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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人和事像雲煙一樣過去,我的小屋裏滿是煙霧。我相信自己的心情正在慢慢好轉,因為我做出了詳盡的生活計劃。我倔強地認為,憑借我的聰明勁,什麽也難不住我。退學算什麽呢?我那些同學,才上完初中就去了廣東打工,能掙一千多塊錢......

李小藍推開門,明顯地蹙了下眉頭,我咳嗽著,把窗戶打開通氣。搬出一遝稿紙,潦草、混亂,大約15000字。全是我規劃的未來,高遠的目標,腳踏實地的幹勁,嚴厲的鞭策。我翻給她看,告訴她哪裏很精彩,哪裏還需要修改。李小藍懶懶地翻著,不知道是翻著看,還是純粹的翻。我就問她,是不是看不清楚?這隻是藍圖,這兩天我慢慢再搞細致點。她說她不太舒服。那我們去吃飯可好?

李小藍不高興。我體會到了她的不高興,這表明我自己心情不錯。當我痛苦的時候我將無法注意到她的不快。仔細想想,就是這樣--我有點自私。可是要我改掉這一點,實在比登天還難--心煩的時候,我以為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對,當然包括李小藍,也包括她做的一切。

李小藍突然哭了。我不知所措。她的眼淚很快就布滿了臉龐,而因為她的瘦,淚水仿佛要衝決臉的邊緣。我說過我最怕見到一個女人在我麵前哭泣,何況是這麽浩大的哭泣。我沒有任何本領,去給她安慰,惟一值得慶幸的是那天我心情尚好,沒怎麽煩。仔細問她怎麽了,她也不說,隻是一個勁重複說她媽會打死她的她媽會打死她的。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說沒事沒事,放心,有我呢。至於有了我她是否放心,是否沒事,我不是神仙,無法知道。我隻是想讓她止住哭,看到她哭,我全亂了。我估計著說我那天不該罵她,不該衝她吼,我請她吃飯賠罪。李小藍搖頭,說,不,不,不是你。她睜開淚汪汪的雙眼,看著我,努力地想止住哭......你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嗎,見到一個女人哭,所有的堅硬都會融化,感覺到自己的事實在太過細小,隻想讓眼前的女人不要那麽傷心。

李小藍仍舊斷斷續續地抽泣,我隻好來回摩擦她鼻梁和眉毛交接處的凹地。以前她曾經說過,這樣會讓她安靜。我願意做我所能做的,隻為了讓她安靜。

她哭累了,在我懷裏快要睡了,但是總睡不著。怎麽了。怎麽了。到底怎麽了,小藍?有不可捉摸的恐懼在她的眼裏流動,我強裝鎮靜,但是如果有一麵鏡子,那我也能在我的雙眼中央,看到壓抑的慌亂。李小藍是因為知道什麽而怕,我是因為不知道什麽而怕,總之我們都很怕。要消除我們的怕,隻有一種方法,就是李小藍把她所害怕的說出來--真相大白,我就沒什麽好怕的;我可以嚐試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李小藍的顧慮也可能煙消雲散。小藍,到底出了什麽事?我問她。我問了她一千萬遍,李小藍才啟動清秀幹淨的麵部肌肉,嘴角在顫抖,含糊著說"別告訴我媽媽--別告訴我媽媽--",才說她月經沒來,老想吐,她懷疑是懷孕了。

哦,懷孕,我長吐了一口氣。我讓她別擔心,先乖乖躺下,好好睡會兒。我把所有的被子都堆在上麵,把毛衣也蓋在上麵。被子太厚,她太瘦,被子裏像沒有東西。我第一次服侍一個女人睡覺,感覺就像馬上要失去她......你是否有過要失去一個人的經驗?不管是親近的人還是疏遠的人,甚至是仇人,你心裏會不會有那麽一點點心酸?

她睡了之後,我衝下樓去,買了張驗孕紙。我坐在床的邊沿,看著床頭殘留淚跡的麵容,麵容的主人熟睡。她鼻梁兩側有幾顆淡淡的色斑,以前我沒有發現。後來她醒了,我讓她小便測一下,她說她沒尿,我把夜壺拿來,堅持讓她尿。尿聲稀疏,她說她那天還沒有喝水。

尿液呈陽性。李小藍說,怎麽辦?我告訴她我問了醫生,現在時間還不太長,可以藥流,不會太疼。這個星期天你過來,我陪你去醫院。別怕,啊?她臉上露出安詳一類的神情,並且嘿嘿一笑。我真希望她安詳,可是她為什麽嘿嘿一笑?我並不知道,她高興嗎?無論如何我不希望任何人不高興......

不得不說的是,我們又蓋上被子,做起來。

......那天晚上如果李小藍讓我說我愛她,我甚至也不會拒絕。但是李小藍要我說的,不是"我愛你",而是娶她。

她問,你會娶我嗎?

我願意溫柔地安慰她,願意溫暖地摟抱她,願意全心全意地和她做愛,可是我對"娶"字毫無疑問一點準備也沒有。

回想當時的情形,李小藍側身躺在我疲憊的臂彎,隔壁傳來某男的鼾聲,鼾聲中她說,要是我們現在不上學就好了。要是不上學,我就把他生下來。她邊說話邊把我離開她的鼻子的右手食指放回原處。

你想跟我一樣啊?

要是你說和我結婚,我現在就退學。

少胡思亂想了。你媽不打死你,也會打死我的。我倆至少得犧牲一個,說不定還會一起被消滅。

我們跑嘛。跑到西藏去。

別說胡話了。你還是乖乖地考上大學,然後,嫁個老公生兒子,做個媽媽育後代......

要是我要你和我現在去西藏,你去不去?

不去。那有高原反應,你吃不消的。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怎麽了?

拿我當擋箭牌呀。明明自己不願意去,還要說怕我吃不消......

那你說你是不是吃不消。

那我也願意。我至少可以到唐古拉山。在那裏死了也沒什麽不好。

她側過身去,不再理我。一晚上都沒有和我說話。女人高興的時候,可以跟你徹夜說著去西藏這樣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不高興的時候,就委屈極了,一聲不吭。你拿她們沒辦法。

也許李小藍同樣認為,男人高興的時候,可以一夜和你做七次,不高興起來,就蔫不拉嘰,屁也不放。

我記得,她曾問過,我們是否屬於親密的愛人。我無法回答,拐彎抹角告訴她,我們在做愛,這就是我們關係親密的見證。可是她走了,我隻是有那麽一點想她,她來了,我也沒有樂開花。有時我倒是會覺得我不對,我該親近、安慰她,想她愛她。可是她那麽堅強,一再容忍退讓,如同賢妻良母,誘使我發揮所有任性的功能。

我是否對不起她?我這樣問自己。我該怎樣對她?我又這樣問自己。我愛她嗎?我還這樣問自己。對於愛情,我真的不太了解。可是我知道,兩個人的關係,已經讓我頭疼。當別人的悲傷快樂跟你發生關係,我想你也免不了頭疼。我還缺少處理這種複雜關係的經驗。要是楊曉知道了這事......總有那麽一天的吧。我頭一次嚐到複雜帶給人的痛苦,崇拜複雜艱深的年代已經過去。

2

把李小藍送走之後,我開始恢複正常,也不得不從對李小藍的愧疚中抽出身來,著手準備藥流的費用。所以那時,要我解決的就不光是吃飯問題,還有藥流問題。當然歸根結底,還是錢的問題。

一般人以為,這個時候,上上策是向家裏要,其次是向朋友借,實在不行才想別的辦法。但是對我而言,最好是想別的辦法,其次是向朋友借,下下策才是向家裏要。為什麽?很簡單:我不好意思什麽都問家裏,況且他們也沒錢;我的朋友不多,而且大部分是窮朋友。相比之下,我更容易從別的地方,用別的方式,拿到我不認識的人的錢,而且不用還。他們也永遠不會成為我的親密人士。

