說，如軒，回去睡吧，太晚了。汪局長累了，該休息了。

　　汪局長卻說，葉大哥有什麽不愉快讓他說出來，憋在心裏多難受！

　　葉如軒就開閘放水般，聲淚俱下地訴說了他這幾年的種種遭遇。許多事楊遠都是第一次知道。她既同情他，又憎惡他。楊遠憎惡他一個堂堂大男人，把自己的處境弄成這樣。還把自己的灰暗四處拋灑。楊遠還憎惡他在一個比自己年少十歲的上司麵前展現自己的軟弱和窩囊。但是她無法阻止他的訴說。他的心靈苦難是那樣深重，仿佛不說出來就過不了夜。

　　楊遠覺得在上司麵前顏麵掃地！

　　葉如軒說完，就像高燒病人那樣，釋放後虛脫了，對汪局長說聲我去睡了，就走了。

　　楊遠卻沒法立即離開。她做了一些解釋。她想在上司麵前挽回麵子。

　　楊遠說，老葉的上司朱剛是天下第一流的混蛋。

　　楊遠說，老葉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和最大的缺點都是一個，那就是太善良。他的事情放在我身上，我就不是這麽個處理法了。

　　汪局長說，你怎麽處理？

　　楊遠說，我可以在會上跟他叫板，讓他當眾下不了台。或者，趁年底組織部來考察幹部的時候，潑他一臉茶水，兩個處級幹部鬧將起來，組織總要管的吧？

　　汪局長笑了：嘿嘿！嘿嘿！

　　汪局長的笑很曖昧。楊遠突然覺得沒意思。不管怎麽表白，你活得窩囊就沒意思。越表白越沒意思。

　　所以，楊遠告別出來的時候，滿心都是沒意思的感覺。所以，楊遠決定要跟葉如軒大吵大鬧一場。她要告訴他：咱們活得窩囊，憋在心裏就行了，不要到處展覽！不要讓別人看我們的笑話！尤其不要讓比咱們年輕比咱們幸運的人笑話！

　　可是，她開門進去時，準備要打倒的那個敵人卻酣然入睡了。燈大開著，窗戶大開著，蚊子追著燈光從窗戶裏湧進來猖獗地滿屋子亂飛。楊遠想，這個人一定糊塗了，竟然給蚊子打開通道。

　　楊遠趕緊關上窗戶，操起一條毛巾奮力撲打。打了一陣，蚊子的叫囂聲隱去。她走到床前去看葉如軒，見十來個吃得滾圓的蚊子趴在牆上已經飛不動了。她惡狠狠地將它們一一消滅。她喘了口氣，覺得太熱，想把葉如軒身上的被單揭去，這時候，一個現象把她驚呆了：被單下麵，葉如軒的肚子上也趴著十來個吃得滾圓的蚊子，她一下將被單按住，揭開時，葉如軒的身上竟是血紅一片。她看著那血，喃喃道：就連蚊子也在欺負這個老實人麽！該死的蚊子啊，你們怎麽忍心把他咬成這樣！

　　這天夜裏，楊遠就怎麽也忘不了蚊子趴在葉如軒身上的情景——可恨的蚊子！可怕的蚊子！可惡的蚊子！欺負老實人葉如軒的蚊子！

　　蚊子蚊子蚊子！

　　楊遠通宵無眠。楊遠想著蚊子。一種深深的憐憫從心底升起。她想，我是他的老婆。我得幫助他。我一定要把他救出苦海。為了這個蚊子都在欺負的老實人。我將不擇手段呀！

　　南方之行歸來，楊遠立即將唐三可叫到辦公室。

　　唐三可進來，楊遠沒有寒暄。她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邊，眼睛看著窗外，給唐三可講了南方的蚊子。

