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君說,這件事你擺不平。姚君就把這些天發生的事抖落了一遍。王惠毅說,這有什麽擺不平,叫幾個黑道上的朋友,稀裏糊塗把那姓鄭的男生捶一頓,再嚇唬嚇唬他,保準他再也不敢沾咱小姝的邊兒。姚君說,不行不行,怎麽著也不能打人家的孩子。你知道,那鄭劍也才十八歲。我以前恨不能生剮了他,昨天晚上他爸爸鄭如濤的一句話讓我心軟了,鄭如濤說,咱們都是養兒女的人。所以我決定,隻要小姝能平安回家,就成全了他們,考不上大學算了,沒上大學的人多著呢。街上租個門麵,弄個小書店守著,讓他們過日子去。
王惠毅說,這樣啊,你就要了你老婆的命了。何書賢那個高雅,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麽。老實說,我那天見著她,連跪拜她的念頭都有了。真的,她若有那個胸懷,我就拜她做姐姐。姚君說,世界上恐怕隻有情人有這種胸懷。老婆不行。老婆大都把男人看做她的私有財產。王惠毅說,哼,我就不信,看我哪天闖進家門去告訴她。姚君說,你不會那麽做的,你這麽聰慧善良,怎麽會做那樣殘忍的事呢。王惠毅道,你就別給我上二尺五了,我說到做到。姚君說,那你就去吧,反正她的心已經碎了,再碎幾瓣也就那樣了。王惠毅揪了一下他的頭發,罵道,你知道我不會去,偏說這種話。
他們又說到孩子,自然而然就提起了王惠毅的兒子。王惠毅的兒子很優秀,雖然才是個初中娃娃,但有思想有主見,是那種天生的幹大事的材料,人也長得帥氣。王惠毅提到兒子是滿心滿臉的自豪。姚君從心底裏升起一種豔羨。這種豔羨使他無顏麵提小姝。他說什麽呢,說小姝的音樂天賦,說她的聰穎,說她幼時的種種可愛。不,她這橫空的一刀,將一切都無情地殺戮了,包括她在父母心中的獨一無二的位置。
姚君離開王惠毅的臂彎,說,對不起,我得去找小姝了。不管有沒有希望,出去找著,心裏踏實。王惠毅征詢地問,我陪你去可以嗎。他遲疑了一下,點頭答應。他之所以答應是因為他沒有勇氣獨自出去尋找。
下樓時,王惠毅問他,你的事進展得怎樣?他答道,還算順利,已經報上去了。但前途未卜,因為競爭的人有五位之多,而且個個有背景,隻有他是靠自身的硬工夫。王惠毅說,你像上次那樣來點兒物質刺激。你們校長急著想到市教育局去,想弄出業績,你就投其所好再給他拉筆讚助款。現在什麽背景都不如錢來得快捷。姚君說,再去找盧玉麟,他肯出血?惠毅說,這你就不懂有錢人的心理了。現如今盧玉麟的事幹大了,就看重名了,你許諾資助學校建一個圖書館就用他的名字命名,他保準答應。再說,我會跟他吹枕頭風呀。後邊這句話使姚君心裏刺痛了一下。姚君說,為一個破副校長費這牛力真不值。王惠毅說,別鼠目寸光好不好,一個男人一生總得謀件提起來當當響的事情。再說你做了副校長就可能做校長,那圖書館建起來也就是你的政績,在一個城市占住塊地盤對男人來說比什麽都重要,你懂麽?你看盧玉麟為什麽牛皮,就因為他霸住了一個行業。可是,當初他受得那個作難和屈辱,比你大多了。這世上誰要成事不受委屈呢!
