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剛說,你這個高論好。大王後小王後,做王後的感覺也是一樣的。嗬嗬,這叫“新王和王後論”!
兩人相視一笑,目光如蜂似蝶糾纏在一起。
朱剛走到籬笆邊摘一串牽牛花,繞到吳曉辰脖子上,說道,別動,我給你拍張照片。
春天的公平在於春風能吹開世界每一個角落的生機。春天的不公平在於,她不能賦予每一個人春花爛漫般的良好心情。
在朱剛和吳曉辰盡情享受美麗春光的當兒,葉如軒卻感覺不到一點兒春天的美妙。相反,爛漫的春花使他焦慮的心情火上澆油,一種莫名的煩躁籠罩著他。現在,站在市政府大院紅豔豔的木瓜花叢裏的葉如軒就非常茫然,不知道木瓜花為何開得這樣妖豔!當然,他不是有意走進花叢受刺激。他是躲在這裏等待一個人——一個關乎他命運的人。
接受了一上午審查,葉如軒走出市政府辦公大樓準備回家。這時候,他突然看見審計局的唐浩局長從市政府大樓裏走出來,正跟一個熟人寒暄。他立即走到花壇邊掩身在木瓜樹下,想等唐浩走近說幾句話。他本能地知道,他不能主動過去。那地方太顯眼了。下班時間,人來人往。他知道唐浩會不樂意在大庭廣眾之下跟他說話。
這一閃念,是多麽嚴重地摧毀了葉如軒心裏的自尊啊。他問自己,我到底有什麽錯?我怎麽就突然低人一頭了?我怎麽就好像真的有問題了?我怎麽見個熟人要偷偷摸摸的?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唐浩過來了。他閃身出去,那樣子就像攔車喊冤一樣,把唐浩嚇了一跳。
唐浩顯然不大樂意在這裏跟他說話。唐浩說,你怎麽藏在這裏啊?跟做賊似的!
葉如軒說,唐局長,我想跟你說幾句話。我本來要到你單位去拜訪你的,又怕你忙。剛好看見你到市政府來了,就順便拜訪一下你。
唐浩就點燃了一支煙。唐浩要借助繚繞的煙霧來掩飾自己的不快。因為,無論如何,他跟葉如軒都是太熟悉的人。他不能拒絕他的談話。但他實在不想跟他說話。尤其不想站在市政府大院跟他說話。
葉如軒說,老唐你是知道我的,我有什麽問題啊!都是有人要陷害我。
唐浩皺起了眉頭,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唐浩說,又沒有人說你有問題。正常的審計嘛,如果沒問題,審計一下不是很好嘛,組織和你本人都明個心,也給無事生非的人一個回擊。
葉如軒說,問題是現在把我弄得跟有問題似的。你派的那兩個人……
哎,別說這個!唐浩立即攔住他,說道:我們派出去的幹部素質都是很高的,你要誠懇配合。不然你說怎麽辦?工作要靠他們做呢,不能什麽事都由我來插手吧。你說是不是啊?
葉如軒突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張了張嘴,又合上了。他感到了交流的困難。這麽熟悉的唐浩,過去一見麵就嘻嘻哈哈的唐浩,現在仿佛跟他隔著萬水千山,他一下子夠不著他了。
唐浩說,如果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啊。我還要去學校接孩子呢。你弟妹出差去了。我得管孩子呢。
葉如軒眼看著唐浩走了。這幾天他一直盤算著找他,可是現在卻眼睜睜讓他走了。就像一個一直想打兔子的獵人,兔子來到眼前卻不知道怎麽抓獲一樣,葉如軒感到說不出的沮喪,眼眶居然火辣辣地熱了一下。
但是,跟唐浩談話卻使葉如軒明白了一樣東西:他葉如軒在別人眼裏已經是臭狗屎了。別人生怕沾惹上了。此後的事情很快證明了他的判斷。在審計期間,他分別找了市長、分管市長、紀檢書記、組織部長。這些人一律閃爍其詞,說等待審計結論吧。在和市上官員們的談話裏,葉如軒還發現了個問題:自己在一夜之間喪失了論辯能力,過去以理論家自居的他,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蒼白無力,自己聽著都乏味。在每一個地方,他幾乎都是信心百倍地進去,灰溜溜地出來。更為奇怪的是,他在碰釘子之後,有眼眶發熱的現象。而且頻頻發生。他想,我怎麽這麽脆弱了?是老了嗎?是自信心喪失了嗎?