　　她說，我這一輩子，還沒有什麽現象像這樣深刻地震撼過我的心靈！

　　她說，我要行動了！我是他老婆。他不快樂，我就不快樂。他可憐，我就可憐。他在人麵前抬不起頭，我就抬不起頭。我不再猶豫了。我要行動。請客、送禮，必要時，我去做三陪。

　　唐三可說，用不著搭上你。我既然做了你的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痛就是我的痛。你聽我的，去送一次禮。如果這招不靈，我去殺了朱剛和吳曉辰，替你們出這口惡氣。

　　楊遠從內衣口袋拿出一個存折放在唐三可麵前說，這是我們的全部積蓄，你拿去處理，什麽東西最能打動人心，你就買什麽。

　　唐三可點頭，說，你總算想通了。說完，拿起存折出門。走出幾步又回來，扔一包煙給楊遠，說，抽一支試試。

　　楊遠就當著他的麵打開煙盒抽出一支煙。唐三可給她點上，看著她吸了一口，看著她嗆得眼淚直流，然後離去。

　　楊遠一抽就上癮。楊遠覺得抽煙的感覺真好！那是一種伴侶的感覺。你腦子一片空白，一縷青煙在你麵前繚繞，擁抱著你！環繞著你！陪伴著你！所以。兄弟唐三可讓她抽煙。

　　煙是有思想的。煙是能呼吸的。難怪，有的人一輩子戒不掉煙，寧死戒不掉！

　　楊遠抽了一支又一支。慢慢地、細細地抽。直到唐三可再次出現在她麵前。

　　唐三可買回的是兩隻鉑金鐲子。

　　唐三可說，我買這東西時心也在抖手也在抖。但我還是咬牙買了。為了你，為了姐夫，也為了我。我咬牙買了。

　　楊遠說，為什麽買兩隻？

　　唐三可說，接收單位的頭頭你也得送呀。兩邊關節都通了，事情才能萬無一失。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這句話既然是民間俗語，它一定是人們的生活經驗。

　　楊遠說，什麽時候送？

　　唐三可說，既然東西都買了，早送比遲送好。

　　楊遠歎了一口氣，說，總得有個什麽借口吧？

　　唐三可說，不是馬上要到中秋節了嗎？你親自到侯俊辦公室請他，用最誠懇的態度請他提前共度中秋節。

　　楊遠將那兩隻鐲子裝進包裏，一句話也不說，就往外走。唐三可趕上一步，說道：他答應後，你立即發個短信給我，我到金帝定包間。菜得上點檔次，要六頭鮑魚好不好？

　　楊遠不回答，隻低著頭快步往前走。唐三可望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

　　楊遠沒有想到，侯俊很痛快就答應了她的請求。侯俊說，你今天怎麽有這個雅興呀？

　　楊遠說，我一直想請你吃頓飯，怕你不給麵子，所以不敢開口。

　　侯俊說，看你說的，領導也是人嘛？領導連朋友的飯都不吃了！

　　楊遠說，侯書記你看看，叫誰陪你合適呢？

　　侯書記說，就找你們學校的老師吧。學校裏的人單純。

　　楊遠心領神會，她將指示發給唐三可讓他去執行，點的都是音樂教師，而且，除了唐三可，都是女人。而且，打頭的就是她平時頗有看法的妖冶女人。

　　令唐三可萬分驚訝的是，半天之間，楊遠好像換了一個人。首先是服裝。一向穿職業裝的她，突然換穿桃紅的韓版連衣裙，而且滿臉堆笑，一副人麵桃花相映紅的架勢。唐三可一時不能習慣，竟不忍正麵和她的目光對視。客人落座時，她的大方就更令人驚訝了。楊遠毫不猶豫就點了鮑魚，而且點了遼參，還點了雪哈。酒是飯店裏最好的五十年茅台，據說是國宴上的酒，價值五千有餘。唐三可急得直向她使眼色，她毫不理會。那神氣，仿佛就此一頓飯，吃完之後，以後的日子就不過了。