姚君立時茅塞頓開。他覺得王惠毅的可親可愛可憑依,就在於她關懷他的心靈。正是這個感覺抵消了他與她幽會時的罪孽感。有一次出差,男人們無聊時談情人說老婆。他撂出一句,沒有情人就白活了,但沒有老婆就活不成了。大家問他此話怎講。他說,老婆呢,就是風雪夜歸家時,遞上來的那一杯熱茶和爐子上烤著的又焦又脆的包子;情人呢,就是舔舐你心上傷口的那個粉紅色的舌頭和翠綠的青草地。大家便亂猜他既有老婆又有情人,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但心裏卻得意非凡。
姚君在門裏吻住王惠毅,輕輕地,深深地吮吸她那芳菲的氣息,那熱吻裏含著他的感激也含著他的愛,綿長而又雋永。時間停滯起來,時空也輕輕地凝固了。
何書賢在姚君同王惠毅通電話之前就出了門。她事實上通宵未合眼。她出門就奔學校而去,她想,也許小姝會回到學校上課,她能夠早一分鍾看見她都是好的。到校門口,門房擋住了她。雲城中學明文規定,在上課期間,家長入內,必須帶著自己的孩子。何書賢沒辦法,站在門口東張西望,盼著有個熟悉的孩子出現,她好傍依著混進校門去。一種傷感就重重地襲來,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沒讓眼淚流出來。幸好魯雪背著書包跑步過來了。何書賢一把拉住她,就走進校門裏去了。魯雪問,小姝沒回來?何書賢說沒有。魯雪你先不要聲張,先跟老師撒個謊幫她請一天假。魯雪點頭答應,同她招招手,跑走了。
何書賢先到住校的女生宿舍去轉了一圈,每個門口她都伸頭去看一看,結果是意料中的,但她還是挨著看。後來,她又到學生食堂去,那裏人頭攢動,孩子們像一群羊,歡歡地叫著。時下的孩子們都衣著鮮豔,滿臉無憂無慮狀,看上去像一大片爛漫無度的鮮花。何書賢失落的眼神在花叢中飄來飄去。她內心有一種冒煙的渴念,希望那些花朵中忽然出現她的小姝。也許,這個念頭過於強烈了,弄得她精疲力竭,離開飯堂時,她不得不扶著門框慢慢往外挪步。
何書賢在教室外邊掃描的時候事實上已經是程序化的動作了。校園裏哪兒都沒有小姝的蹤影,這她知道。她卻還是在各個地方走來走去,仿佛小姝是一棵草,會冷不丁從地縫裏冒出來似的。她又轉到操場邊,忽見一群人在那兒湧動,走近去一看,原來是學生們在共青團活動日搞攝影展覽。孩子們因陋就簡,在操場邊繃起一根繩子,作品就懸吊在繩子上。第一幅是池塘邊一群覓食的沙鳥,取名“自由”。第二幅是北京故宮朱紅門,突出的是那些銅釘,取名為“曆史的法眼”。第三幅,是聽到下課鈴聲學生湧出教室的眾生相,取名為“勝利大逃亡”。何書賢挨著看過去,最後一幅是大河上一葉孤舟,艙口卻有隻在火上冒熱氣的鍋,取名為“家”。這幅作品打動了何書賢的心,她反複地品味著,留戀不去,暗暗吃驚現時中學生的藝術想象力。就有學生走過來說,你要是喜歡這幅作品,我們可以擴印了送你。請你給我們留下寶貴意見好嗎。何書賢昂起頭麵對著女學生葵花似的笑臉,心裏抽動了一下。她點點頭,走到桌前,在意見簿上寫道:作品想象獨特,意境清奇,藝術情趣濃鬱,願你們乘著想象的翅膀飛向理想的天宇。她遲疑了一下沒寫落款。女學生說,請簽上你的名字好嗎,你是學生家長吧。何書賢說是的時候眼眶一熱,她趕緊低頭匆匆簽上自己的名字,揮揮手告辭了。