我幾乎沒有親密人士。我曾經說過,"你見了我,可能會不喜歡和我打交道。"應該說,我的朋友,我的親人,他們隻在我的心裏活動。比如陳俊,我已經四年沒見他了,但他那首歌我永遠記得。我喜歡他,不是因為天天能見到。這個人曾經說,他要考中央音樂學院,讀作曲係。為此我突然想去祈禱,祈禱他不要上大學,不要變成400萬無聊者之一。無聊的人才上大學。大學的作用就是讓不傻的傻,傻的更傻,白癡發達,天才自殺。

還有A還有B還有C,他們都曾經是我的親密人士。還有李小藍。我在心裏說,我一定要弄到足夠多的錢,讓李小藍做一個舒舒服服的藥流。我自己可以得過且過,但不願讓李小藍因為我而難受。我不想太欠她。更何況,有一段生活,我曾經和她一起度過。關於那段生活的美好記憶,我從未忘記。比如李小藍柔軟而細小的手,拂過我柔軟而腫大的傷口,比如我圍著圍巾,她推開門,打開窗,放進陽光般的黃金。這些記憶我不願意刪除。在邊家村,她一個人關心我的死活,我身邊隻有她擁有和我一樣的體溫。有時候風把遮窗戶的紙板吹落地上,仿佛世上的光全部透過破窗戶灌進來,直接將我的身體緊緊裹住。我像一壇泡菜,在酸而冰冷的溶液裏,渴望被一隻手撈起,放進火鍋滾燙的狗肉湯裏。這時確實隻有李小藍想到我的寒冷,因為我媽媽她以為我睡在暖氣高燒的宿舍,而楊曉,楊曉大概早就認定我已經回家,獨自種地,做做生意,將她丟棄。

我的回憶有點混亂。想起李小藍、狗、泡菜,有時還有楊曉。還有對於藥流費用的擔心。真實的情況可能是:我本來在想我該如何籌措那筆錢,可是想著想著,不知不覺想到了別的。很多事情不但難以回憶,就算回憶了,也是一團亂麻,次數一多人們就會失去解開的欲望。

有關我19歲陪李小藍藥流的過程,存在多種說法,但是還勉強可以梳理。其中一種是李小藍的意見。我記得她說,1999年元月,星期三,天快黑的時候,我的側影讓她感覺到安全,可是接下來我的行動卻讓她覺得我是一個混蛋。李小藍說,風吹動窗戶上的紙板,她覺得我跟以前越來越不同了,她感到特別冷,我隻知道一個勁地讓她別生氣了,說會帶她去藥流,卻沒有一句實質性的話,不告訴她我有多少錢,也不告訴她去哪個醫院。更讓她想不通的是,我動不動就生氣,還是不知道讓她一下。

李小藍說,第二天,她一大早就醒了,我還在呼呼大睡。她側耳傾聽我翻身的方位,可是聽來聽去,我總是背對著她。她說她要走了,我床也不起,隻說了一句注意安全。注意安全還用說嗎?她想。她傷心極了。李小藍說,她傷心極了,後悔曾對我這個混蛋那麽好。她生氣極了,她懷上了我的種子,我卻什麽事也沒有地讓她流掉。她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以此來折磨自己,也折磨我。

李小藍說,可是我還是不放過她。星期六,我跑到學校去找她。她老遠就看見了我,我也老遠就看見了她。她穿的是白色的衣服,想躲也沒法躲。我很快就把她抓住,拉她去了醫院。她不想去,但是更不想在學校拉拉扯扯的。

李小藍說,後來我就更混蛋了。她以為我會陪她打吊針,給她買水果吃,像她以前陪我一樣。可是我把她扔到醫院,不但不管她,反而自顧自走掉了。那時她躺在床上,醫生讓她打了半天子宮收縮的藥水,胎兒也和她作對,就是排不出來。她疼得想哭,卻不好意思哭,所以隻好不哭。天快黑的時候,她已經快虛脫了,我才回來看她,手裏提著一包小糖,說是專門給她去買的。她表麵上裝得很高興,其實心裏很不舒服。

這幾天的事情我在日記中也寫了,和李小藍說的不太一樣。那天,李小藍聲言要回去,我就讓她注意安全。可是說了之後,我還是覺得不夠安全,所以立馬起床,尾隨她,一路到了我的"母校"。進了校門,她直奔宿舍而去。我目送她進了大門之後,在操場附近繼續思量藥流費用的搞法。乒乓球台邊全是打乒乓球的學生,迎麵走來了周飛騰。他正在用小拇指剔著自己的牙齒。剔完以後,他把手指掏出來,在陽光下看著指縫裏的肉絲什麽的和我講話,問我現在哪裏,來學校幹什麽,我聽得全身發毛,就屁也不放地走掉了。

我遊蕩了一天,到晚自習鈴一響,又開始在商店裏閑逛。不出你所料,大約十點半,我又鑽入了老式木床的床底。我又拿了一塑料袋食物。還拿了一本連環畫,《西遊記》,大概是胖小子的。

但那天晚上,我倒黴得很,不光沒發現鐵盒子,連散錢都沒沾上。我有點懷疑老板是不是把錢放在床下的紙箱子裏。試了試紙箱子的重量,端是端不出來的,必須拉。我不敢拉,畢竟女老板也不是聾子。退而求其次,我把貨架上一紮一紮的菜票洗劫一空。

那天晚上,我也沒有再在床下撒尿,因為我事先已經料到,先排了一次。

總之,在房裏的一切都很順利。雖然沒有拿到足夠多的錢,畢竟渾身幹爽地走出了商店。已經是下半夜,天上下起了小雨。我在一個離商店約70米遠的小廁所裏把體內緊張全部釋放。那是一泡讓我印象深刻的尿。足足撒了三分鍾。其時晚風吹進廁所,把我的尿柱吹彎。晚風是那麽大,雨幾乎落不到屋頂。

我把塑料袋口係緊,放在離廁所十米開外的枯草叢裏。然後蹲到廁所裏,等雨停下來,同時借著路燈的暗光,看那本卷邊的《西遊記》。

在廁所裏我光顧著看連環畫,什麽都忘了。沒有想藥流,沒有想小說,沒有想楊曉和李小藍,沒有想我媽他們,也沒有想未來。因為《西遊記》確實好看,我看得入了迷。它無頭無尾,就像我的童年時代--我對我來西安之前的事毫無記憶,而上初中之後的生活又已經與童年沒有關係。童年給我的所有印象,是對於有人同玩的渴望,對於暴力和侮辱的恐懼,和對於孫悟空廣大神通的神往。

也許,自然,童年還有一點溫暖的友愛,可是我一時間想不起來。

幾乎所有我讀過的書都是無頭無尾的。對於新書我感到一種距離,因為那要花錢買。對於舊書我愛不釋手,因為我可以再撕去幾張。

連環畫《西遊記》不厚,很快我就看完了。再蹲了一會兒,我感覺到老等雨停不是個辦法,就撕了幾頁書,擦幹淨P股,開始準備離開現場。

回想當時,四下冷氣逼人,晚風冰涼,廁所還稍微暖和一點。我站起來提上褲子,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他大聲叫著,門怎麽開了。他叫著女老板的名字。我趕緊蹲回去,不敢亂動。我懊悔不已:媽的上什麽廁所呀,早回去不就屁事都沒有啦。

聲音又多了幾個,女老板的女高音也參加進來。他們聲音混亂,聽不清在說什麽。當然,隻會跟商店失竊有關。我支起耳朵聽。可是距離太遠,一個字都聽不清。聲音再大一點就好啦。貼著牆根,我來到一叢幹枯的灌木後麵。還是不清楚......

