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崇川狼山寺廟的香火旺得很。上山的人都要燒香拜佛的。廣教寺的山門金剛殿裏塑著佛教的護法神四大王。東方是持國天王,南方是增長天王,西方是廣目天王,北方是多聞天王。南方增長天王持寶劍,寶劍揮舞,鋒刀呼呼生風,因此主“風”;東方持國天王執琵琶,宮商角徵羽,五音調和,因此主“調”;北方多聞天王持傘,傘在下雨天開合啟用,因此主“雨”;西方廣目天王持蛇,蛇是爬行動物,爬行時蜿蜒曲折,順其自然,因此主“順”。老百姓祈求風調雨順,四大天王都給實現了。
麵朝山門外的彌勒佛,笑迎四方客。傳說五代時,杭州有一個大肚子和尚叫契此,他身背一個布袋,滿街轉悠,逢人笑哈哈,見物就乞討,出語荒誕,居無定所,行狀瘋癲。布袋和尚圓寂時作偈陀一道:彌勒真彌勒,分身千百億,時時示世人,世人自不識。人們才知道他是彌勒佛的化身。後人根據布袋和尚的形象,塑造了彌勒寶像。瞧他,足有十餘丈高,一手舉在胸前,一手攤在膝蓋上,似憂非憂,似喜非喜;眼睛半睜半閉,似醒非醒,似睡非睡;一切都可以似是而非,沒有確定性。正因為這樣,彌勒佛祖才顯得博大完整,奧妙無窮,不可猜度。彌勒佛祖與周圍的眾佛同居一寺已有千年,但都心枯如井,不起波瀾;視若無睹,不生妄念,相安無事。他們太偉大了,身上全然沒有人性而隻有神性。
人呢,人卻挑三揀四,大聖菩薩金身下,跪倒一片善男信女。有的求治病,有的求發財,有的求消災;女的求個好丈夫,男的求個好老婆,無欲不有,無奈不有,都想花幾個小錢換個大幸福。大聖菩薩不答應什麽,也不拒絕什麽。一如既往,笑看那匍匐在地,P股撅得高高的信男信女們。他其實無所謂與,無所謂不與,甚至無所謂善,無所謂惡,無所謂福,無所謂禍。他也許隻意味解脫,從善從惡,從福從禍中全解脫出來。如果解脫到無所謂解脫的時候,那更是頂天立地的大佛了。
然而,在一大群善男信女中也有居心不良的惡者,竟跪在大聖菩薩金身下詛咒別人家失火亡命絕子絕孫的。
此人就是保家三少爺保新新。
保新新聞悉顧爾和月兒結婚的消息後,上山求大聖菩薩懲罰新郎不得好死,咒新娘守寡,他感到還不解恨,於是轉到後山,找陸狗侯商量報複行動。
陸狗侯:“三爺有事找我?說吧,你們保家是不是又要對顧家采取行動,來找我幫忙,嗨,我手頭正緊呢!”
保三爺:“沒事我翻山越嶺來幹啥!”
陸狗侯:“三爺,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小的,請說吧,為保三爺效勞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保三爺:“狗日的,夠哥們,講義氣。”
陸狗侯:“談不上義氣。三爺,其實幹我們這一行,有奶便是娘,誰給錢給誰辦事。”
保三爺把栽贓、陷害顧家未果,顧大成被四先生保出大牢和“天水茶樓”重新開張,保家的茶客被拉走的事說了一遍後,歎氣道:“白送了兩條洋槍五十顆子彈。”
陸狗侯:“今天叫我幹什麽?”
保三爺:“機會來了。今天顧家大辦婚宴,我想給顧家一點顏色看看,顧家別以為有四先生撐腰就臘子頭不打傘,無法無天,沒有人敢動他顧家。”
陸狗侯:“三爺,你想怎麽收拾顧家,說說。”
保三爺:“今天顧家二少爺和茶娘月兒拜堂成親,你趁顧家辦喜事人多事雜無頭緒時,把二少爺的兒子坤侯小少爺抓到山上。事成後,三爺重賞!”
抓個小孩對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匪徒來說是不在話下的區區小事。陸狗侯一巴掌拍得胸脯咚咚響,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保三爺:“回頭見!”
