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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等待下雪(4)

  話雖這麽說,姚君走後,何書賢還是立即走到女兒房間。小姝已經醒了,穿了上衣靠在床頭上,目光失落落的。何書賢一時心疼,滿肚子大道理小道理不知從何說起。她坐在床邊,拉起小姝的手貼在臉邊,說,小姝啊,媽媽好愛好愛你,你知道不知道?媽媽好盼你快樂幸福,你知道不知道。

  小姝不住地點頭。小姝說,我會好好上課的,我會向北大進攻的,你放心。

  不知為什麽,女兒後邊這句話竟像鋼針刺穿了她的胸膛,她覺得有點兒昏眩,又有點兒渺茫的歡欣。她一把拉住小姝的手,說,乖女兒。我知道你是媽的乖女兒。

  兩顆清淚撲簌簌滾出眼眶。

  何書賢將女兒送到學校,出來時跟小劉老師道了勞,把漢語言裏拐彎抹角的好話都說了一遍。書賢在課堂上一貫義正辭嚴,說這種好話的時候就有點戰戰兢兢唯唯諾諾,愈顯得年輕的劉老師青春勃勃,高高在上,愈顯得她委瑣和蒼白。這感覺使何書賢極其氣惱,甚至憎惡自己。

  她今後的日子鎖定是這樣了。無論給誰說好話賠小心,為的都是女兒。以前讓她自豪的女兒,現在讓她自卑。女兒顛覆了她的生活,毫無辦法。

  何書賢走出校門時,太陽已經出來了。太陽一出來,身上的羽絨衣就顯得燥熱累贅,感覺更狼狽了。她想,應該回去換件單些的衣裳再到鄭家去。不巧卻碰見了鄭劍的母親閻萍。閻萍穿著件黑色毛料時裝,套著米格大腿褲,圍著條長長的紅色純毛圍巾,顯得清爽、氣魄、高貴,最重要的是,她身邊立著位底氣十足的中年男人。閻萍扭頭對男人說,見識一下吧,這就是姚小姝的母親,師院的副教授呢。男人倒很和氣,走過來同何書賢握手,說,我們通過電話,算認識了。哎,孩子們不懂事,讓大人受了多少熬煎。何書賢就知道這男人是鄭劍的父親鄭如濤了。鄭家的三個人,就這個鄭如濤讓何書賢覺得順眼。她說,你們也是去學校嗎?鄭如濤說,是的。我們準備退學。我想帶鄭劍到上海浦東我的化妝品開發公司去,等他想念書了,再送他回來。何書賢說,那樣,妥當嗎?十二年寒窗,眼見得要見分曉。閻萍插嘴說,不然又有什麽辦法,他命裏犯了狐狸精,該著遭劫呀。唯有一個躲字,可免除災難。閻萍語氣裏神態裏明顯的敵意讓何書賢倒抽冷氣。她心裏暗暗叫苦:小姝呀小姝,媽眼裏的珍珠寶貝小姝呀,隻錯一步,你看你在別人眼裏竟成糞土了。何書賢側過身對鄭如濤點點頭,什麽也沒說就走了。鄭如濤叫了聲何教授,顯然想說點什麽,但何書賢沒有回頭。何書賢此刻內心氣憤交加。她公主般嬌貴的女兒,現在讓鄭家躲避瘟疫一般。鄭家全然不顧及孩子的感受,他們的做法是快刀斬亂麻,是斷孩子的思念。何書賢覺得這太不人道了。但她能怎麽辦呢?說服鄭家不要送孩子走,讓他們慢慢覺悟。這怎麽開得了口,她是女方,鄭家是男方。現在是男方甩女方啊,何書賢內心的悲哀到了極致。她替女兒叫屈,替自己叫屈。