過了一會兒,聲音已經少了很多。我隱約聽見一個人說,到處找找。另一個反駁,肯定早跑啦。這些聲音導致我一驚一乍,可是腳還釘在灌木叢後麵。我甚至想走出去,裝作偶爾經過,去參與他們的談話。我當時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想,可是現在我知道了,這都是因為萬惡的好奇心。

突然一個人大聲叫道:誰?還用電筒光往灌木叢一陣掃射。我的心開始怦怦亂跳,要是那個人聽力好,我的方位他馬上就會通過辨認心跳聲的來源聽到。我慶幸晚風把空氣摩擦,雨落在屋頂,沙沙沙沙。我保持立正一動不動。我一動,影子就會晃,我的方位他就會看到。我祈禱他們不要過來,用手電筒照照可以,但是千萬不要過來。另一個老師說(竟然是馮錫鋼的聲音),×老師,別太敏感了,哪有那麽笨的賊,肯定早跑了,走走走,睡覺去冷死了。我慶幸世上還有馮老師這種人。

照電筒的老師走了。我不敢再聽,不敢留戀灌木叢。仍然貼著牆根,像個老鼠那樣溜回廁所吧。那裏安全。

廁所裏沒有燈,我仍然把連環畫捧在手裏,假裝再看一遍。我要是真看,就需要把手伸到路燈光裏去,那時我的黑手就會正對廁所大門。

實際上我在一刻不停地思量,萬一有人發現了我,我該怎麽辦?想了半天也沒有一個係統、規範、有效的應對方法,最需要冷靜的時候,腦子往往有點亂。我好一陣才想到,要是有人發現了我,我就說自己隻是來這裏上廁所,無論他們怎麽說我不是來上廁所,我死都不改口。相信不相信是他們的事,沒有證據,他們能把我怎麽樣?

後來我發現,雖然蹲在糞坑上,煞有介事,我卻還沒有脫下褲子。我把皮帶解了,把連環畫也扔進了糞坑,怕被認出那是胖小子的財物。一切妥當,我雙手成揖放在鼻孔下。鼻孔吹出的熱氣,圍繞在右手食指周圍,馬上有了一層水汽。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天地重新沉睡,大概雨也停了吧。我這樣想著,閉住眼睛不去管外麵的動靜。可是一陣腳步聲傳來。越來越近。竟然進了廁所。來抓我嗎?他們看到糞坑上的我了嗎?黃白色的牆壁上有了一個黑影。接著黑影的主人就到了我麵前。他解開褲子,把尿撒在尿槽裏。他應該已經看見我了吧,難道他還沒有懷疑我嗎?或者他要先撒完尿,再處理我的問題?我假裝有點便秘而需要用力排泄的樣子,喉鼻裏發出幾個嗯嗯這樣的音。這樣夠自然了吧?如果我不出聲,十分安靜,他會認為我在害怕,是噤若寒蟬?

他那泡尿也夠長的。另一個黑影來了。另一個P股來到我的側前方。他還在尿。我低著頭,但是目光朝上,看著他們的P股。我在暗處,但並不是太暗,他們隻要一轉頭,就會發現我......

最後他們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尿顫,一前一後走了出去。他們還談論著商店會丟掉多少錢,但是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我想起我爸殺了人之後在茅房躲避追殺的故事,這些往事讓人懷疑廁所真的是一條生命通道。

我不敢久留。人聲逐漸稀疏,隻有女高音還在飽含激情地痛罵,說"要是讓我捉到那個雜種,我剁碎喂瘋狗!"聽的人應付著她,天氣太冷了,人們需要睡覺。在那個下雨的冬天的後半夜,我同樣想趕快回到溫暖的被窩。

他們還不走光,讓我不能從大路回去。我隻好蹲著身子,到放食品的那一片枯草地去。地勢比商店略低,我趴下去,燈光照射不到。我沒敢再提塑料袋,怕拖著它發出聲音。匍匐前進,就像訓練有素的士兵,拯救兄弟的特務。直到那時,我才知道,魯班依之發明了鋸子的茅草枯萎之後力道依然凶猛,我的手掌、手背、脖子等裸露的部位被鋸出了橫七豎八的血口子。除此之外,一些不知名的刺也可能生平第一次嚐到了人血的滋味。

那是一條荒草叢生的狹長地帶,整個形狀和甘肅省差不多,最長處約50米,而我那晚爬了30米左右。我不敢爬快,差不多十分鍾後才來到一個廢棄的鍋爐房旁邊。在一堆發白的煤炭上我站了起來,迅疾無聲,飛跑。

回到邊東街,才發現手疼。一無所獲不說,還掛了彩。睡了一覺,我的精力開始恢複,傷口開始結痂。我思考著下一步的行動。

起床時已到中午,我把痂剝下來玩。我一直忙到了晚上,把每一道傷口都剝了一遍。所以,我的手又新鮮了。傷口滲出白細胞,仿若露珠。

3

天空又啟動變黑的程序。到了大家都睡熟的時候,我穿上球鞋,順著水管,爬上了周飛騰家的陽台。那時陽台沒有現在這些嚴實的防護網,我輕而易舉站在離楊曉不到十米的地方。那平原上黑森森的寒風吹拂著我,讓我覺得自己不是小偷,而是偷會情人的英雄豪傑。

我用英雄豪傑的目光看著叢生在陽台上的植物,仙人掌,那貼在門後的淡黃色的《華商報》,我摸著它們,簡直要熱淚盈眶。楊曉是個愛幹淨的人,所以她家的牆壁總是光溜平滑,地板總是幹爽清潔。那晚的風太大了,我的手很不靈活,弄了好一陣才把門打開。我媽傳授給我的開鎖技術,由於經久不用,我已經十分生疏了。一陣猛風幾乎把門猛撞在牆上。真那樣我就完蛋了。但哪有那麽容易完蛋。猛風過了山顛,穿越楊樹叢林,掠過打靶場和荒草叢生的土地,到達這座教工宿舍樓時,已經是強弩之末。我迅速進屋,關門,上鎖。我不發出聲音。也不用電筒。我習慣黑暗。整個屋子就像一根頭發那麽黑。我分辨著楊曉房間的方位。我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像墓碑那樣一動不動。在一片長滿野草、草原似的空地上,周圍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敵人和猛獸,我需要戰勝的隻是黑暗。我感覺自己真的像個英雄豪傑,至少是電影裏的假大俠。我告訴自己,我正在執行的任務非同小可,我必須習慣黑暗,不去碰任何突出地麵的物品,那裏可能會引爆炸彈。我要直接達到我的目標,隻需要一次機會,就幹得異常完美。我想我至少是007,正處於一個很酷的環境,有一個很酷的表情。

楊曉臥室的房門從來不鎖,這跟她洗澡從來不關浴室門的習慣一致。我穿過客廳,貓那樣輕,老鼠那樣警覺。老周的鼾聲從我左手邊的房間傳來,和窗外呼嘯的風相映成趣,一個疲軟,一個遒勁,一個短促,一個綿長......而楊曉的房間拉了厚厚的窗簾,連門背後也掛著簾子,有毛毯那麽厚,安靜得連她那麽細的呼吸都能聽見。連我自己的呼吸都能聽見。和窗外相比,是兩個世界。

我知道楊曉睡的時候需要像墳墓一樣安靜,可一旦睡著了,她就像觀音菩薩那樣深沉,你給她磕頭她都不醒。我開亮了台燈,在她的圓床邊坐了一會兒,看著她蓋著被子躺在床上的樣子。一動不動的,幾乎過了半個世紀,差點讓我忘了我要做的事。

楊曉就算睡著了,眼珠也會在眼皮底下轉動。這我知道。她的嘴角抿有兩個針眼大的小窩,燈光照射不到,形成一點暗影。呼吸均勻而輕快,胸脯一起一伏。我把手伸進被窩,但不敢碰到她,因為我剛從外麵進來,手還很冰。一直到焐熱了,我才把手放到她胸脯上。我甚至脫掉鞋,和衣跟她躺了一會兒。我計劃要是萬一弄醒了她,我就把她按住,讓她不要出聲......