這一天何書賢轉遍了雲城中學的旮旮旯旯。女兒在這裏讀書六年,她隻在開家長會時來過幾次,認清教室,直出直入,從未細細觀察過這所全市重點中學。女兒出走了,這學校於她突然重要得猶如救命稻草,她隻有在這裏走著,才能勉強抑製住那種失魂落魄的難受。
下午六點,何書賢和姚君同時回到家裏。兩個痛極的人,反而無話。姚君又是那句老話:完了完了。何書賢不言語,但內心對姚君的消極絕望十分不滿。她覺得這種時候他應當將脆弱已極的妻子攬入懷中,軟語撫慰。這樣,何書賢會傾吐出這一天翻江倒海的內心感受。傾吐出來,也許她的內心就不那麽堵得慌了。但是姚君的表現使她打消了傾訴的念頭。她問道,你找過哪些地方?姚君說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能打的電話都打了。姚君問她,你找過哪些地方?何書賢說我一直在學校待著。姚君說,她怎麽會在學校,她要是在學校還用得著你找嗎。何書賢就哭了,嚶嚶地低泣著。她說,我也不找了,這樣的女兒,找回來又有什麽用。
兩個人就都呆坐著,電視也不開,屋裏靜得連鍾表秒針的走動都能聽見。何書賢腦子裏除了一個模糊的小姝而外是一片荒蕪。姚君想的是不該那麽快跟王惠毅分別,跟王惠毅在一起他起碼有種安慰感,回到家裏,這種氣氛隨時都可能使人窒息。
何書賢忽然說,哎,今天不是周末麽,我幹脆給王惠毅上課去,上周都耽擱了,拿了人家的課時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影響不好。姚君走過來坐在她身邊,將她的右手拉過去握在掌心裏,說道,你這種心情怎麽去講課。書賢說,也許,幹點事情心就不這麽慌了。姚君說,我是擔心你挺不住。書賢道,挺不住怎麽辦?無論如何我們還得活下去是吧。姚君便不再勸她。
何書賢走進臥室換了職業裝,用發卡將長發別在腦後,一絲亂發也不留,而後描了眉,塗了淡淡的口紅,清清爽爽地走出來。姚君從衣架上取下大衣給她披上,替她係好圍巾,卻又說道,我看你還是別去了,萬一有小姝的消息怎麽辦。書賢說,有消息你打電話,我立即趕回來。
何書賢說去上課,走到半道卻又改變主意。她認為應該到郊外去找找小姝,魯雪說他們就在雲城附近,她想,說不定能僥幸碰上。萬一他們熬不住想回家,她去了不是正好給他們一個台階麽。但一個人到郊外轉是需要勇氣的。冬季天黑得早,郊外又沒路燈,黑黢黢的小路上危機四伏,野狗就是最大的威脅。何書賢知道這一點,她在郊外山穀裏曾被野狗追咬過。但是不找小姝她的分分秒秒怎麽挨過去呢。
漢語成語裏有度日如年,現在何書賢的情景是度秒如年。她這麽想著走著,忽然一輛淡金色的“皇冠”哧一聲停在她身邊,車上走下個人來,高高大大的幾乎把何書賢罩住。那人說,何教授,你這是要去哪裏?我送你。何書賢愣了一下,才看清站在麵前的是王惠毅的丈夫盧玉麟。不知為什麽她竟脫口說道,我在找女兒。我女兒跟一個男孩子私奔了。盧玉麟說,噢,難怪呢,上個星期天你沒來我家上課,我就想著以你的嚴謹認真,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你不會隨便誤課的。這樣吧,我陪你去找。說著走近車子,拉開門,請何書賢上車。何書賢搖頭,說,坐車怎麽找。盧玉麟說,那麽你在這兒等著,我找個地方放好車子立即過來陪你。