  這一天在苦難之中透出的一點曙光是姚君終於坐到副校長辦公室去了。表麵的成功理由是姚君的競選成績,實際的成功理由是盧玉麟公司的十萬元讚助款。學校當日就選址奠基,由姚君負責籌建。姚君無論如何是高興的。升遷這東西對於男人來說,是生命價值所在,一旦獲得成功,怎麽成功的都不重要了。更何況為他提供幫助的是多年的老情人。姚君雖然跟何書賢進的一個門,卻不是一類人。何書賢事事較真,姚君就不求絕對值,對許多事情滿不在乎。

  何書賢不知事情底細,心裏也為姚君高興著。她覺得怎麽著也得振奮起來活下去,這便是一個振奮的理由。她決定上街買些菜蔬,做頓豐盛的晚餐,一家人好好地慶祝一番。

  何書賢不知道,僅僅一天,小姝的事情已經在雲城熟人間傳遍了。她走在街上,凡遇見熟人,大家都會做出一副悲憫關心狀,詢問事情的根根梢梢。末了還會加一句,不要緊不要緊,亡羊補牢未為晚矣,加把勁兒,小姝上北大還是不成問題的。何書賢就無可奈何地笑,無可奈何地對那分明幸災樂禍的假臉連聲說謝。遭遇過那麽三五個人,何書賢也無所謂了。無非停下腳步,將說過的話再多說一遍,將空洞無物的笑容再拋灑一遍。

  她現在才明白了鄉下的一句俗話:過日子。鄉下人說,過日子不容易啊。是的,將一個個日子平平安安過掉,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像何書賢目前的狀況,哪個日子看起來都好好的,但哪個日子不滲著血呢。

  何書賢想透了這一點,便將腳步放緩,盡量揀有陽光的地方走。忽見一挑擔農婦攜著個七八歲的孩子走來。何書賢一看,農婦挑的是柿子餅。她決定買一點,就問,這是哪裏產的?那小孩子站在擔邊,拿起一個說,商縣的,阿姨你嚐,蜜蜜甜呢。何書賢莫名其妙的眼眶潮潤,伸手撫撫孩子的頭,說,好懂事的娃娃,多大了?農婦答,十歲了。何書賢驚訝說,沒上學嗎?農婦說,上哩,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他爸爸到山西挖煤,山裏空落,單家獨戶的,我出遠門就得帶著他。何書賢沒再問下去,挑選了二斤,拉開錢夾付錢。她看那孩子從棉衣裏層掏出個塑料袋,將錢裹了又裹地再塞進去,竟然歎息出聲。她目送著那母子兩個穿過街市走進人流去。她的心裏充滿豔羨。羨慕那農婦。她想,我的小姝要有這麽懂事該多好啊。我要有個這麽乖的孩子該多好啊。

  何書賢在陽光下發癡的時候,姚君正和王惠毅在芳馨園裏歡會。

  姚君今天特別賣力特別瘋狂。經曆了一次次高潮襲擊的王惠毅貓似的溫順綿軟地依偎在他的臂彎裏。惠毅說,怎麽樣,嚐到權力的滋味了吧?姚君不回答。姚君猛翻起來將她往下一拉,一邊動作一邊說,味道好極了。你嚐到沒有。惠毅嬌喘微微說,嚐到了。姚君就沒命地用力。這一次高潮襲來時,惠毅喜極而泣。姚君抱擁著她,問,今天是不是最好?惠毅點頭,一邊將羞紅的臉深深埋在他胸前。

  姚君點燃一支煙,慢慢吐著煙圈說,要能永遠這樣就好了。惠毅說,肯定能永遠這樣呀,誰能阻攔我們。姚君說,我隻怕久走夜路撞著鬼。萬一盧玉麟發現了怎麽辦。惠毅說,他忙得晨昏顛倒的,有幾個時刻在雲城待,你就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睡他也看不見。我擔心的倒是你老婆。小姝這麽一下,弄得她死了一半,若再發現咱們的事,那她就死定了。所以我們要更加小心。姚君說,那也不見得。事物都在變化著。我原以為,小姝的事她挺不住。現在看來她比我堅強。我是一想小姝的事就心煩,真恨當初為什麽生她。何書賢倒風平浪靜的。所以,我猜想,她知道了我們的事也不會怎麽樣。她或許會問我,能不能將心收回來。或許她會體諒,男人在社會上承受的壓力太大了,需要放鬆。總之,她是那種心胸特別溫柔寬廣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愛我。我是她的唯一。