雙方達成協議。
保三爺快馬加鞭、樂此不疲地騎馬回城。
進了南門,下馬走進酒家。真是冤家路窄。他剛落座,顧家大少爺顧環也走進來。保三爺陰險笑道:“今日顧府舉行隆重的結婚大典,二少爺娶新人,大少爺怎麽有空到此獨飲?沒有得到自己喜歡的女人心裏難過吧?三爺陪你喝兩盞,誰叫你我是同一條街上的鄰裏街坊,共喝濠河水長大的兄弟呢?在此相遇,三生有幸,咱們一醉方休。”保三爺說著,坐在大少爺桌對麵的凳上:“小二,上酒菜!”“且慢!”大少爺一舉手,道:“東台不管西席,請三爺到你桌上去!”“哈哈,俗話說,一人不吃酒,二人不賭錢,煙酒不分家哇,我怎麽就不能和你同桌共飲呢?”保三爺穩坐釣魚台似的,身子一動不動。大少爺想屙屎離他八尺,但又想,我怕他什麽。憑酒量,西街上的富家子弟中,誰不知道顧家大少爺從來沒有輸給過別人。懷著這種心態,大少爺不再趕保三爺走了。他對店小二說:“換大碗。”保三爺也說:“大碗喝酒痛快!”這頓酒從晌午喝到太陽落山。論使心眼顧環不是三爺的對手,可論喝酒,保三爺就不是顧環的對手了。當保三爺喝到天昏地暗,語無倫次時,說出坤侯被陸狗侯綁到狼山上的真相。
保三爺:“今夜,你們顧家是樂極生悲啊!”
大少爺:“此話怎講?你說清楚。”
保三爺:“顧家小少爺已被陸狗侯抓上山了。快拿一百大洋去贖人命,不送錢去就撕肉票啦!”
大少爺:“保新新,你個狗日的,收買陸狗侯做這缺德的事,快說,是不是你雇土匪綁票的?”
保三爺:“是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
大少爺扭住保三爺衣領,全身的力氣用在手上,抓緊保三爺脖子追問時,保三爺已經醉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雖然大少爺為一個女人和二少爺鬧翻了臉,心裏不快活,拒不參加顧爾和月兒的婚禮,離家出去喝悶酒,但當遭受外來欺侮時,他義憤填膺,充滿正義感地強烈譴責保三爺道:“保新新,我們兩家,一個住街頭,一個住街尾,各做各的生意,東台不管西席,井水不犯河水,可你們父子狼狽為奸,先栽贓陷害我爹,又雇土匪綁架一個孩子,用心何其毒也。你個畜牲,打槍背的,千刀萬剮的,如果坤侯身上少根毫毛,我要你的命!”
保三爺:“一百個大洋,拿來,放坤侯。”
保三爺被大少爺搖晃得有了知覺,迷糊中,說的話更令大少爺氣憤不已。
大少爺:“雜種,你是棺材裏伸手,死要錢!”
保三爺:“你們顧家,占街口好地段,拉走保家的茶客……不是為錢……為什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老兄,別裝清高……拿一百個大洋去贖小少爺吧。”
說著,又醉暈過去。
酒令人亂性犯錯的同時,也能給人勇氣,大少爺將保三爺架出酒家,出街,進了蘆葦灘,解下他的褲帶,把他捆死在車上。
狼山不算高,但夜裏的狼山高不可攀,黑黝黝的,望不到頂。顧家兄弟押著保三爺趕到狼山時,月懸中天了。上弦月,晶亮晶亮的。青輝瀉地,山脊呈現出朦朧朧的清秀。淡淡的白光勾畫出一切,都是大概的輪廓,有點兒恍惚迷離,回望四周,霧穀生煙,莽林若夢,峰壁陡直,岩石崢嶸,雲氣彌漫,萬千景象若有若無,模糊不清,此刻的狼山籠罩著神秘的色彩。
保三爺酒醉醒來時,已在狼山腳下了。
大少爺:“喂,你醒醒,快帶我們去見陸狗侯。讓陸狗侯交出顧家的小少爺。”
保三爺:“我不知道什麽小少爺……要去你們自己去找小少爺。這事與本少爺無關。”
二少爺:“你親口說,你花八個大洋雇陸狗侯綁架坤侯的。你想賴,別怪我們出手重,廢了你。”
保三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二少爺救子心切,解下腰帶,將保三爺胳膊朝後一扭,押著他往山上走去:“你害我爹,害我兒,今天你不把我兒子平安接下山交給我,我把你扔下長江喂魚!”
保三爺:“我真他媽的,大河不淹死,卻淹死在陰溝裏。你們人多,我落在你們手裏,要殺要剮隨你便。咱們騎著毛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二少爺:“坤侯是個小孩兒,他和你無冤無仇,你對他下手,就不怕大聖菩薩處治你嗎!”