那時在酒店裏,她睡熟了,我睡不著,就是這樣躺在她身邊,從月亮出來到太陽出來。我看她,親她,摸她,有時把她弄醒了,有時她整夜都在睡覺。她的瞌睡真不小。

但我不能在床上躺到天亮。我來這裏的目的不是在床上和楊曉躺到天亮。而且我不知道老周什麽時候會起來撒尿。像他那個年紀的人,十之八九有前列腺炎,尿頻尿急。台燈光很亮,我調暗一點,免得它穿過客廳,刺激到老周。書桌上堆放著楊曉的課本,有高二曆史,高二生物,高二數學。數學書上有一堆亂七八糟的稿紙,上麵塗滿了各種各樣的算式。楊曉打草稿特別亂,比我還亂,幾乎一個算式要用一張紙,所以她需要很多的白紙打草稿。她打草稿真是亂得可以。但她的數學好得出奇。有很多草稿打得很工整,卷麵也很整潔的人,做起題來,卻總是不是她的對手。我看著她亂亂的草稿,想著她皺著眉頭想幾何題的樣子,笑了起來。我喜歡看她皺著眉頭思考的樣子,那簡直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楊曉。

但我不知道楊曉的數學好是否跟老周有關,我希望不是。我隻知道她的數學成績每次都是第一名,可我不知道她腦子裏是怎麽想的,如果她用老周那套方法,我會覺得那分數是假的、醜的、惡的。不過我相信楊曉不是,我相信她是真的、美的、善的,就算她的草稿再亂,她也是真的、美的、善的。我就是這樣相信她。沒有辦法。

我寫了一張紙條,夾在初中生物書"生理衛生"那一章。她可能會永遠不好意思看到那一章去。我在上麵寫了五個字,我愛你,楊曉。並注明日期是1998.12.31。也就是我被開除的前一天。我不希望她知道我來過她家,那對誰都沒有好處。

做完了這些,我還是不舍得離開。那一遝稿紙裏有很多楊曉畫的人頭。楊曉上課的時候喜歡畫來畫去的,所以草稿上總是畫滿了人頭。有的寫著:語文老師約等於茶壺。有的寫著:段小名,我可以稱你為一隻豬嗎?有一張寫著:豬頭有兩種,一種是豬頭,一種是李小藍~_~。她和李小藍關係一定還是很好吧?我想。這麽久以來,不知道李小藍是如何隱藏了我們之間的秘密。

我還看到了我,雖然那隻是個背影,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在那張白紙上,楊曉隻畫了我,沒有打草稿也沒有畫別人,所以那差不多是一張完整的小畫。楊曉用鉛筆圈出了很多雪花,而一個瘦高的人左手插在褲袋裏,右手提刀,玻璃刀,刀頭刀尾牽引出幾絲弧線,暗示這人拿刀在手上轉著。腳上穿著筒子很高的翻毛皮鞋,在雪地裏留下一串腳印。楊曉故意把我的頭發畫得很長,像聖鬥士星矢一樣蓬亂。她一直希望我那樣,這次在畫裏又體現了她的小心思。我也愛她把我畫成那樣,雖然我可能永遠也不會照她想的方式生長,但我愛她把我畫成任何模樣。她想把我畫成什麽就畫成什麽,哪怕是一個豬。

畫的左上方有一隻眼睛,還有一滴淚水一樣的東西盛在眼眶裏。我想那應該是淚水,可是3B鉛筆很軟,畫得有點模糊。我把畫紙翻過來,還看到了楊曉寫的字。她總愛在正麵畫畫,反麵寫字,除非她畫的是小小的人頭,或者是一頭豬,要不就會在背麵寫上幾行小字。她的字圓乎乎、輕飄飄的,可以說很好看。

我看到她在我的背上寫道:

天蠍座。

有一天,阿波羅神的兒子架上太陽車。燒焦了大地。

宙斯派出一隻蠍子,咬住了他的後腿。

當我老了,我要看著時間,一邊磨刀子,一邊想著他的脖子。

沈生鐵,你到哪裏去了,快來受死。

那個家夥走了。他拿走了玻璃刀。

可是。天蠍座。他他他他他他他。是嗎是嗎是嗎是嗎。

沈生鐵。

如果你想我,我將贈送你一條內褲。

黑色的,繡著紅玫瑰,你說攥緊後像黑人流血的拳頭的那一條啊。

我媽媽要來西安了,我要送她一顆子彈頭,你說呢?

我把子彈重新上了蠟。原來的已經脫落了。

原來的已經脫落了。

她會喜歡的,你說呢?你說呢。

我喜歡莊稼地裏長著很多東西。

手榴彈。鋼盔。步槍。

沈生鐵。還長著我想你。

還長著我想你這種植物。喬木灌木各一。機槍下還有一堆彈殼。雪

把它們全埋了。

我要扒開它,找到你。

你是機槍手,倒在野草裏。

我是勤務兵,也倒在野草裏。

楊曉的字又細又小,不知寫了多少行,我實在看不完它們。字太小了,我看得眼睛疼。而且我的眼睛一定濕了,我還以為她忘了我呢。我還以為,以後她見了我,大概再也不會高興地抱住我了。我不知道她還在想我。她知道嗎?我也在想她。每次李小藍說起她的隻言片語的時候,我都仔細地聽著,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我呆了很久了,不再冷得發抖。有一會兒,我甚至想把楊曉叫醒,跟她親親嘴。可是我忍住了,隻是看著她睡熟了的樣子。

我記得我還拉開抽屜,看到了一大堆彈頭。看上去很亮,摸在手裏則很涼。

我折好題字畫,放進了口袋。我要走了,楊曉。不知道她夢見我沒有。可是不管夢見沒夢見,她都會隱隱覺得我曾經來過......我走近那張很寬的床,把她額頭上的幾縷頭發拂開,親了發亮的眉心穴,不知道她睡夢裏有沒有感應。她當時雙目緊閉,眼皮上有薄薄的光波蕩漾,我在她耳朵邊說,楊曉。突然她抱住了我的脖子。我下意識地躲開,還是被她抱個正著。她在做夢。抱就抱吧,我幹脆閉上眼睛,享受這片刻溫熱、親密的接觸......

過了一會兒,她又鬆開了我,翻了個身。楊曉的瞌睡真大。她是不是夢見了我?我真想把她推醒,問問她,是不是夢見了我。可是我有點害怕,她醒來可能會大呼小叫,說不定還會哭起來,那樣我就脫不了身了。

我關掉台燈。我真不願意就這樣離開。可是不關不行。關了,我又開了,我還想再呆一會兒,我真的還想再呆幾分鍾再走。光線掠過她的耳廓,勾出一輪細小的絨毛。那隻耳朵我曾無數次地看它,親它,手指劃過它,還惡作劇地朝裏麵吹氣。如果當時你在場,像我那樣看著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嘴什麽的,看著那些絨毛,你也會像我一樣舍不得離開。

我看了很久很久。最後我突然鼓起了平時很少見的勇氣,冒著吵醒楊曉的危險,手伸進被窩裏,把她的內褲脫了下來。那不是那條黑色的紅玫瑰的,而是純粹的粉紅棉布。帶著她身體深處的溫度和濕潤,當它緊緊貼在我臉上,進入我鼻孔的是那熟悉的甜香。你知道嗎,楊曉的身體是甜的,也是香的,像一個水果。

好了。好了。我完成了任務的一半。安心關掉台燈,我倒退著,拉上門,重新來到客廳。粉紅棉布的內褲在黑暗裏是黑色的,但是我知道它是粉紅的,它雖然不在楊曉身上,但是我知道它屬於她。我將它緊緊貼在臉上,閉上雙眼,做著若幹年以來最深的呼吸。進入我鼻孔的是那熟悉的甜香,那水果般的、露珠與花瓣融合後散發的甜香。我想把它吸進我的肺裏。

老周的抽屜裏淩亂地塞著梳子、香煙、火柴、鈔票,還有鏡子。一個講究形象的中年男人所需要的一切。在一堆雜物下麵,有一張紙片,放在窗前月亮下一看,是同學打來的小報告。我把小報告拿走了。我當然也拿走了錢。這是我這次行動的最終目標。