  惠毅不高興地撇嘴道,逮住個話題就誇老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姚君攬過惠毅的頭,吻住她,說,美人兒別吃醋啊。你難道希望我的老婆是母老虎不成。惠毅說,是個母老虎倒好了,她的劣才顯出我的優來。姚君說,偏我命好,老婆情人都是優。

  他們說著綿綿情話,不知不覺得到了下午七點半。非但午飯沒吃,連晚飯時間也錯過了。兩個趕緊穿戴起來,惠毅說,咱們到大世界酒店瀟灑去,吃海鮮喝幹白。姚君說,實在對不起,今晚不能陪你進餐。何書賢上午就出去買了菜,說要好好做頓晚餐慶祝一下。她和小姝肯定等著我呢。你知道的,我家最近的情況特殊。惠毅說,我不管,我就要你陪我吃飯。今天對你我來說也是個特殊的日子。你要硬走了,今後就別來芳馨園了。姚君百般解釋,惠毅就是不依。王惠毅一直是個任性的情人。語言上體貼,床上溫柔,下床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姚君當然不能用她剛剛說過的那些賢淑的話來詰問她,他隻是百般勸慰百般軟語溫存。所以他下樓時就一直摟著惠毅的肩膀,還瞅無人注意時偷吻她。他們相依相偎走著,一直到走出芳馨園也沒有分開。

  何書賢就在這當兒撞上他們了。

  何書賢是出來接小姝的。小姝跟鄭劍約著在芳馨園影視中心門前見最後一麵。何書賢沒有反對。隻是她不放心,孩子前腳走,她後腳跟出來。

  姚君看見何書賢,手臂觸電般的從王惠毅肩上落下去,傻愣了幾秒鍾,撇下惠毅急到書賢身邊,又窘又羞叫道:書賢!

  何書賢看著他,什麽也沒說,忽然走近王惠毅說,禮拜天下午三點,我到你家上課。說完她就往回走,看都沒看姚君一眼。姚君跟著她顛顛地走著,想說點什麽,始終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

  他們剛進門,小姝也回來了。小姝說,媽,我們了斷了。小姝說完號啕大哭,何書賢將她攬到懷裏,無聲地撫著她的頭發,自己也淚如雨下。哭累了的小姝突然覺得有滾熱的雨點不斷落到自己的頭上。她仰臉看見母親的滔滔雨淚,驚詫地說,媽,你怎麽了?何書賢說,媽為你高興。為你終於走出迷穀高興。

  小姝說,誰說我走出迷穀了。說著又哭起來。何書賢的心便一揪一揪地痛。這一次是感同身受的痛。她覺得她和小姝都很可憐。

  姚君知道這時候他絕不能開口。他就不聲不響地做後勤工作,一會兒遞熱毛巾過去,一會兒遞熱茶過去。

  何書賢和女兒的傷心持續了整整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後,小姝從何書賢懷裏掙脫出來。小姝說,我今天晚上不想複習功課。我想看《泰坦尼克號》,可以嗎?姚君用眼睛詢問何書賢。何書賢點了一下頭,姚君趕緊打開抽屜找碟。一會兒畫麵出來,全家人靜悄悄看上世紀末令鬼神心驚的愛情巨片。三個人中有兩個人不停地為劇中人擔憂流淚。姚君盡量不去打擾流淚人。她們流淚時,他也做出悲傷感動的樣子。事實上他眼睛盯著熒屏,心裏一直拋錨。他想思索出個對策來,但越急越什麽都想不出。