他突然明白,人走了黴運,就喪失了話語權。
葉如軒沒轍了。他隻有等待審計結論了。讓他慶幸的是,審計結果,他是清白的。
大張旗鼓地審計了一個多月,經貿委副主任、《經濟論壇》主編葉如軒沒有什麽問題!審計小組拍拍P股走人了。葉如軒期望有人給個說法。可是沒人給他說法。他再次找到審計局局長唐浩。唐浩說,給你什麽說法呢,審計結果沒問題就是說法。我早就給你說過,審計是正常工作程序,並不是有問題才審計嘛。
葉如軒說,問題是,我主編的《經濟論壇》被別人拿去了,我沒有工作可幹了。
唐浩說,那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問題了。現在都是法人製,也許你們的頭會給你安排其他工作吧。你應該耐心等等。
葉如軒聽從唐浩勸告,耐心等待。他星期天泡了兩天書店,買回大量書籍,有經濟類的、哲學類的、文學類的。他想,也好,這些年忙於工作,沒時間好好讀書,正好借這個機會充充電。可是他讀著讀著就心慌了。這是因為,當他埋頭書本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被整個社會拋棄了。真的,一個跟社會密切聯係的人,忽然莫名其妙地與社會隔絕了。葉如軒無論如何不大習慣。他的修養還沒有高到看破紅塵。他還沒有老到可以心靜如水。相反,他非常敏感。每當單位的人笑語喧嘩走過他的門前,每當那大鐵門哐地打開或者哐地關上,他的心都要為之一抽。終於,有一天,他鼓起勇氣走進了鐵門,去找朱剛朱主任了。
他走進那個大家庭的時候,吳曉辰正在給大家念一個黃段子,所有人都圍繞在她身邊歡欣地伸長了脖子。那真是其樂融融的氛圍。那個從吳曉辰厚厚的嘴唇裏滾出來的黃段子說:某個縣政府辦公室主任給鎮上的人安排工作,說,你們給村上那些狗日的打個招呼,上邊那些瞎熊要來檢查工作了,叫他們些挨日的甭胡說。
啊哈啊哈!大家樂著。
啊哈啊哈!朱主任樂著。
葉如軒就在這時不合時宜地進來了。所有人就像突然被拔掉了電源的電唱機,一下子啞了。大家都用陌生的眼神看著葉如軒,仿佛他是外星球來的不速之客。
葉如軒也用陌生的眼光看著大家。他本來是來找朱剛談工作的。可是,惶急間,他竟然忘記了自己的目的。他說,這是上班時間,你們這樣做也未免太不像話了。
沒有人理他。
他的話太不合時宜了。他說這樣的話太自不量力了。他是誰?他還有資格管別人嗎?
