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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邊家村是一個城中村,包括三條大街:邊東街,邊西街,牛街。總的來說,這裏吃的穿的住的××的,什麽都有賣,隻要你有錢;可以說它是個小城市,也可以說是集貿市場。每天,一些人在哭,鬧,笑,玩,病,死,就像樹搖動、枯萎。有時候一個人死了,很多人不高興起來,他們都認為死人不是一件好事。他們說做白"喜"事,也隻是心裏的希望,他們認為死真是倒黴,隻有活著才好,至少可以知道死是怎麽一回事......

有時他們也突然覺得,活著並不好,於是就吵吵鬧鬧,於是就吃吃喝喝。我心裏煩得很,不想吃也不想喝,隻想找個地方,可以供我休息。我一路張望著,最後站到了張曼玉潔白的腋窩下麵。

張曼玉指著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的方向,嘴巴張開,露出牙齒,笑著。和她耳朵平行的地方,寫著一行字:飛機子弟學校,讓你的孩子展翅翱翔。一位紅臉蛋姑娘使勁擦著她牙齒上"辦證"二字。

旁邊是一個小燈箱,因為是白天,沒有亮燈。我看了這個燈箱上的廣告之後,就按它指明的路徑去找一個地方。一個被聲稱有旅社的地方。

我找到它的時候,城牆上燈籠已經紅了。"誠信旅社"四個字在燈箱上發著亮。旅社的前台藏在一條黑黑的弄子後麵。西安的民房都有這種長長的甬道,又黑又窄。我走了一年才看到那個亮著小電燈的窗口。燈泡可能隻有五瓦,一個老頭半坡時代就開始趴在桌子上打著瞌睡。我敲敲窗子,叫道,喂,有空房嗎?

他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嘴角的涎水正緩緩地爬向登記簿的封麵。我又大叫了一聲,喂,喂?他還是沒有反應。他死了呀?

我隻好用力捶打那扇發黑的木門。這一次老頭總算抬起了眼睛。他沒死。他擦去嘴角的涎水,嘟嚕道,住宿嗎?隻有單間了。我開了一間最貴的單間,60塊。他說隻有這一間了。

填寫證件的時候,我覺得這家店有黑店的嫌疑。它讓我想起孫二娘。我被她倒掛在房梁上。她剮我。臨剮之前還用一桶冷水把我澆醒,拍著我的臉問,老娘剁碎了你做包子餡兒,你意下如何?我填一行字,抬一下頭,看一下麵前的人,他閉著眼睛又在打盹。職業,學生,抬頭。年齡,18,抬頭......

我身後冒出一個女人。她還挽著一個男人。他們也開房。老頭睜開眼睛,說,隻有最後一間房了。

女人問男人,住不住?

你想不想住?男人問女人。

我聽你的。女人說。

男人麵向老頭,趴到櫃台上,問,是大床還是小床?

老頭說,是雙人床。

出於好奇,我看了他們不止一眼。女人瞟著我填的表。當男人把老頭給他的登記表推給女人,女人拿了壓在我表上的圓珠筆。我催促老頭趕緊去提壺開水,但老頭說,不急嘛,登記了這位再一起去嘛。我隻好看著女人寫字:職業學生,年齡20。寫到20的時候女人偏頭看了我一眼,我沒敢再看下去。

那時,天色已晚,但還不算太晚。在昏暗的光線下,那個女人眼影烏藍,胸口的掛墜很亮。我住在201,她好像在203,或者202,反正離我十分近。我從201的窗口望出去,除了一堵牆,什麽也看不到。還好牆上有個窗戶,是一戶人家。透過紗窗,可以看到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在活動。越看不清晰,我越想看。我有這個愛好,總是強迫自己去看。我看到他們一會坐下,一會又站起來,好像在吃飯。紗窗濾過藍色的熒光,我猜他們在一邊吃,一邊看電視。這和我們家不同,因為我們家沒有電視,所以要麽大家光吃飯,一言不發,要麽說起各自見到的事,商量、責備、訓斥、妥協、偃旗息鼓,高興的時候互相取笑......