  看完了《泰坦尼克號》,小姝基本上從悲傷中走出來了。她走進衛生間洗了個熱水臉,又刷了牙洗了腳,一言不發,鑽進被窩,倒頭就睡。何書賢效仿女兒,也是一言不發地做完了洗漱事宜,一言不發地鑽進被窩倒頭便睡。姚君站在床前,幾次想說話開不得口,退出來抽了支羊群,洗漱畢,悄悄上床。他原想何書賢會在他上床的時候斥責他,但何書賢沒有,他反倒心裏沒底,不知道何書賢悶葫蘆裏裝的什麽藥。

  第二天,何書賢在姚君還沒醒來就離家了。現在讓她感覺親切的隻有工作的地方了。今天係上要開總結會和考評會。教師一年忙到頭,年終接受全係人的考評——專業的和非專業的,還有政辦上的人,都有權隨意為你打上一個印象分,平均下來,就是你一年的成績。每年的這個日子,何書賢都很緊張。她不在乎名不在乎利,但十分在乎人心的公正。那是支撐她努力保持一種精神的憑依。

  她提前來到會議室,把寫好的工作總結又認真修正了一遍,盡量不加任何修飾詞,隻總結教學工作、課題研究和撰寫論文方麵的實績。

  八點半,係上的全體教職工都陸陸續續來了。南曉明端著紫砂壺,一邊喝茶一邊喧嘩著走來,一P股在何書賢旁邊坐下。說道,何老師,這麽認真啊。我看,現在咱們係上隻有一個純粹的文化人了。這個人就是何書賢。除了教書,社會上的事一概不知道。不過,這種人也有天照應的。最近,何老師就遇了個美差,做了雲城首富盧玉麟老婆的家庭教師,每月四堂課,五百塊,夠嚇人吧?這還不算,由於盧總老婆對何老師教課特別滿意,給咱院裏一次就捐助了十萬元。何老師為咱學院立了大功啦。這不,首先沾光的是姚君。接下來就該係裏沾光啦,看有什麽好事輪到係裏來。

  會議室立刻嗡嗡成一片。何書賢直覺腦子灌滿了糨糊一般,別人議論些什麽,她一句也聽不清。她隻是呆望著南曉明那類人猿似的頭顱,看話語從那扁平的唇間滾落出來。

  何書賢忽然明白,南曉明也許早就知道姚君跟王惠毅的關係。當初他極力薦她去盧家做家教的時候,眼裏就含著這種曖昧的、陰陽怪氣的笑。

  現在,何書賢受了傷,他達到目的了。說起來,他們共事19年,也還算是和平共處的。他對何書賢暗蓄的恨,除了心裏陰暗者對光明本能的仇視,再沒法用別的來解釋。

  南曉明說,姚君這人就是命好,攤上書賢這樣的夫人,社會上又有盧玉麟那樣的鐵哥們兒,仕途上又順。我們一塊兒分來的,看人家混到什麽分上了,想想自己真窩囊。何書賢正想回敬他幾句,這時候,係主任葉理光端著藍花瓷大茶杯進來了。熟悉的人都知道,葉主任一端這個茶杯,這會議就要開整整的一個上午了。忽然係秘書李平陪著姚君走來。南曉明立即站起來鼓掌,叫道:歡迎新領導到中文係指導工作。葉主任也站起來說了同樣的話,其他人也紛紛站起來寒暄。

  這是慣例,每年總結考評,院裏都要派一個領導來參加。何書賢隻看了一眼姚君,心裏沒什麽特別的反應。

  可能是為了在新領導麵前留下好印象,葉主任將總結報告進行了細致冗長的發揮,到個人進行總結時,隻剩下一個半小時了。於是,個人總結同以往一樣草草了事,隻在打分時見分曉。葉主任宣布今年考評的新政策——每個人在打完分以後,提出本年度優秀工作者一名。何書賢正在思考,旁邊的南曉明已經打完了分,並在下麵空白處赫然提出了本年度優秀工作者的名字——李平,並且推給她看,問,你提誰?