忽然吳曉辰晃著手機大聲說,嘿,這裏還有一條更絕,大家聽好了:人生難,求人難,上天更難。貧窮苦,黃連苦,不硬最苦。
大家先是一愣,等品過味兒來,就爆發出一陣不可收拾的大笑。葉如軒在如火如荼的笑聲裏狼狽地逃了出去。
楊遠很久沒有聽到葉如軒的歎息聲,以為隨著審計結束,一切又恢複到從前了。她是個天生歡樂的人,所有的煩惱不過夜,一覺睡起來,什麽憂愁都忘了。更何況,葉如軒也是在市委市政府工作過二十多年的人,他能有什麽過不去的火焰山!再說,她了解葉如軒。知道葉如軒什麽事也沒有。她常常跟他開玩笑,說如果共和國還剩下一個清正廉潔的幹部,這個幹部就是你。如果共和國還剩下一個合格的黨員,這個黨員就是你。
這天,楊遠特別高興。在年底民意測評中,她得了全票,又被評為優秀教師上報省教育廳。還有一個更好的消息是,過年之後,她將到省黨校學習半年。誰都知道,去省黨校學習意味著什麽。
人在心情好的時候看著天空都覺得是藍的。人在心情好的時候,往往會想到一些美妙的事情。楊遠想到,她應該努力提高夫妻生活的質量,找回過往日子的浪漫。於是,她走進影碟店租來了《夫妻性生活》碟片。閨中密友告訴她,性刺激對治療男人的虛症是絕對有效的。自從那次失敗,葉如軒再沒有崛起過。她問過醫生,醫生說,男人一旦發生了那種情況,恢複起來非常緩慢。楊遠想不明白,那滿街的性廣告宣傳,怎麽說得那樣玄乎。什麽五分鍾勃起,什麽可持續兩小時等等。她以前看著那些豎在小店門前的廣告就要發笑。現在她經過時不由自主回頭去看。當然,她絕不會光顧那些小店。她記著醫生的話:所有的壯陽藥品都有害健康。但是,她願意試一試外部刺激的法子。
楊遠想到光碟,想到晚上的情景,滿心的快樂和幸福,站在灶台前,一邊炒菜,一邊偷偷兒樂著。快樂的楊遠就忍不住要唱歌。她今天唱的是剛剛學會的《人生第一次》,那裏邊有兩句歌詞特別動人:我第一次掙下的錢呦我捧到你跟前,我第一次愛上的人呦我領到你跟前……
這是一首唱給母親的歌。楊遠唱得傾情投入。
歌唱著的楊遠端著炒好的青椒木耳肉片轉過身來,看見丈夫葉如軒不知什麽時候站在她的背後。
葉如軒滿臉痛楚,噙著淚花的眼睛微微紅著,臉上所有的線條拉緊,似乎在極力控製情緒。
她有些驚訝。她略微愣了一愣,然後輕輕放下盤子,抽出一張熏衣草牌的餐巾紙走過去為他擦眼睛。
楊遠說,啊,想你媽了。啊,一首歌的力量竟這麽大,能使男兒彈淚!這不馬上就要放假了麽。隻要一放假,咱們立即回去看望她老人家。
葉如軒卻說,你為什麽這麽快樂,啊?
楊遠說,咦,我為什麽快樂?我就是快樂呀!
葉如軒說,看來,你一點都不關心我。
楊遠說,關心你,你又怎麽了?
葉如軒說,吳曉辰那臭女的,朱剛那豬,他們就不是人。
楊遠說,咦,你不是說一切都結束了嗎?你不是說一切都好好的嗎?審計結束了,你沒有問題,他們還能把你怎麽樣?
葉如軒說,他們剝奪我工作的權利。他們從我手裏拿走的刊物不還給我,也不給我安排其他工作。他們把單位庸俗成家庭一樣,在裏邊吃喝玩樂,把我一個人晾在外邊。他們發獎金,去農家樂,所有的事情都撇開我。最可惡的是,他們揮霍的都是我掙下的錢。
葉如軒看著妻子瞪大的眼睛,又一次感到語言的蒼白無力。他根本說不出自己遭受心靈折磨的那種感覺。他說出的這些話又愚蠢又乏味。
好在妻子聰慧。好在知夫莫如妻。
楊遠說,你不用多說,我明白。我明白他們的手段。
楊遠在這一刻想起她接任校長時,上任第一天就被一個瘋子在校門口抱住了雙腿。門房告訴她,那是學校的音樂教師。她得罪了前任校長。校長不給她安排工作,三年下來,她就瘋了。那時候,單位和家裏都沒有給她一絲理解,大家都認為,學校又不少你一分錢工資,你拿著錢整天地玩多好。卻鬧來鬧去的,結果把自己鬧瘋了。
門房歎息說,多水靈的個人,玩著玩著竟瘋了。可見人都是賤骨頭,非得幹活非得忙著才行。
楊遠想起這件事,不由倒抽一口涼氣,知道丈夫遇上治人高手了。她說,這種軟刀子殺人的辦法最厲害,你要告他告不著,說他沒法說,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逃”。
葉如軒說,什麽意思?