保三爺:“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我求大聖菩薩整治你們顧家,但屁用沒有,反倒被你抓到這裏來了。”說著,冷笑起來。
保三爺知道山上的土匪會保護他的。他很囂張,與顧家的兩位少爺唇舌相戰不休。走到半山腰時,他不走了。提出要一百大洋贖人。否則土匪撕票概不負責。他說:“土匪認錢不認人。”
大少爺:“一手交人,一手交錢。”
二少爺:“別玩花樣。速去速回!”
月兒說:“不要上土匪的當,交人交錢在山下安全,老爺帶人馬上到了。”
二少爺:“對呀,我們要考慮周到些,說不定保三爺叫陸狗侯提苛刻條件。”
月兒說:“到時候隨機應變吧。”
陸狗侯吹三聲呼哨。山上亮起火把,先是一炬二炬,後來一大片,把山照得紅豔豔的,火光中,陸狗侯抱著坤侯,左右兩個小土匪護衛著,往山下走來。
顧家的人往後退,退,退到山下。
陸狗侯:“二少爺,你的兒子我送來了。兄弟我不缺錢,隻缺新娘子,你把新娘子留下,讓我帶新娘子上山,讓我當一夜新郎,明天我護送新娘下山,完璧歸趙,意下如何?”
大少爺:“陸狗侯,你個土匪、殺坯,一槍十八個眼的瘟賊,你還是人,算人嗎?”
陸狗侯大笑。那猙獰的笑聲在山穀回蕩。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雙方對峙。
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抵在坤侯的心窩上。
坤侯睜著恐懼的眼睛大聲喊著二少爺:“爹,我要回家……爹,我要回家……”
陸狗侯麵目猙獰地威脅:“老子不要錢,隻要新娘,新娘不上山,我就撕票啦,哈哈哈!”
月兒揮著雙手說:“有話好說,不要撕票!”
二少爺:“陸狗侯,你說你要多少錢,我給你錢,把我的兒子送過來!”
這節骨眼上,保三爺不管別人的死活,借著夜色掩護,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陸狗侯嚇唬坤侯:“新娘才能救你,快叫娘救你!”
坤侯大喊:“爹,救我啊!娘,救我啊!”
陸狗侯笑聲令人毛骨悚然,在夜空回蕩,“……一二三”當陸狗侯數到第九時,月兒大聲喊:“你放了小少爺,我跟你上山,當你的新娘!”
陸狗侯:“新娘子,走過來吧!”
大少爺:“月兒,不能跟土匪上山啊!”
顧爾沒有想到月兒為救坤侯上山獻身,他急得跳腳,捶胸,一頭是兒子,一頭是剛進洞房的新娘。兩頭顧哪一頭啊!
顧環也想不到在關鍵時刻,月兒會奮不顧身救坤侯。月兒的勇敢使他感到出乎意料。於是,他走上前,道:“月兒,不能跟土匪上山啊!”
月兒說:“陸狗侯,你先放了小少爺,我跟你上山。”
陸狗侯:“你過來,到陸爺身邊來呀!”
月兒無所畏懼地走過去,抱過坤侯,把坤侯交給跟在她身後的二少爺。二少爺抱著坤侯上了馬車時,月兒猛地轉身從口袋裏抓一把茶葉末粉撒向陸狗侯,又一把撒向另兩個匪徒,快捷的動作,這一瞬間扭轉了被動局麵。趁陸狗侯和他的兩個爪牙被迷住視線時,二少爺和大少爺同時命令家丁:“打!”早有準備的家丁“嘩”一聲解開腰間的九節鞭,衝上去,一陣猛打。土匪們防不勝防,睜不開眼,雙手抱頭挨打,鬼哭狼號,求饒:“別打了,別打了,我再也不敢冒犯顧家了……”
這時,馮管家率領的顧家眾家丁趕來了。
大少爺:“馮伯,怎麽懲罰陸狗侯?”
馮管家:“老爺帶著官兵馬上就到,讓刁局長嚴審陸狗侯,就青菜燒蘿卜,一清二白了。”
大少爺:“可惜保三爺逃跑了。這個家夥比泥鰍還滑,識相不對湯淘飯,顧家被他害苦啊!”
二少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把陸狗侯送到警察局一審,保家吃不了兜著走。到底是誰走私槍支彈藥?”
馮管家:“陸狗侯綁架小少爺被抓了現行,這一次,顧家該揚眉吐氣了,要和保家新賬老賬一起算。”
月兒:“老爺來了。”
眾人轉頭看,顧老爺和刁局長帶領部下官兵趕來了。
顧大成:“刁局長,人證物證俱在。保家購買槍支彈藥陷害我的罪責難逃。刁局長,你當我們顧家人的麵審一審陸狗侯就會真相大白。”
刁局長從腰間拔出短槍,頂著陸狗侯的腦袋喝聲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陸狗侯,你老實向政府交代!”
