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過早飯,趁母親下樓買菜,張清兆把王涓拉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對她說:“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相信我!”
王涓表情淡漠,根本不想聽。
“你和什麽血型的人都不可能生下AB型血的孩子。”
王涓冷笑了一下,說:“你的意思是這孩子是別人生的?”
“反正他肯定有問題。”
王涓逼視著他的眼睛,問:“你還想扔掉他?”
“不扔掉的話,咱家肯定得出大事!”
說到這裏,張清兆輕輕摟住了王涓,小聲說:“咱們偷偷把他放到醫院裏,他死不了,很快就會有人把他抱走的,說不定,抱走他的人還是個大老板呢。”
王涓站起身,說:“你不要再這樣神神叨叨了,不管你說什麽,我都不會扔掉他,你死了這條心吧!他是我的孩子!”
說完,她走進臥室,“砰”地反鎖了門。
這個家變得沉悶起來。
母親隱約察覺到了兒子和兒媳之間矛盾的症結,她再也不當著王涓的麵說張清兆對孩子不好了。
她怕兩口子吵架,爭搶著幹活,盡量不讓王涓動手,偶爾說點什麽,一聽就是在調節氣氛。
一家人都不再提孩子的話題了。
一家人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這天夜裏,張清兆又迷迷糊糊地開著他的夏利車走在路上了,四周像陰曹地府一樣黑暗無邊。
他好像要把雨生送回醫院去。
雨生坐在後座上,悄無聲息。
張清兆一直感到脊梁骨涼森森的,但是他不敢回頭看他一眼。
路兩旁是樹林,深深的,那些樹很繁茂,擋住了樓房,或者後麵根本就沒有樓房。他偶爾發現,樹林裏好像有一些影子,不知是人是物,影影綽綽,木木地直立著。
他眯起眼睛,使勁看。
當他終於看清楚之後,頭一下就大了——樹林裏密密麻麻站滿了人!他們的麵部慘白,都是石膏做的臉!
十萬人?
一百萬人?
他驚恐地收回目光,就看到了前麵的王家十字。
他去醫院本來不路過這裏的,不知怎麽就跑來了。
他猛轟油門,發瘋地衝過去。
剛剛開過十字路口,他就聽見那個嬰兒在後座上尖厲地叫了一聲:“你開過了!——”
他一下醒過來。
這天下午,母親帶王涓到街裏看中醫,想開幾服催奶藥。
張清兆留在家裏看小孩。
空蕩蕩的房子裏,隻剩下張清兆和這個嬰兒了。他沒有哭,好像在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麽。
天陰沉著,看來還要下雨。
鬆花江的水已經暴漲,解放軍正在前線抗洪。
張清兆走上前,在昏黃的天光裏,靜靜地注視這個嬰兒。
他的頭發和眉毛依然稀少,黃黃的,軟軟的,而且疏密不均。
他臉上的幹皮褪盡了,膚色紅赤赤的。
那塊不吉利的黑胎記,依然壓在他的左眼上。
他的兩隻眼珠躲在厚厚的眼泡裏,定定地看著張清兆……
張清兆和他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小聲說:“你回去吧。”
嬰兒看著他。
“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麽不放過我呢?”
嬰兒依然看著他。
“走吧,我求求你!”張清兆又說。
嬰兒還是看著他。
停了停,張清兆冷不丁問道:“你姓冷,對嗎?”
嬰兒突然笑了。
張清兆哆嗦了一下。
這是他出生的第十九天。
在此之前,張清兆從母親和王涓口中得知,這個小孩還一次都沒有笑過。
這是他第一次笑,笑得極具深意。
張清兆扔掉他的決心更堅定了!
他後退幾步,來到客廳,找出一張紙,鋪在桌子上,然後在上麵端端正正地寫上了這樣一行字: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時四十五分出生。
他帶王涓檢查身體的時候,在醫院見過一次棄嬰。
那個小孩的繈褓裏留著父母寫的一張紙條,說那個小孩有先天性心髒病,他們沒那麽多錢給他醫治,隻好丟棄,希望有條件的人能夠收養他……
紙條的背麵是那個孩子的出生時辰。
張清兆拿起寫好的紙條看了看,忽然想到,醫院也許有這個嬰兒的出生記錄,而今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時四十五分出生的孩子,估計全市隻有這一個,公安局能不能根據這個出生時辰查出這個小孩是他扔的呢?
想到這兒,他把紙條揉成一團,扔進馬桶,衝走了——他要消除這個嬰兒被送回來的所有可能性。
接著,他回到臥室,把嬰兒包起來,用被角蓋住他的臉——主要是蓋住他的眼睛。然後,他下了樓,鑽進夏利車。
他把嬰兒放在了後座上,在邊緣處墊高,使他不至於滾落下來,然後慢慢把車開動了。
他向第二醫院駛去。
在路上,他一直在想,一會兒母親和王涓回來,他該怎麽跟她們說。
他想來想去,隻能這樣說——他跑到樓下的小賣部買煙,沒鎖門,跑回來就發現這個嬰兒不見了。
王涓肯定不信。
她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吧,反正他就一口咬定嬰兒是自己丟的。
天上又打雷了,雨“嘩嘩嘩”地落下來。
張清兆回頭看了那個嬰兒一眼。
他被包在那個很小的繈褓裏,沒有一點聲息。
張清兆的心忽然有些酸。
但是,他很快戰勝了這種情緒,把車速加快了。
到了第二醫院,他抱著嬰兒鬼鬼祟祟地走向產科。
今天產科的人很多,所有的女人都大腹便便的。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急匆匆地穿梭著。
張清兆抱著嬰兒來到那幾個病房前,偷偷朝裏看。
有一個病房的門開著,但是裏麵沒有人。床上放著一本花花綠綠的雜誌,櫃子上有一籃水果。
這個病人一定是上廁所了。
張清兆的心狂跳起來——今天,隻要把這個嬰兒脫手,噩夢就永遠結束了……
突然,有人在背後說:“你看什麽呢?”
他抖了一下,回過頭,看見是一個戴口罩的護士。
他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找黃大夫。”
“哪個黃大夫?”
“黃桐。”
“她調走了。”
“噢……謝謝。”
護士說完,就走過去了。
張清兆前後看看,走廊裏再沒有人了,他快步走進病房,把懷中的嬰兒朝床上一放,轉身就朝外走。
他剛走到門口,窗外突然響起了一聲炸雷,他驀地停住了腳。
他慢慢轉過身,走到床前,輕輕掀開被子,想最後看這個嬰兒一眼。
他在深深的繈褓中靜靜看著張清兆,沒有任何表情。
張清兆蓋上了被子,快步走了出去。
樓道裏,有個丈夫扶著妻子上廁所。那個妻子佝僂著腰,一步一哎喲,肯定是剖腹產。
張清兆低下頭,匆匆走過去。
他一直沒聽到那個嬰兒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