關門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我是關好,還是不關好。後來我還是把門碰上了。讓楊曉挨凍,還不如讓老周把我抓住。我心裏想著那屋裏一雙跳動的眼皮上遊移的光線,那微抿的嘴角的暗影,拆炸彈一樣把門碰上了。隨後我順著水管往下溜。上麵傳來老周含糊的喊聲:嘿!誰知道他以為是什麽呢?也許是老鼠吧。

在樓下,我又看了楊曉家的陽台很久。叢生的植物看不清了,發黃的報紙看不清了,什麽都看不清了。我隻能想像它們,想像它們,然後爬過幹枯的爬山虎圍牆,回到萬籟俱寂的邊家村。

我在房間裏做完數錢、重看題字畫、讀小報告這些事後才好好睡了一覺。錢一共有418塊,應該可以讓李小藍舒服點了。題字畫上有一句說,媽媽要來西安了,我要送她一顆子彈頭。先前我匆匆掃一眼,沒想到什麽,後來我細細讀一遍,想到了這個:據楊曉說,她媽和她爸十年前就離婚了。原因並不特別,跟許多家庭都差不多。她爸除了跟學校領導層女性發生關係之外,還把女學生帶到家裏來猥褻,以輔導數學的名義。她媽看不得他,教育他亂搞也要有分寸,不要做出禽獸不如的事情來。老周聽了,脾氣很大,鬧著要離婚,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是自由的枷鎖。別的事她不曾細說,但是單從這一句看,她還是非常想她媽的,甚至有把我跟那個從未見麵的女人聯係在一起的意思。她媽會是什麽樣子,她們應當有點相像吧。

至於那個小報告,大概是這樣說的:

敬愛的周老師:

我覺得我們班有很多同學沒有集體榮譽感,做出了很多給班級抹黑的事。懇請老師開展一下整風運動,把全體同學團結起來,共同建設一個積極向上的高三(5)班。

積他媽個屁。

接下來,他又舉了很多例子,以表示高三(5)班已經不積極,不向上了。他說郭小山在課堂上看金庸,甚至看《玉蒲團》,還偷偷在抽屜下抽煙,抽一下用書扇一下,煙子都散了,所以老師沒有發現。他說劉枝寒和王剛在教室裏吵架,互相抓破了臉,可是吵了不到半天又抱在一起,已經引起廣大同學的反感。他說尹豔豔經常很晚才回宿舍,有時還夜不歸宿。他說黃明也在外麵租了房子,經常在商店裏買酒回去喝。他說李曄、賀雙雙那夥人總是請人代寫數學作業,他作為課代表也不太好說。最後他甚至說,"萬一再出現一個江麒麟和沈生鐵那樣的害群之馬......"

以我為壞典型......害群之馬......我知道在許多老師眼裏,我沒有羞恥之心,不珍惜一切,不孝敬父母,不尊敬師長......可是在同學眼裏,我也是這樣的形象嗎?要是我還沒被開除,他也會這樣說嗎?我不知道,我沒有未卜先知的功能。我把紙給扔掉了。

寫報告的是沙非常,我跟他有什麽仇怨嗎?我真想自己跟他有仇,那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解釋他的詆毀。哦,記起來了,我曾經給他起過一個外號:"非常傻。"可是我並沒有侮辱他的意思,隻是因為他的姓名倒過來念就是這三個字罷了,他不也叫我"熟鐵"嗎?而且事實上,他還是一個我非常佩服的人,隻有他算數學題可以和我一爭高低......我想不明白,我承認以我的智商不可能搞清楚這個問題。

管他呢,我已經跟他沒有任何關係......老同學們,我有點替你們擔心,老周會怎樣羞辱、處罰報告中提到的人呢?可是我再擔心,也管不了那麽多了,老同學們,說起來,我比你們還要倒黴一點呢。我脫掉衣襪,鑽進被窩,在下半夜進入安靜的睡眠。窗外大風,我開始睡不著。我想,這世界上,至少還有一些人想著我,除了李小藍,還有楊曉。甚至還有沙非常。我也至少想著幾個人。有他們我就夠了,我不是一個多麽貪心的人......在入睡之前,大約淩晨三點,我還想到,當楊曉早上六點準時醒來,她一定會發現自己的內褲不翼而飛,到處都找不到。她會明白為什麽?她也許會明白,也許不會。或者說,她明白了就是明白了,沒明白就是沒明白。總之,我固然希望她明白,但是我不能強迫她恰好往我身上想。我相信有些事根本強迫不來。

4

星期五我一天都沒有出門。我說過讓李小藍周末來,這恰恰表明她會在周五到達。這樣的事發生過不止一次,她往往不聲不響放馬過來,殺我個措手不及。開頭我以為她是太想我了,就讓她安心學習,要畢業會考了。可是不說還好,我越說,她反而來得越勤。後來我也明白了,像許多女人一樣,她是以突擊檢查的形式,偵查我有無跟別的女人鬼混。

等我知道李小藍的用意後,我就委婉地提醒她要對自己有自信,要奉行惟我獨尊的政策,不要怕外敵入侵。我說,我又窮又醜,除了你,也沒人要我了。可是我越暗示,李小藍越心慌。女人的思維方式就是這麽奇怪。

但意外的是她這次沒有提前。整個星期五我都呆在房裏,感覺自己正在緩緩變成一塊木耳。後來我隻好趴在圍巾上,寫日記、畫楊曉的像和生殖器。我把我們畫在一起,還借鑒了春宮畫的手法。可是我越畫,心裏越是想得厲害。

星期六,李小藍來了,我告訴她,我星期五一天都在等她,她聽了好像很高興,但是我知道,她心裏懷疑著呢。我拉著她,往醫院走去。頭上是冬天的薄日,天空不怎麽藍,也不怎麽灰。走到半路,她讓我回去拿那天我做的"藍圖",說她要在醫院裏看。我說,不是看過了嗎?她說,還要再看嘛。

隻好又回去了。對於走回頭路,我確實不太高興,但我不表現出來。那天我決心滿足李小藍的任何要求。等又到了醫院,我開了發票,交了錢,填寫了假病曆,就拍了拍她的P股,讓她躺到手術台上去。她說她怕,我說沒什麽好怕的,我在外麵等你。

李小藍進了病房之後發生的事情,我完全是聽她轉述的。據她說,女大夫讓她張開雙腿,放在兩個皮架子上。皮架子很涼,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大夫說,別動。然後就用一根手指,一直伸到她的子宮。她那裏又幹又澀,痛得她想哭,但是她才叫了一聲,女大夫就說,傻瓜,別叫。她隻好讓眼淚在眼眶裏打了一會兒轉,然後順著臉頰,無聲地流在手術台的白色床單上。大夫在裏麵鼓搗了半天,興奮地說,好家夥,四十幾天,最適合做藥流了。

李小藍掀開門簾,我看見她有點打晃,就跑過去扶著她。她吃過藥,躺在床上,靜靜等待胎兒死亡。大夫說,傻瓜,明天再來排嘛。還有一次藥要吃呢。我們就又回去了,晚上吃了第二次藥。

終於到達排胎兒的那一天了。醫生給李小藍掛上了三瓶藥水,說這樣有助於子宮收縮,可以及早排出排淨胎兒。她又收了一些錢。李小藍躺在床上,很不安定地看著我,眼睛一會兒閉上,一會兒睜開。我問她舒服嗎?她說講笑話給我聽吧。我一連講了幾個,每次講完,她都隻是牽一下嘴角。我看出她並不是真正高興,於是決定給她編一個長一點的,我想,我一定要讓她高興一下,哪怕隻是一秒鍾,隻要是真正的高興就好。我說,聽了這個故事,高興點兒,好不好?她點頭之後我才開始講述,大體上是這樣的:

從前,有一個仙女,名叫李小藍。(她笑了一下)一天早晨,她偷偷離開了宮殿,乘一朵彩雲來到了人間。

開頭很像一個童話,不是嗎?童話往往最能讓人產生美好的情感,可是要讓一個人高興,童話往往不夠。所以我接著說:

她的身邊是一條湍急的河流,河的上遊不知什麽地方有獅子的吼叫聲。吼聲低沉,她害怕極了,也沒有人同她一起害怕。她想逃跑,可是獅子比她跑得更快,她還沒有起飛,它已經撲了過來。李小藍站在那兒,兩條腿僵直,一步也挪不開。獅子把李小藍叼住,大搖大擺地向樹林走去。在樹林中央的野草叢中,她被獅子平放在地上。李小藍又累又怕,她的雙手不住地顫抖。獅子出神地看著李小藍晨霧一樣潮濕和山穀般蜿蜒起伏的身體。它蹲下來,用牙齒把李小藍的衫裙撕碎。它的動作慢騰騰的,李小藍的臉上出現兩片粉紅的紅暈。......就這樣,獅子和睡夢中的李小藍發生了關係。

李小藍一直在笑,但是這時候她怒嗔一聲,壞。還皺起眉頭,噘起嘴巴。我知道,她心裏的什麽冰正在慢慢融化。我知道,要讓一個女孩高興,光有童話是不夠的,還必須有世俗的歡樂。可是你又不能把這世俗說得太俗。比如你如果直接說"李小藍被獅子強奸了",意思沒變,但肯定起不到逗她開心的效果。所以我安排了一個童話的背景,又設計了一個浪漫的環境......

但是故事還沒有完。我還要適當地損一下她:

獅子會這麽溫柔,人的身體會有這麽奇妙的感覺,這是生活在天庭的李小藍做夢也想不到的。她醒來的時候,林中一片白霧已經被陽光驅散,她恍惚記得曾經有那樣一個東西麵對著她,有什麽東西在她身上擦過。她不敢肯定是否真的有什麽進入過她的身體。這時她突然感覺到肚子撕裂般地疼。怎麽回事?她想,她想站起來,但是搖晃不已。低頭一看,她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大跳,哇地哭了起來:她的大腿上,紗裙上,身下的草地上,印著大片大片鮮紅的血跡。她馬上蹲下來,怕別人發現。其實這是密林,根本沒有人......她還想到河裏去洗洗,可是這時候,兩隻兔子走了過來,一隻叫小白,一隻叫小灰。

李小藍聽著聽著,表情慢慢開始舒展,好像入了迷。當我停下不講的時候,她還問,後來呢?

原來,那兩隻兔子迷路了。它們為了采到新鮮的林中蘑菇,跑得太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所以它們對李小藍說,姐姐,你能帶我們出去嗎?李小藍說,可以,但是有一個條件。小白小灰問,什麽條件?李小藍說,就是你們采的蘑菇要歸我。我們出去之後,一起做蘑菇排骨湯吃。小白說,可以。小灰說,不可以,這裏野草茂盛,我一樣可以活得很好,小白你回去吧。

後來,小灰變成了一隻野兔。而小白跟著李小藍,穿過小河,在樹林中彎彎曲曲地向前走。走啊走啊,一路上經過了無數的荊棘和藤蔓的包圍。終於,它們穿過了樹叢,來到李小藍降落的地方。彩雲自動飛來了。李小藍說,小白,蘑菇給我吧,我們一起燉湯喝去。小白高興地答應了。於是李小藍走上雲彩,抱著小白一起朝天上飛去。

李小藍突然打斷我的話,問道,它們是不是廣寒仙子和玉兔。她完全進入我編的故事了。不是,我說。我本來也想要一個這樣的結局,但是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我接著說:

小白飛在天上,好奇極了。它看到了陸地上廣闊的森林,看到了自己家的煙囪正在山坡上冒著藍色的煙。升得越高,她看到的越多。紅色的沙漠,藍色的海洋。還有高山頂上閃閃發光的白雪,刺痛了它的眼睛。突然,它想起了一件事,就向李小藍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姐姐,你是嫦娥姐姐嗎?我是傳說中的玉兔嗎?李小藍笑了笑說不是。很快,到了天宮了,李小藍把小白帶到廚房,剝了小白的皮,剔出了它的排骨,做了一鍋香噴噴的蘑菇排骨湯,給她娘喝,她娘一高興,就免去了對她私自下凡的處罰。

我才說到"給她娘喝"這四個字,李小藍就開始用不紮針的那隻手捶打我。"你耍我。"她真的高興起來了。這就是我需要的反應。我一邊把她的手按住,一邊在笑聲中把剩下的十幾個字說完。她打得太凶了,差點把輸液管扯下來。

為了讓小藍更加高興,我又跑去買了一包旺仔QQ糖,蘋果味,一顆一顆喂給她吃。喂完了糖,我問她要不要吃飯,她說不想吃。我就說那我去吃一下飯,你在這好好躺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5

出門時,已是一點過了。我隻想吃碗刀削麵,可是沿途的店都說沒有刀削麵了,有餃子,有拉條子,有包子,有麵片,有羊肉泡饃,但就是沒有刀削麵了。可我隻想吃刀削麵,人要是認起死理來,九頭牛兩隻老虎都拉不回頭。刀削麵是山西的特產,我想起學校食堂有個山西窗口。口袋裏還有菜票,那就去學校吃吧。飽暖思淫,可我當時很餓,於是把共同淫亂的受害者李小藍拋到了腦後。

我朝公車站牌走去。北風不是太大,我想起熱氣騰騰的食堂和刀削麵,不由走得更快了。飛快。在此之前,我左手插進口袋的時候,想起了提著玻璃刀走在雪地裏的聖鬥士星矢。那一瞬間我對楊曉的思念讓我吃驚。她的內褲還在我口袋裏,打從那天爬進她家起,我就一直在想她。不知道放假以後她會去哪裏,我必須在她走之前,見上一麵,或者打個照麵也好,不然實在太難熬了。不是嗎?默默想一個人的滋味是如此不好受,而如果能跟她說話,甚至睡覺,整個世界給人的感覺就會完全不同。就算遠遠地看她一下也好。她冬天愛穿紅色的上衣,即使在白霧迷漫的早晨,依然光芒奪目,在人群中十分搶眼,仿佛周圍的一切全是空氣。

我該坐603路。603路遲遲不來,西安交通很不暢通,站在街邊上的人都站在街邊上安靜地等車。我幾次有衝出去的衝動,想不坐車了。當你急著見一個人,或者吃一頓飯的時候,也會有等不及的感覺。不過我總算沒有衝,因為常識告訴我,我跑得再快,也跑不過車,即使它再過半個小時才來,我也不會比它先到。

我抱著手臂,不安地張望汽車的來路。每出現一輛公車,你都會發現我踮起腳尖,試圖看清它頂上的路次。當沒有車來的時候,你會發現,不遠處一個男人時不時看我。我與他目光一碰,他就轉過頭去。後來我不再朝他那個方向看了,可我總是感覺有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側麵。我的側麵有什麽好看的,又沒有花。

我想著楊曉,好像把李小藍給忘幹淨了。有時候熱情總是把責任打敗,尤其是像你我這樣處於青春期末尾的人。有時候,真的沒辦法讓所有人都高興。現在想來,就是這樣,我沒有辦法扭轉當時心裏最強烈的想法。而我當時最強烈的意願,就是吃完一碗刀削麵,馬上去找楊曉。許多年以後,我才想起,其實我更應該照顧李小藍,至少把她安頓好再走。

我一直想著楊曉,想著和她有關的一切。我記得,我和她認識不久後的一天,曾經約好一起去西安圖書大廈。等車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提著一個鳥籠,就像這個看我的一樣,不停地瞄著我們,不過我知道,他主要是看楊曉。楊曉也朝中年男人的方向看著,但我也知道,她主要是在看那隻小鳥。好漂亮啊,她說。後來,中年男人走了過來,對楊曉說,你喜歡這隻鳥兒不?說話中,他把鳥籠舉到楊曉的麵前。喜歡。楊曉把手指伸出去,逗小鳥玩。小鳥的尖嘴啄著她的手指肚,啄得很歡快。楊曉說,叔叔,這隻小鳥叫什麽名字呀?男人說了兩個字,讓我至今不能忘記那隻鳥的大名:噪鵑。世界上真的有這麽難聽的鳥名嗎?我有點懷疑,楊曉卻表現出興奮的樣子,說,那它一定很喜歡叫嘍。那時我第一次覺得楊曉有點奇怪,她明明聲稱喜歡安靜,為什麽對一隻愛叫的鳥兒那麽歡喜......