陸狗侯:“刁局長饒命……我交代,我交代!”
刁局長:“從實招來,免你死罪,否則就地正法!”
陸狗侯:“我……我做了對不起顧老爺的事,罪該萬死,保三爺叫我替他搞兩條槍還有彈藥,說顧老爺開茶樓占好市口,搶了保家的生意……我替他買了槍支彈藥,保三爺派人把這些槍支彈藥藏在顧家的貨船上,然後向警察局報案……局長大人,保三爺說,高人指點保家以顧家走私槍支彈藥的罪名,送顧老爺進大牢,達到搞垮顧家的茶樓的目的。還說……這個高人是保家的後台,保家搞垮顧家茶樓後,獎勵我二百個大洋……局長大人,保三爺逼我陷害顧家的啊!”
刁局長:“你綁架小少爺也是保三爺指使你幹的?”
陸狗侯:“是,是的。保三爺給我八個大洋,叫我趁顧府辦喜事時,把小少爺抓上山,刁大人,我竹筒倒豆子,全說了。”
刁局長:“陸狗侯,你罪該萬死!”
陸狗侯:“局長大人,顧老爺,小的殺人越貨,做絕壞事,十惡不赦,早就該死……可是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幼子,我不能死,我死了,老娘沒人送終,孩子沒人養,求求你們,再不敢幹壞事了……饒了小的吧……局長大人,保三爺還說,保家的那個後台是官府……”
刁局長:“你,敢瞎嚼蛆,老子斃了你!”
陸狗侯:“我有半句謊言,不得好死……”
說著,轉身就溜。
刁局長舉槍,“叭——叭叭——”連開數槍,當場擊斃陸狗侯。刁局長吹一口冒著青煙的槍口,說:“顧老爺,本局失察請顧老爺多多包涵。”
在這場喜極生悲,悲極生喜的事件過程中,新郎二少爺對新娘月兒的感情又深了一層。
顧爾和月兒相依相偎著。這對新人先結婚後戀愛的舊式婚姻充滿曲折和傳奇色彩。
三日後,顧爾和月兒上狼山燒香許願,感謝大聖菩薩保佑顧家平安無事。夫妻雙雙跪伏在大聖菩薩的金身下,三拜九叩,不求發財,隻求平安,虔誠得很。他們走出寺廟,俯視茫茫塵寰,迎麵山風,有點淩厲。滿山樹木颯颯作響。山藤活龍似的爬滿峭壁,上麵開滿燦爛的花兒。青天浩浩蕩蕩,頭頂上隻有一輪孤獨無比的太陽。
月兒高興地說:“少爺,坤侯叫我娘哇。”
顧爾:“你救了他,隻有娘才義無反顧、不顧一切去救兒子,對嗎?月兒,你比坤侯的親娘還親,一次又一次救了他的命,他當然把你當娘囉。”
月兒:“雖然我不是坤侯的親娘,但是,我要培養坤侯成為四先生那麽優秀的人。他長大了,有了出息,我這個娘也驕傲得很。”
顧爾:“月兒,你替我生個兒子。”
月兒:“不,我生個女兒,把‘天水茶’的茶方和手藝傳給她,讓她再傳下去,代代相傳。”
站在山巔之上,顧爾感慨萬千,道:“啊,縱目四眺,置身九霄雲外,俯視萬裏:蒼茫茫的江海平原,一展到天邊,一瀉萬裏的滾滾長江,像一條金色的緞帶,從遙遠的天際,蜿蜒而來,奔騰入海;那長江入口處的大海,水天相連,煙波蒼茫,氣吞三吳,勢括八荒,好一派江天寥廓、滄海浩瀚的壯麗景象。”
月兒:“少爺有才情有氣魄!”
顧爾:“人站高處,心胸博大啊!”
月兒:“少爺,你像一位茶客,也會詩呢。”
顧爾:“他是誰?”
月兒:“阿江。他現在調回揚州去教書了。此人很有學識,對茶道、茶藝也很精通,是個有學問的人。”
顧爾:“說起阿江,我愧對此人啊!”
月兒:“此話怎講?”
顧爾:“阿江不是凡夫俗子。他是大海航行的舵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燈兒’啊!”
月兒的雙眸凝視著江裏航行的船隻,腦海裏浮現出阿江和她講茶故事的一幕幕往事。
阿江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