何書賢沒有等盧玉麟,她在車子開走後立即換了方向往南郊走去。事實上她不願意任何人打攪她。女兒丟失的苦難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得由她一個人來承受,連姚君也分擔不了,何況外人。再說,她跟盧玉麟隻有一麵之交,她也不明白剛才為什麽會把這件純隱私告訴他。
何書賢還沒走出多遠,盧玉麟就追上來了。他說,我猜想你不願意我跟著,我猜想你會向相反的方向走。何書賢不言語,心裏塞滿羞不是羞、愧不是愧的感覺。人到這分上,還有什麽自尊自傲可言呢。一個不爭氣的女兒,一個舉動就將心性高傲的父母輕而易舉打倒了。
盧玉麟這一晚陪著何書賢繞城走了一圈。城邊所有大大小小的旅舍他們都進去問過。所有橋洞他們都走去探過,一點兒影子都沒有。天亮時,盧玉麟說,我看這兩個孩子不在雲城。你估計小姝手上有多少錢。何書賢說,不知道。我們家放錢的抽屜從來沒上過鎖,她平時不動聲色地拿個五塊十塊的也沒數。再說,鄭家是有錢的。盧玉麟說,這樣吧,我明天到附近城市去找找,我的關係網多,說不定很快能找到他們,你別著急啊。事情已經發生了著急也沒有用。何書賢點點頭,一夜沒休息,她顯得很憔悴,目光散散的一副楚楚可憐相。盧玉麟不由得伸出大手拍了下她的肩膀,說,我向你保證,我一定能找回你的小姝。
小姝失蹤的第五天,學校方麵發出了警告。小姝的班主任通知何書賢立即去見學校分管學生工作的黨支部副書記嶽蓮。何書賢接到電話的時候姚君不在,姚君正在參加競選考試。何書賢就一個人去了學校。
小姝的班主任在辦公樓下迎住何書賢。小姝的班主任在太陽底下顯得英氣勃勃,何書賢叫了一聲劉老師,就不知說什麽好了。劉老師說,何教授,你跟嶽書記談話時態度盡量放和緩一點,小姝出了這種事,學校方麵很惱火,為了小姝,你要多忍耐。何書賢用感激的眼神看著這個年輕人,不住地點頭稱是。
嶽蓮今年五十歲,是雲城中學老牌的主管學生工作的領導。嶽蓮的架子拿得很足,何書賢敲門進去時她正在跟一個中年人談話。何書賢就側身坐在一把木椅上等著。
他們正說著關於孩子的話題,聽語氣那中年人是嶽蓮女兒學校的老師。嶽蓮的女兒在西安J大讀三年級,是那裏的高材生。嶽蓮說,我前不久在省上開會遇見你們的餘副校長來著,我說我女兒準備考研哩,餘副校長說,你女兒哪裏用得著考,門門功課全優,品質良好,我們保研呀。但我女兒堅持要自己考。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太好強了。
何書賢聽著這個話,就覺得有一記耳光狠狠地扇在自己臉上,頓時覺得麵紅耳赤,那中年人什麽時候走的,她都沒有感覺到。直到嶽蓮發話:你就是姚小姝的母親?她才清醒過來。她昂起頭就看見了嶽蓮麵前的省報,那上麵三版頭條位置刊登著省級優秀教師名單,她何書賢的名字就排在醒目的位置。
嶽蓮敲敲報紙說,你不簡單嘛,省級優秀教師可不是容易當上的哩。但是你怎麽教育不好自己的孩子呢。何書賢期期艾艾的回答不出。她當時的全部感覺就是有個地縫鑽進去。正在這時候,盧玉麟手裏牽著小姝闖進來了。盧玉麟喘著粗氣說,我跑了武漢重慶都沒找到他們,返回時卻在車站碰上了他們。他們正準備去上海打工呢。票都買了。我看他們神情可疑,上前盤問,果然是小姝。我立即扣住他們送到學校來,剛才在樓下碰見小姝的班主任,才知道嶽書記找你談話呢。