男人說,它最愛做的事,就是叫了,吃飽了叫,餓了叫,吃的過程中也會叫。它現在剛好不飽不餓,所以才沒有叫......你喜歡它嗎?你要是喜歡,我就送給你。

楊曉說,那不好。我沒時間養啊。

男人說,鳥兒送與愛鳥人,你一定要收下。

我希望楊曉別要。你不知道,要是老周聽到有隻鳥在陽台聒噪,一定會捏死之而後快。我雖然不喜歡聽它沒事亂叫,但也不願看它死於非命。我勸楊曉別要,楊曉也說,她不會要的,她哪兒能平白要別人的東西。可是男人一定要送。推來推去,看熱鬧的人圍上。最後中年男人舉籠齊眉,正色說道,你不要,我就把它摔死。楊曉收下了。中年男人迅速眉開眼笑,問楊曉家的電話,問楊曉對鳥道的看法,並和楊曉握手,說他找到了一個小同道,紅顏知己。還說以後有了新的鳥兒,有了新的鳥籠,有了新的鳥食,一定第一個給她看。

據楊曉說,噪鵑果然被她爸害了。不過不是捏死的,老周嫌捏死髒。楊曉說,有一天夜裏,很冷,我爸睡不著,鳥還老叫,他就把籠子掛到陽台上去了。第二天早上,它都凍僵了。到晚上就死了。楊曉為此哭了一場,不過後來中年男人給她打電話說,再送一隻鳥給她。還順便請她去喝咖啡。

不知過了多久,該有20分鍾以上,603還是不來。我看見天上的灰塵漸漸多了起來,有的女人臉上濃妝已經漸趨染黑。盯著我看的人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個子不高,聲音特別小地問我:"同學,請問到朱雀公園怎麽走?"

我還是像一個學生嗎?不過我確實還是穿著在學校裏穿的衣服。"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看你像本地人嘛。朱雀公園你沒去過嗎?"他臉上露出一副急切的表情。

"好像在朱雀門裏麵。你坐車到朱雀門再問一下吧。"我耐心地回答他的問題。

"那我應該坐幾路車呢?"

"我也不知道,你看一下站牌吧。"我有點煩了。

可他似乎一點也沒看出來我的情緒變化,"不好意思,你能幫我看一下嗎?我不認識字。"

哦,我知道了。說自己不識字,需要莫大的勇氣。我轉過身,一行一行地看,耐心地尋找。朱雀門應該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站。可是我身後的站牌恰好沒有。我又走到三米外另外一個站牌下麵,伸長脖子,找"朱雀門"三個字。

找到了,506路。我回頭告訴那個人,可是那個人不見了。到哪去了?我有點奇怪。不過接下來我就明白了:我口袋裏一百多塊錢也隨他而去。我當時十分氣憤,蹬蹬蹬跑到天橋上察看四周,跑得太急,差點把天橋腳下賣玉米的攤子碰倒了。我看到四周行人如織,各行各業安分守己,哪裏有什麽不識字者的影子。

我罵了一句操。過了一會兒我也就不氣了。我安慰自己說,反正那錢也不是我的,而且李小藍的事也差不多做好了。我安慰自己說,我馬上就要吃飯了,楊曉也快和我見麵,我沒必要不高興。就這樣,我高興起來了。我向緩緩移近的603走去。

我向緩緩移近的603走去。我投了兩塊錢。投幣箱裏應該有很多錢(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在車上我遠離那些看上去不懷好意的男人,而對女人保持親近。我口袋裏已經沒有幾塊錢了,但我還是願意對女人保持親近,遠離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603路空調車載著我,開始緩緩移動。

603上的女人和楊曉相比,都很醜陋(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不知在楊曉的心裏,是否也曾經覺得和我相比,別的男人不過爾爾。

603緩緩接近了虎街,接近了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接近了楊曉。我在虎街下了車,走進了學校,想先給楊曉打個電話。我當時想現在是中午休息,不如給楊曉打個電話,她也許在睡覺,也許在看書,也許在外麵玩。接電話的是老周,老周也聽出了打電話的是我。老周對我的聲音還是很熟悉的,他說了一句"楊曉不在",好像是問候語,又好像是結束語,或者什麽語都不是,總之說完就是忙音了。我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抱著碰碰運氣的態度,開始在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閑逛。

我走進了食堂,我吃了一碗刀削麵,我走出了食堂,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抱著碰碰運氣的態度,繼續在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閑逛。有的人認識我,跟我打招呼,問我現在身在何方,走了很遠還看著我的背影。我走著走著,偏離了主幹道,偏離了有人問我身在何方這個問題的主幹道。

6

我在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閑逛了半天,也沒看到楊曉的影子。後來,我推開楊曉家的房門,還是沒有看到她。

我推開門,看到了另外一個女人。她坐在楊曉躺過的沙發上。因為我沒有敲門,她滿臉驚詫地轉頭看我,接著,她大概以為我可能是來找老周的,就對我笑了,站起來,叫我進去。"進來呀。"我想她應該是楊曉的媽媽,她們很像。

我沒有進去,也沒有說阿姨好。隻是愣頭愣腦地問,請問楊曉在嗎?

不在。

我想了無數遍的情景終於沒有出現。我無數遍地想,我推開門,就看到了楊曉,楊曉也看到了我。她馬上跳起來,叫起來。

然後我說,楊曉,你能不能出來一下。

才走到門口,才躲開屋裏人的視線,門還沒有關嚴,我就把楊曉抱住。才走到門口,才躲開屋裏人的視線,門還沒有關嚴,楊曉的心就跳得特別厲害。後來我拉著她跑,她被我拉著跑,跑過了廣玉蘭夾道的林陰大道,來到那片我描述過無數遍的荒地。在那裏我又把她拉入懷裏,在那裏她又被我拉入懷裏。她的臉緊緊貼著我的胸膛,拉鏈在她臉上壓下了紅紅的齒印。男生樓陽台上有人打著呼哨,也有人隻是偷偷地看。我也曾看過別人在街上接吻,我知道她也看過別人在街上接吻,我們都知道看別人接吻是什麽感覺,所以我們都理解為什麽有的人打著呼哨,有的人隻是安靜地看。

......荒野上的風讓人顫抖,天上還飛過了一架飛機,她在我懷裏偷偷張望雲彩之中飛行的大鳥,耳邊響著我急劇的心跳。我們不停地走,腳下的荒草發出沙沙的響聲。她問我我要把她帶到哪裏去,去幹什麽。她的語氣甜蜜憂傷激動恐懼像剛剛做完一個在涼爽的夜晚死亡的夢......

我帶她遠離男生樓高亢的呼哨,穿過暗黃色的寬闊的打靶場,在楊樹林的深處坐下來。我激動。我在她身邊亂動,她坐在樹林的中央。我們笑著親嘴,因為忍不住笑又把對方推開。我們就這樣,一直親到天黑......她又一次咬住我的嘴唇,用力地吸,同時半張開嘴巴,讓我咬。用力咬我,她說。一直咬到天黑。我們的嘴唇都腫了,她說,怎麽辦......