  何書賢腦子轟然一響,渾身的血液直衝腦心。

  李平,一個擦一次辦公桌上的灰,為會議室提幾壺開水都要發一籮筐牢騷的人,被中文係教師南曉明提為本年度的優秀工作者。何書賢想,南曉明這個人太陰險了。他這是借李平打擊她呢。所以她說,我提我自己。

  何書賢並沒有提出自己的名字。她隻為自己打了個較高的分。她一直在告誡自己冷靜,卻還是抑製不住內心的憤怒。她並不是認為隻有自己才配當這個優秀,她是為自己的友善被踐踏而憤怒。

  南曉明交了打分表,卻忽然拍著腦門說道,哎呀,糟了,我怎麽忘了提你當優秀呢。書賢,你教學那麽認真,又幫我帶了那麽多的課,你才是名副其實的優秀呀。你看,我讓酒灌昏了,這些日子,一天兩場酒,腦子木了。哎呀,這可怎麽辦呢。我光顧了李平個小青年可憐,想扶他一把,就忘了正義了。以他的工作態度,怎麽能當優秀呢。

  書賢收拾東西站起來準備離開,說道,李平是當之無愧的優秀,我也提的他。

  當天考評結果出來,係秘書李平當選為本年度優秀工作者。除南曉明拍手叫好外,似乎人人都有怨言,但誰都沒有提到桌麵上說,這件事就定下來了。

  何書賢下班後沒有回家。她先到學校旁邊的麵館去吃了一碗刀削麵,而後到黃土嶺上坐了一下午。

  姚君滿城找她。傍晚時分在南門遇著她時,姚君似乎受了一場驚天巨嚇,說話時聲音簌簌發抖。他說,書賢,你不能這樣。你這樣我就崩潰了。小姝也崩潰了,她中午飯和晚飯都沒有吃,一定要見著媽媽。

  何書賢沒有理他,低頭往回疾走。打開家門,小姝貓似的躥上來猴在她懷裏。小姝瞅著她的臉,左看右看,說,媽,你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了嗎?你從來不這樣的。

  何書賢笑道,哪裏有什麽事。年底了,係上工作忙,忙完大家吃加班餐,我忘了先打個電話回家。對不起,以後再不這樣了。

  小姝疑疑惑惑地看著她,說,真的嗎,媽你真的沒什麽事嗎?你可是從來不說謊的喲。

  何書賢強行把笑容堆在臉上,走進廚房。飯是姚君從灶上買回來的,她趕緊洗了些菠菜,做一個雞蛋菠菜湯,又把菜熱了一下,招呼小姝吃飯。

  何書賢一連兩天都沒同姚君說什麽。星期天下午,何書賢默默地熨衣裳、擦皮鞋。姚君猛然想起那天她對王惠毅說的話。心想,難道她真的還要給王惠毅上課?嘴上卻不能問。眼睜睜看著何書賢換衣服出了家門。他甚至沒有勇氣給王惠毅撥個電話。

  王惠毅見到何書賢時很緊張很客氣,完全不像第一次見麵時那樣盛氣淩人。相反,在何書賢平靜的姿態麵前,她顯出某種恭順和謙卑。她有些驚訝地看著何書賢那板正的鐵灰色套裝和白色襯衣,特別是她那紋絲不亂的頭發,仿佛被那種整潔的氣度震懾住了,她忘了問候,也忘了呼喚保姆上茶。何書賢沒在意王惠毅的態度。她打開書,接著上次的講題做《金瓶梅》欣賞解析。王惠毅開始有點兒心神不寧,但隨著何書賢舒緩有致的講述,她也慢慢平靜下來。

  講完課,何書賢合上書,平靜地看著王惠毅說,你們打算怎麽辦?

  王惠毅騰地紅了臉,囁嚅說,就這樣啊,能怎樣?