何書賢看見小姝,所有的委屈都不翼而飛,心裏隻有一種陽光普照的感覺。要不是礙著嶽書記,她會一下子攬過小姝,問她這五天五夜是怎麽過的。女兒長這麽大,第一次離她這麽久,她見到女兒時,才知道自己這些天遭受的煎熬有多麽深。那是一種透支生命的煎熬,把她的心和血都抽空了。她感到有些暈眩。
嶽書記說,姚小姝呀姚小姝,你可創了雲城中學的紀錄了。雲城中學建校五十年,從沒出過這號事,尤其高三沒有出過這號事。我告訴你,我不是看你母親的麵上,我立馬開除你。你呀你呀,你怎麽有這麽大的膽子呀,你怎麽能置自己的前程於不顧,置校風校紀於不顧呢。
小姝低著頭,一聲不吭。隻是偷眼來看何書賢,神情就像小老鼠。
盧玉麟一直站著,仿佛犯錯的是他。嶽蓮瞟他一眼說,你坐吧,孩子犯錯,大人又沒錯。很顯然,她錯把盧玉麟當成小姝的父親了。
盧玉麟坐下,虔敬地望著嶽蓮說,嶽書記呀,孩子不爭氣,讓你費心了。嶽蓮打斷說,現在不是我費心不費心的問題,事情嚴重呀,怎麽辦呢?我告訴你們,我做學生工作大半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學生離校出走。現在都是獨生子女,一旦離校不歸,學校就擔著說不清的幹係。這責任太重大了。我看,姚小姝這學是上不成了,你們還是先領她回去,然後我們再商量處理辦法。這件事幹係重大,我一個人也做不得主。
盧玉麟立即站起來,虔敬地躬身向前,嘴裏不停說著哀求的話,何書賢呆呆地望著他翕動的嘴,一句話也說不出,腦子嗡嗡一片,聽不真切兩個人對講些什麽。後來是嶽蓮口氣鬆動了。她歎口氣說,誰叫我一見你們兩個大人有種親切感呢,也算緣分吧,好,這個風險我擔了。但你們必須寫一分保證,裏邊寫清楚,如果姚小姝再離校出走,學校不負任何責任。就是說與學校沒關係。這可是最寬大的處理辦法了。誰叫咱們有緣分呢。嶽蓮說著就深深地瞥一眼盧玉麟。盧玉麟趕緊點頭稱是。嶽蓮是陝北人。把緣分的分說成鳳,那怪怪的語調就一直在何書賢耳邊繞來繞去。
嶽蓮說,我帶姚小姝到班上去,跟她的老師交代一下,順便處理鄭劍。你們就在這兒寫保證。這件事刻不容緩。
何書賢就坐到桌前去,攤開紙,卻不知如何下筆。活了四十多歲,她還從沒寫過保證書。她又想到,嶽蓮讓她寫這種保證,是在替校方推卸責任呢。她如果按她的要求寫了,學校今後就可以對小姝不管不問。一旦真的有什麽事,家長連找學校的資格都沒有。她不願意這樣。於是提筆寫下幾個含含糊糊的條款。盧玉麟湊過來一看,說,這樣寫不行,缺乏誠意。眼下,當務之急是學校讓小姝把學上下去,不妨寫得誠懇些,話說回來,真要出了事,比如他們這次出走不歸,你找學校又有什麽用呢?盧玉麟說著拿過筆在何書賢寫的條款上修改,將第一條:盡量做到小姝今後不曠課逃課,改為家長保證姚小姝今後不曠課逃課;將最後一條:如果姚小姝再發生離校出走事件,我們自動退學,改為如果姚小姝再發生離校出走行為,學校不負任何責任,家長承擔全部後果並保證不來學校鬧事。