......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走出老周的家門,我像喝了點酒。我看到楊曉媽媽和老周交換了一個看到怪人的眼神。

天已經黑了,李小藍還在診所嗎?我心裏滿是愧疚,用菜票買了一包冬瓜糖和幾塊餅幹。餅幹有些潮,冬瓜糖從包裝上看不出什麽,但我懷疑都是那天我在荒草叢裏丟棄的食品。

我在虎街等車,車總是不來。

對於一個等車的人來說,最壞的莫過於有人在等著他。何況那還是一個躺在醫院的人。

我靠在樹上,像抽多了煙,喝多了酒,無力地靠著。穿校服的人站在我的周圍,他們並沒有看我,我看著他們,我希望楊曉碰巧也在裏麵。

我心存僥幸地四麵看著,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看到那張比楊曉成熟、天真爛漫的臉龐。你為什麽要來找我呢,是老周告訴了你,你要追來罵我。你罵吧。

我後退了一步。

她笑了,說,你是沈生鐵嗎?我說是。她說她知道我,因為楊曉告訴過她。說完她竟然從皮包裏拿出一個彈頭。

她那孩子似的臉上,看不到對我的威脅,看不到一絲西安的塵埃。她比楊曉矮點,頭發更香。她的眼睛含著笑而不是戒備。

怎麽靠在樹上呀?她說。

你知道楊曉去哪了嗎?

她今天出去玩去了。

去哪裏玩了?

好像是去看鳥了。

皮包從她肩頭滑到了手腕,她拍拍我的肩膀,說,沒事你過來玩。

我點了點頭。她拉開包,寫了一張紙條給我。她的電話。

楊曉什麽時候回來呢?

我也不知道,她老說起你呢......

這時,603緩緩地靠邊。一張痛苦的臉迅速地浮了上來,它屬於李小藍。我說,我走了。

有事給我打電話。她說。

在車窗裏我看見她望著我,與我的目光碰上就笑起來,並搖了一下手掌。在車窗裏,我看見她真的比楊曉低那麽一點,她的頭發紮在腦後,是卷的......

7

在"李秀華婦科診所"的病床上,李小藍冷冷說了一句,這頓飯吃得真久。是啊,我這一去,確實有點久了。李小藍側身朝著牆壁,表示不想理我。我乖乖坐在床的一角,看著滴瓶慢騰騰地冒著氣泡。

滴瓶的氣泡冒得很慢,所有的魚冒氣泡都沒有它那麽慢,難怪李小藍輸了這麽久還在床上。如果是我,我就會受不了,私自把速度擰快。

那天晚上不止李小藍一個人在做藥流。病房一共有五張床,有三個人在輸著同樣的液體。三個人中,應該數李小藍最為年輕,其他幾個應是附近西北大學的女生。我試探著抓住李小藍有點冷的小手,告訴她我心裏其實也很抱歉。不但是為已經做過的抱歉,也是為將要做的事抱歉。小藍,對不起。我在心裏對她說。我還沒有傻到馬上脫口而出的地步,我喜歡的方式是,把話說得斬釘截鐵,但是絕對不脫口而出。那樣會讓李小藍傷心欲絕,那樣會讓李小藍想一死了之,那不是我要的結果,因此那不是我選擇的方式。

我從後麵抱住李小藍的肩膀,說,小藍,對不起,我給你吃冬瓜糖好不好。

李小藍開頭沒有任何反應,約莫三分鍾之後,她說,是"冬瓜糖"嗎?我們小時候都叫"糖冬瓜"。

應該是一種東西吧。我說。

怎麽會呢?定語不同。她說。

對。叫"糖冬瓜"更符合它的特征。我說。

接著,李小藍讓我給她舉著滴瓶,她要撒尿。我看著她站了起來,看著她像一根繩子那樣站立不穩。她吃力地蹲下身去,叫我不要看她,她要尿了。她說肚子疼。一隻手按住小腹,胸脯趴下去,下巴頂在膝蓋上,緊皺著眉頭,眼睛痛苦地閉著......她扯了一團衛生紙,折成幾疊,擦幹下身。紙上沾著紅得發黑的血塊。尿槽裏,一池紅色的液體,裹住一團板栗大小的血球,更小的血塊行星、衛星般圍繞著它。她蹲下去看著血球在紅色的液體中緩慢地沉浮、浮沉,最後一動不動。"她現在沒呼吸了。"李小藍說,說完她用力拉了一下衝水器。

我托住李小藍的腰。那是一條很細的腰,和熱水瓶差不多大小。打完所有液體,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李秀華大夫叮囑我們,要注意消炎,一個月內不可性交。當然她說的是,別行房,千萬別。我執意要背李小藍回去,李小藍堅持要自己走。李小藍說,你那麽瘦,骨頭會咯疼我的。我隻好又托著她和熱水瓶差不多大小的腰。

到了。我說,小藍,你躺會兒,我去買點東西給你吃。

你快點回來。

我答應著好,飛奔下樓。提了一袋砂鍋米線和幾樣甜食回到屋裏,李小藍已經累得進入了睡眠。我小聲叫醒她,讓她吃點東西。我吃不下,她答道。我溫柔到讓自己吃驚地對她說,那吃點糖吧好不好。甜的補血。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著李小藍睡到天亮,像以前看楊曉一樣。她用力箍住我的腰,我想那就是愛的感覺,包含信任和關切。從那以後,我們相約一個月內不做愛,但是我知道,我暗暗決定的不是這個。

李小藍很虛弱。我努力之下,氣氛還是不乏輕鬆和溫暖。我跟她談起我所知道的房中術,我偷看到的《素女經》和《洞玄九式》上的玩意兒,我告訴她,我們經常使用的招式是"鶴交頸",我們的快樂是黑暗中大大的快樂。我們該是第一次說那麽多的話。說著說著,我們竟然討論起朋友和情人的關係來,誰都以為自己就是尼采說的那個掌握了真理的世界上最孤獨的人,為了那自以為是的真理,爭論著,誰也不讓誰。最後看李小藍臉色蒼白,呼吸急促,我才提議息戰,先睡再說。可早上醒來,我們已經忘記了這個懸而未決的話題,幹幹淨淨,至今未提。我還記得李小藍的觀點是:好朋友隨時可以充當情人,可是情人代替不了朋友,還時時有反目成仇的危險。"朋友多好啊",曖昧的關係,閑時耕織,戰時上陣......而我的觀點是什麽,我開顱取髓切片CT掃描都找不回了。

可以肯定的是,說完該說的話,我陪李小藍一直坐到了中午。我還打算陪她坐完那一天,這從我約好和楊曉下午見麵可以看出。戶外出了太陽,是溫暖的、讓人懶洋洋的冬日,室內依然陰涼,讓人感到寒冷。我還沒起床,也沒有穿衣服,皮膚摸上去就像水泥馬路。李小藍也光著身子,也沒有起床,但是她玩偶般細小的身體和平常一樣柔軟、光滑,因為我用整條被子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而我自己隻用一個小角遮住肚臍。最後西斜的陽光被對麵的窗玻璃反射,在被子上描下藍色的楊樹影子,隻有一塊大光剛好照亮了李小藍的臉,迫使她不得不張開眼睛。她的眼睛又細又長,被夕陽一照,變成純粹的棕色。這一點我也從未發覺。我知道,我至今都不是完全了解她。

8

楊曉媽媽再次看到我時,我提著玻璃刀從一條破爛的胡同裏跑出,跑得很快,頭發遮掩下的臉全部暴露了。那條胡同就是牛街,邊家村三條大路之一。楊曉媽媽和我約好見麵的地點,就是牛街口子上的"德福祥"餐廳。門口。

當時她正從另一條巷子口出來,看見我一陣風躥出牛街,她叫都叫不住,就隻好看著我的背影。這注定我到了"德福祥"門口,會見不到我要找的人,會站在那裏悵然若失。一到目的地就發現約見的人正在那裏張望自己的身影,誰都會很高興,反之則會不高興。好在我等了沒多久,她就來了。當時太陽還沒有全落,餘光照得她熠熠生輝。一天不見,她把頭發染成了栗色,逆光時,閃著火一樣漂亮的光澤。

她告訴我,我該叫她阿姨,或者楊阿姨,因為她是楊曉的媽媽,而她的名字叫楊繁。她沒有問應該叫我什麽,她直接拉起我的手,離開了餐廳破敗的大門。天上很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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