  何書賢盯著她那好看的眼睛,說道,這麽說,你不打算離婚跟姚君過。惠毅搖搖頭,難堪地說,是姚君不願意。其實,在他心裏你的分量比我重得多。王惠毅說著眼圈紅了。何書賢就站起來告辭。惠毅喁喁說道:何大姐,我很敬重你。我不是有意傷害你。你知道感情這東西……何書賢擺手製止,說,你別說了。

  何書賢離家後,姚君一直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屋裏走來走去。他知道何書賢去王惠毅家,但想不出她去幹什麽。他當然不相信她真的去上課。當然他也知道何書賢絕對不會去鬧事。相反,他害怕她會出事。似乎從這一刻起,他才知道了何書賢的無限寶貴。所以,何書賢一進門,他就撲過去擁住了她。何書賢輕輕推開他說,老夫老妻的幹嗎這樣。姚君紅著眼眶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麽擔心你。何書賢平靜地看了他幾分鍾,說道,你真的那麽在乎我?姚君說,在乎。我從來沒像現在這麽在乎你。書賢,我對不起你。書賢擺手製止道,千萬別說這個。姚君說,那麽你原諒我了?書賢避而不答,換了拖鞋,走進廚房,係上圍裙做飯。姚君趕緊幫著剝蔥剝蒜刮生薑。何書賢沒像往日那樣趕他走。她想,今後得讓他知道知道飯是怎麽做熟的了。

  開火炒菜前,何書賢手裏舉著炒瓢忽然問,你們既相愛,為什麽不願意結合呢?姚君說,大概都是太愛家的緣故吧,愛各自的家。何書賢搖了下頭,說,愛家,我是不是聽錯了?

  姚君低頭剝蔥,不敢貿然答話。

  這頓晚飯何書賢做了八個菜。她沒再恪守那個六六大順的“六”字,因為那似乎保佑不了什麽。她祈禱了幾十年的順,生活還不是屢屢出偏差。還不如企求發的好。反倒有些冒險的意味和希望的意味。

  小姝很喜歡她做的清蒸肉圓子,差不多三五下就消滅光了,一邊說,爸爸對不起,沒給你這個大饞貓留幾個。何書賢心裏咯噔一下,就這句話,瓦解了她離家出走的決心。她在做這頓團圓飯的時候,一直想著出走的時機。她原打算最早應在小姝三天高考結束,最遲應在小姝拿到通知書以後。

  那麽,她在這個家的忍耐期限是半年多一點。女兒的一句話,卻讓她動搖了。冤家。她生命裏的兩個冤家,讓她如何放心得下。

  小姝出問題使何書賢添了一個毛病:見到誰家的孩子都癡癡地看,覺得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比自己幸運,羨慕所有別人家的孩子,尤其那些怯怯地拽著母親衣襟來城裏賣菜賣水果的農村孩子。

  姚君出問題又使她添了一個毛病:見到夫妻雙雙走過,她都用充滿疑慮的目光盯著看,仿佛人家的親昵和笑容裏都蓄滿了虛偽。姚君屢次想提醒她,但不敢。

  自從東窗事發,姚君在家裏顯得特別小心,處處謹慎行事。何書賢越是隻字不提他和王惠毅的事,他就越是緊張不安。何書賢現在像是個精致易碎的花瓶,他須得無時無刻小心嗬護著。

  他累。心累。情累。

  他想念惠毅。但他絕對不是一個為愛情獻身的男人。他的願望是魚和熊掌兼得。如果非要他在妻子和情人之間做選擇,他就要前者。在安穩和激情之間,他寧要安穩,寧要風雪夜歸家時妻子遞來的那一杯熱茶。所以,縱然萬般相思苦,他也沒有給惠毅主動打過一個電話。而且,他要在何書賢麵前做出一副痛改前非的姿態。一般情況下,他不去碰家裏那個電話機,也不接電話。日常生活中,盡量做到在何書賢的眼皮底下活動。他在內心把這稱做自覺接受監控。

  他這樣苦自己,隻緣一點:他比任何時候都明白,他不能沒有何書賢。何書賢對於他,是平凡日子的積累,是油鹽醬醋柴的味道,是可以脫了髒褲頭臭襪子亂甩的地方,是一個有女兒的家。