　　在侯俊到來的這一刻，一切預想的都變了。我們一向節儉的小學校長楊遠，一向喜歡把一頓飯錢和幾張學生課桌聯係起來算賬的小學校長楊遠，大氣得視金錢如糞土！

　　席間，楊遠頻頻舉杯，先提議，後敬酒，再走通關，女俠一般英勇。

　　唐三可說，真看不出，楊校長還是酒場宿將啊！

　　侯俊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據科學家考證，女人身上有幾道特殊的氣孔，能把酒精排解掉，所以，一旦女人發狠喝酒，男人就不是對手了。

　　楊遠說，女人喝酒再厲害也敵不過男人，就像再怎麽提倡婦女解放運動，男人還是執掌著乾坤一樣。女人終究要仰仗男人。

　　聰明的楊遠借酒暗示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請求。深諳心理學的楊遠提到了“仰仗”這個足以讓掌權者心裏慰帖的字眼。

　　果然，侯俊很高興。侯俊說，今天咱們放開喝。在這兒沒有領導與被領導之分，隻有朋友。來，為友情幹杯！

　　喝到興頭上，唐三可提議去歌廳唱歌，楊遠立即響應，態度積極得讓人懷疑她天天都在歌廳泡著。侯俊也響應著。在民間，侯俊放下了官架子，有點與民同樂的意思了。

　　楊遠怎麽也想不到，侯俊還是一個準歌手，所有的歌曲都唱得有板有眼。當然，他最拿手的是抒情老歌，像《把根留住》和《同桌的你》之類，侯俊演義得使人懷疑他真有那麽一個留在記憶深處的長發女生。

　　侯俊唱《蒙古人》的時候，楊遠突然站起來伴舞。楊遠有很好的舞蹈功底，偶爾露崢嶸會讓人大吃一驚。但是，她沒想到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起來跳舞。雖然一片讚歎，她心裏卻倍感淒涼。因為隻有她自己心裏清楚，她拚命裝瀟灑喝酒也罷，這樣老夫聊作少年狂跳舞也罷，都是為了取悅侯俊，讓他高興，讓他記住她，並且把她托付的事情給辦了。而且，她不能不承認自己的陰暗心理，她帶來的這幾個音樂教師，也是為了取悅侯俊。這比她自己的奉獻卑鄙了三分！

　　嘿！楊遠在心裏嗬斥自己，不讓這種想法冒頭。等侯俊唱罷，她立即接過話筒。她唱歌，侯俊就可以自然而然地牽起女教師們的手翩翩起舞了。

　　舞場真是個張揚個性的地方。她從來都不知道，平時正襟危坐、麵目平板的官員也能夠這樣放縱肢體，任意扭動。

　　權力真是個讓人發狂著魔的東西。她看見，平日裏矜持傲慢、把什麽人都不放在眼裏的音樂教師胡曉麗在侯俊的懷抱裏恣意狂扭，柔若楊柳、輕如鳥羽、爛漫如風——她真擔心胡曉麗把柳腰扭斷了。

　　舞場真是個令人忘我的地方。她看見侯俊跳得得意忘形。他輪流地跟楊遠帶來的女教師跳。現在，他摟著的是穿雪白吊帶連衣裙的阮靈靈。阮靈靈是天生的狐狸精，連臉形和腰身都像狐狸。狐狸精阮靈靈附在侯俊耳邊竊竊私語。隨著快三的瘋狂舞步，侯俊把她帶到了遠離人們視線的地方。楊遠的眼光搜尋著他們，想，設計這舞廳的人一定是個天才。舞廳在高高的六樓上，沒有電梯，一般人不易發現；舞廳分作幾塊，四麵八方都有沙發茶幾和電視，舞者可以任意選擇一個角落安置自己。

　　天才啊！楊遠想，看來自己是真的落伍了。

　　就在楊遠走神的時候，唐三可輕輕走到她身邊接過話筒唱起來。在音樂間隙，他對她說，你去休息一下，喝點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