何書賢說,這樣一來,小姝在學校就可有可無了,她來不來上課學校都不會過問。盧玉麟說,並不是這樣。小姝原本是個好學生,老師們跟她無冤無仇,會一如既往關照她的。正說著話,嶽蓮回來了。盧玉麟趕緊將保證書謄清了一遍,呈給她看。嶽蓮看了一遍保證書,又看了兩眼盧玉麟,說,就這樣吧。咱們認識了也就是緣分了,真的是緣分,要不然我是不敢承擔這個責任的,要不然小姝起碼得背個記過處分。盧玉麟一迭聲地說謝謝,忽然變戲法似的從皮包裏掏出個摩托羅拉998新款手機,非要送給嶽蓮,說是僅僅表個心意。嶽蓮堅決不收,一再表示她幫這個忙僅僅是因為緣分。盧玉麟就給她留下電話和手機號,宣誓般說,嶽書記今後若有什麽事,隻需吩咐一聲,我保證隨叫隨到。嶽蓮大笑道,你這個人真痛快,其實我不會有什麽忙要你們幫。我說過了咱們之間是緣分嘛。盧玉麟諾諾稱是,一邊不斷地告謝一邊退出來。走出辦公樓,何書賢長長地舒一口氣,說,我一輩子都沒聽過這麽多的緣分。我真怕以後給你招來什麽麻煩,你不該給她留電話的。盧玉麟笑道,她那個年紀,會有什麽麻煩,不過是更年期女人的毛病而已。再說,我什麽樣的人沒見過,還對付不了個嶽蓮。何書賢說,我怎麽謝你呢,請你去文星酒樓喝一杯?盧玉麟說,現在算了,以後吧。以後你給惠毅上課我旁聽,就是最好的報答了。說真的,你的朗讀太動人了。快回家去報個平安,一會兒小姝放學,你的事還多呢。你可千萬別罵孩子。孩子在這種狀態下怪可憐的。你沒見他們在車站那個樣子,簡直跟個小叫花子差不多,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的,手裏提個塑料水杯,肩上挎個大書包。我帶他們吃了飯,洗刷了一下才到的學校,所以你見不到那個情景。何書賢抬頭看盧玉麟的時候已經是淚水汪汪的了。盧玉麟心裏一動,想,好穎慧的女人。他害怕看見何書賢那種無助的眼神,就趕緊攔輛車走了。
盧玉麟走後,何書賢又返回學校,她找到劉老師,殷殷叮嚀說,請幫我們把小姝看緊點兒,千萬別讓她獨自出校門,放學後我們就來接她。小劉老師點頭答應。她又說,劉老師啊,你這麽年輕,說讓你把小姝當自家孩子看是不妥的,你就當是你個小妹妹,你費心看緊這個不懂事的妹妹吧。小劉老師騰地紅了臉,何書賢也有些不好意思。她說,可憐天下父母心。你別見笑。
何書賢下午五點半接回小姝的時候,姚君也回來了。姚君看見小姝,眼眶一下子紅了,背過身去,許久不轉過來。何書賢也無聲地流著眼淚。那淚腺仿佛失去了控製,在何書賢臉上肆虐流淌,小姝走到她身邊,伸手為她擦眼淚,那淚越擦越多,連小姝也歎氣了。小姝說,媽媽別哭。誰再哭誰是小狗。這一句充滿童稚的勸慰,一下子使何書賢哭出聲來。她摟著小姝的肩膀,說道:小姝啊,你再也不能離家出走了,你再犯一次,回家來可能就見不到媽媽了。我告訴你,媽媽好脆弱。媽媽在任何事情上都堅強,唯有關於你,媽媽脆弱得跟冬季的枯草似的,一點風就可折斷。小姝你一定要看清這一點。小姝說,我知道,我以後盡量不做傻事。
這天吃晚飯時,家裏是一派月亮缺又圓的歡欣。何書賢精心做了六個菜,取六六大順之意。因為前些天的失魂落魄,家裏沒儲存什麽菜蔬,本來是湊不夠六個菜的,她刻意要湊個六字,就從壇子裏撈了點泡菜炒肉絲充一個,又用糯米粉炸圓子充一個,其餘四個是香腸和牛肉幹配芹菜青椒做成的,倒也紅紅綠綠的好看。姚君出去買了瓶幹紅,何書賢用雪碧兌了,在餐桌上與女兒舉杯。說道,小姝,媽也想通了,以後不幹涉你了,你可以把鄭劍帶到家裏來。小姝望著姚君,姚君就和她碰了一下杯,說,我同意你媽媽的意見。但前提是你們要好好上課,無論如何要堅持到高考結束。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你想想,如果考不上大學,你們今後怎麽辦呢?