  在這個問題上,姚君像所有外表瀟灑的男人一樣沒有脫俗。何書賢清楚地明白這一點,她甚至為王惠毅暗暗叫屈。

  何書賢所添的第三個毛病,也是最讓姚君受不了的毛病,就是她看姚君的目光充滿了審視的意味。有時候姚君好不容易創造了機會想跟她親熱一下,一碰到她的目光,那熱情就如遭了兜頭涼水一樣,霎時就熄滅了。他在心裏叫道,完了完了,我遲早要陽痿了。

  何書賢似乎看不見姚君的悲戚,或者說她不想看見。她總在審視,審視家裏的每一樣東西:床、衣櫃、書架、鍋、碗、瓢、盆,甚至灰塵。她隻有在女兒小姝情緒不穩的時候,才會放棄那冷冷的審視。

  小姝在鄭劍走後慢慢地斷了思念。畢竟上海太過遙遠,遙遠就把一切淡化了。但小姝因此也變得對一切滿不在乎,學習和上課都成了可有可無的事情,這使何書賢每時每刻都處在提心吊膽的狀態。她總是抑製不住地到學校去看小姝。倘若遠遠地看見小姝坐在教室裏,她就長長地舒一口氣,倘若小姝不在教室,她立即心慌掉氣,嚶嚶地想哭。這種時候,她會軟軟地依在姚君懷裏任他親撫。這樣的夜晚,她也不反對通過做愛獲得暫時的忘我之歡。

  何書賢在冷戰一個月之後,和姚君重歸於好。姚君感激涕零,當天下午約惠毅去芳馨園做最後的訣別。王惠毅不願去。說,算了吧,還是不見為好。姚君,不是我無情,是你老婆那無辜的樣子震懾了我。我沒有勇氣跟你見麵。芳馨園的房子我已經賣了。咱們就此分手吧。

  姚君拿著電話,許久沒有放下。那邊一再問他,明白?他才說,好吧。說來奇怪,他約王惠毅時本來就打算說分手的,話由王惠毅說出來,他卻難受得要命。仿佛真被人拋棄了似的。

  與王惠毅分手,姚君蔫了許多。想著,沒什麽,情人關係本來就是無花果樹,分手是遲早的事。但心裏總失落落的,仿佛一架機器缺了個什麽部件,轉還是轉著,卻潛藏著危機。

  事實上,在這個特殊的時期,是小姝本身的危機,化解了家庭的危機,也化解了潛伏在姚君內心的感情危機。姚君想,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大概是確有道理的。

  何書賢一家依然按照舊有的秩序過日子。小姝背著書包上學,姚君盡他的副校長職責,何書賢刻板地教書。生活也按舊有的秩序行進著。何書賢依然同南曉明同坐一個辦公室,見麵依然點頭微笑。所不同的是添了一些暗藏的隱痛。就像結痂的傷疤,平時沒什麽,隻在陰雨天才會隱隱作痛。

  這年直到臘月將盡,雲城依然沒有下雪的跡象。何書賢依然迷戀著到雙鹿嶺等待下雪。在那些西風漫卷、淒淒迷迷的日子,她穿著橡皮紅羽絨服,圍著白色大圍巾,再戴上一頂絨線帽,獨自站在雙鹿嶺荒荒的山脊上,是一道很不錯的風景。她在雙鹿嶺上遇到過康波。康波在雙鹿嶺就恢複了詩人與歌唱家的氣質:自然、樸素、安靜。她就不去想盧家大客廳裏那個康波,而接受眼前這個康波——這個願意守在凜冽寒風裏陪她等待下雪的康波。

  何書賢想,新千年教會她最大的學問,就是不再追求完美。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日子。

  何書賢在雙鹿嶺遇見盧玉麟那天,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盧玉麟伸著雙手,看雪花一片一片落在掌心裏,又轉瞬融化。嘴裏喃喃說著:好雪。好雪。

  何書賢站在雪霧裏,就像一棵安安靜靜的草,任憑雪花飄落在頭上身上。盧玉麟扭頭看她時,她的雙眸裏有一汪晶瑩的淚花。

  (發表於《特區文學》2002年第5期,獲第四屆特區文學獎,《中篇小說選刊》2003年第1期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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