楊遠說,調個單位呀。你立即給組織部遞申請,要求調整工作。
葉如軒說,我都給組織部寫過八份請調報告了。找組織部長少說也有三五次了。我還找過市長、常務副市長,反正左右我命運的那些人,我差不多都找過了。但是人家回答的都是模棱兩可的話,認為經貿委沒有大的問題,言下之意是我無事生非。領導的精神被收買了,你沒見現在的《經濟論壇》嗎,通篇都是領導們的論文,你想想,那是他們自己的作品嗎?
楊遠問,都有哪些人在《經濟論壇》上發表文章?
葉如軒說,市委市政府所有的頭頭腦腦。
楊遠說,這樣啊,你那幫對手真高明。看不出,他們還有這樣的智慧。我問你,你跟那些頭頭腦腦怎麽談的?
葉如軒說,怎麽談?如實反映單位的情況,如實談自己的尷尬處境唄!
楊遠搖搖頭說,你說話的角度不對,這樣不行!你不能說別人的不是,不能為自己申辯。現在你再去找他們,換個方式換個角度說話,過去和單位那些人的是與非一概不說了,就要求換個單位。
葉如軒頹喪地說,我的形象被塗黑了。哪個單位肯要我?朱剛和吳曉辰用我掙下的錢,以各種名義遍請各單位的頭頭腦腦,我在人們的心目中是個專門惹是生非、難以合作共事的形象。
楊遠說,哦,他們還想把人往絕路上逼呀。
楊遠這麽說,楊遠的心情沉重起來。
葉如軒說,我在市委市政府先後待過四個部門,怎麽說也算個人物。現在弄成這樣,真是窩囊。窩囊啊!
葉如軒說著,把頭低在褲襠裏,那個無可奈何的情狀把個楊遠的心弄得碎成片片。先前釀造出的好心情不翼而飛。別說唱歌,別說《夫妻性生活》碟片,她連哭的心情都有了。
忽然女友劉蓮來訪。楊遠趕緊換上一副笑臉應酬。給劉蓮倒上蜂蜜水,削好蘋果,然後嘻嘻哈哈笑道,最近被什麽好事袢住了,這麽久不來看我?
劉蓮說,早就想來哩,你個事業狂,放假前肯定忙飛了,誰敢打擾。
楊遠心裏泛起一絲優越,但突然又低沉下來。這一刻,不知怎麽的,她豔羨起劉蓮的幸福。
劉蓮是個簡單的女人。但是劉蓮卻幸福。劉蓮的全部幸福在於有一個氣焰囂張、紅運高照的男人。劉蓮的男人賀海龍原先隻不過是市科協主席,但他霸道出名,當然,業務上也非常出色。單位上的人,誰若冒犯了他,他會毫不留情地打倒你。為了製服對手,他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就是這樣一個人,忽然有一天卻被提拔了,而且從此青雲直上。
男人的位子,其實就是女人的幸福,在小城市尤其如此。小城市沒有那麽多的高樓阻擋,人與人的關係很近。近到無處可逃。現在,麵對劉蓮,楊遠就感到幸福女人的優越直逼自己。楊遠想,有個強悍的男人真好,有個能把自己的事情擺平的男人,女人多麽福氣啊。看看這個劉蓮,什麽本事也沒有,卻能夠安享幸福。
劉蓮毫無疑問知道葉如軒的情況。因為劉蓮進門以後,目光就在不斷地掃視葉如軒。
果然,劉蓮開口說到葉如軒的問題了。劉蓮說,他男人說單位研究室的一個副主任突然去世了,那裏空出一個副處的位置。劉蓮說,我知道你們正難場著,過來說說,你們若有興趣,去找找有關領導,調那裏去多好。那是個幹事情的好地方,同時,又是個養老的好地方。
劉蓮說的單位,是指市開放發展委員會。她男人在那裏做領導。
楊遠的心和眼睛同時閃亮了一下。楊遠說,那就找你家賀海龍啊,還找誰?
劉蓮搖頭。劉蓮說,賀海龍是掛職。人事上向來都是一把手說了算。你得找他們頭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