小姝說知道。
何書賢又說,小姝你一定要明白,爸爸媽媽是盡最大努力理解你們的,說到底,你的快樂和幸福才是我們的最高目標。
小姝說我知道。
晚上久久不能入眠。何書賢知道姚君也醒著。他們之所以都不說話,是不願意觸及孩子的話題。姚君方麵是對孩子過於失望,覺得她在這麽關鍵的時候出這種事是真正的沒心沒肝。況且他自己煩心事不斷,單位妒意瘋狂的同事讓他想起來就惡心,今天競選答辯雖然不錯,他卻感到危機更重。事實證明在眾人眼裏越有希望的人最後的結局恰恰相反。王惠毅雖已說通盧玉麟捐資十萬元助學校修建圖書館,但他又不願憑借女人的力量到達副校長的位置。他認為自己渾身的翅膀,做個副校長是綽綽有餘的,就是做校長又怎樣。可現實非讓你不能堂堂正正做人。他覺得生活已經是混濁不堪了,他想努力在芳馨園那個兩居室裏保留一點兒人生的純粹。事實上辦不到。一開始就是愛欲參半,現在又怎麽純粹得起來?更何況他的內心深處,是感激王惠毅所給予他的種種幫助的。他不是個叱吒風雲的鐵漢,他骨子裏迷戀憑依女人柔軟的胸膛。
這就是妻子何書賢對他不滿意的地方。
可惜,何書賢發現這一點太遲了。她最大的失誤是用愛的風帆遮蓋了丈夫和女兒的全部生活,以致使他們失去了珍惜的能力。女兒失足何書賢的內心可以說是死了一回又生了一回,而作為丈夫的姚君,卻沒有和她並肩承受這突如其來的苦難。當然,表麵上他們是共同承受的,何書賢指的是內心的感覺。像今晚,她就不願意開口傾訴她在嶽蓮麵前的種種感受。尤其是和她共同承受那難堪一幕的不是姚君而是盧玉麟,她就更不願意提起了。
到淩晨一點,姚君忽然開口道:我看,得找鄭家好好地談一談,看用怎麽個法兒能使孩子們安下心來念書。隻求他們不跑,隻要他們人在學校,天天能回家來,保住這個根本就是大家的福分了。這樣的孩子還能指望什麽呢?何書賢說,就是,我也隻剩下這一點點要求了。咱們明天就找鄭家談。鄭家若開明些,允許他們自由來往,大家求個平安罷。
心比天高的何書賢現在覺得生活大大地嘲弄了她。她簡直不甘心。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上蒼這樣懲罰她,而且用了這麽殘酷的方式。
本來睡眠不好的何書賢,現在通宵通宵失眠。她像一個夢遊者那樣,不斷地在兩個臥室間走來走去。女兒和丈夫都睡得很安穩。她不明白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之後他們怎麽還能睡得這樣香甜。何書賢感到一種空前的大孤獨。她不想再回到酣聲如雷的丈夫身邊去,在櫃子裏找出件早年的軍用棉大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然後偎在爐子邊。為了杜絕那些不堪回首的事在腦子裏過電影,她強令自己閉上眼睛背誦《離騷》,背誦《行路難》,背誦《歡樂頌》,背誦前蘇聯詩人西蒙洛夫的《等著我吧》。
姚君不知道何書賢的夜是怎麽度過的,他起床後驚問,書賢,你起這麽早幹什麽。書賢說,睡不著。姚君問,什麽時候到鄭家去。書賢說,你上班吧,我一個人去就行了。我今天沒課。
姚君就不聲響了,急匆匆洗漱完,問何書賢,小姝怎麽辦?你送還是我送。書賢說,誰也不送,讓她自己去。人是長腿的,她要再跑,我們也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