201光線很暗,因為我沒有開燈,隻靠對麵窗戶射進來的一點兒微光照明。脫掉外衣,我把頭蒙在被子裏。接著,我雙手捂臉,哭了起來。現在想起來,我很難理解當時這一舉動的突兀:這麽久我都沒有哭,在"黑店"卻哭開了。原因我已經無法回想,隻記得我頭蒙在被子下,眼淚滴在床單上。我一直縮在那一塊軟綿綿的、完全黑暗的空間裏哭泣,開始是號啕,慢慢變成小聲啜泣。我怕我一伸出頭來,就看到牆壁上那一層稀薄的、跳動的藍光。那會讓我意識到我還和別人毗鄰而居。那樣我就會完全哭不出來。一個人極度煩悶、悲傷、兩側太陽穴也有點兒痛的時候,就會想到哭,如果不讓他哭,他就會憋得慌,覺得世界好像正在收縮,而他就要爆炸。

如果當時我沒有哭,就能更早聽到隔壁傳來的聲音。不是202,就是203,反正離201很近。好像是一個人在哭,一個人在笑;一個人在打,一個人在挨打。啪啪啪,就跟拍牛P股一樣。拍牛P股是我經常幹的事,用巴掌把牛P股上的牛虻拍死,一聲脆響之後,手掌上就出現紅與黑、紅與黑、紅與黑,紅的是血,黑的是牛虻的屍體。

我停下哭之後,臉上風吹開的裂口被眼淚咬得有點兒疼。旅館的小龍頭在露天平台上,我找了很久。這種聲音更清晰地躥進耳朵。我理所當然地認為那是男歡女愛的產物。那是錄像裏的聲音,那是跟錄像十分相像的聲音。而我雖然看到過老周和林淑英搞,卻隻見其人,不聞其聲。他們在默默地做著。老周默默地耕耘,可是他再怎麽賣力,也已經不夠有勁。林淑英完全是一片冬天的稻田,老周犁不出她的蘇醒。

小龍頭的旁邊就是廁所。我把自己關在裏麵,但還是忍不住,溯聲而往。是202。我看到一個女人,扶著紅色的床頭櫃,身上披著月白色的皮膚。她漂亮的臉蛋對著窗外,我隻能看見一半P股,高高撅起在燈光的範圍裏。我承認我看得有點兒入迷,當時的情形換了誰都會這樣。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個肥胖的男人竟然衣冠整齊,隻是用一隻拖鞋還是別的,用力地抽打女人的P股、大腿......嘴裏說著:"噢,還要打嗎?"他們沒有再說別的什麽。好像各自並不相幹,他沒有打她,她也沒有挨打。我站了一會兒,就走開了。如果你要問我有什麽感覺,那除了"興奮",我說什麽你都會以為不是真的。可是事實上我絲毫興奮的感覺也沒有,對那月白的皮膚,高撅的P股。我看了一會兒。我什麽也沒做,就走開了。

我在一塊鬆落的石灰塊上找到了電燈開關,房子裏頓時亮堂堂的。隔壁還是叫聲如雷,它驅散了我很多煩悶。但是還有很多煩悶永遠也驅散不了。我墊一個枕頭,斜靠在床上,煙又被我抽開了。煙霧它是藍色的,它很輕。它在燈光下顯出更輕更透明的藍色。我看著它盤旋、繚繞、上升、消散。空氣中留下藍色的煙味。我呆呆地看了很久。

我很累。躺倒在床,我迅速夢見自己正在緩緩進入夢鄉。一個寬闊無比的女人抱著我媽和我。另一個女人挑逗著我。在我射精的地方長出一棵綠色的樹,是她的寒毛。我媽問,你現在在哪裏,你現在在哪裏?我回答不上來......夢裏的地方好像我見過,但是醒了後,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夢遺之後,我還想繼續做下去,好記住夢裏的情節。

是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我的夢。聽得出那是兩個指節敲擊木板發出的聲音。是這個聲音吵醒我的,還是我醒了之後才聽到這個聲音,這種問題往往難以搞清。

剛一打開門閂,她就側身鑽了進來。正是住202的女人。她約莫20歲,眼神奇特,天真的瞳孔中閃著精明的目光。她自己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態度溫和。

她的衣服有點亂,手腕上有一條鏈子,脖子上也有一條。她說,我叫麗麗,要不要玩玩?

什麽?

那個嘛。她笑起來,兩顆虎牙,一次100。

......

我有健康證,沒問題的。囉。她掏出一個小本,遞過來。看,四天前才檢查的。沒問題的。

可是我身體不舒服,不要了。

就玩一玩嘛。

你是學生嗎?

是啊。你也是?

不是。我真的不太舒服。不好意思。

哎,給你優惠價,80。

......

(麗麗一件件脫掉衣服,脫掉粉色胸罩,脫掉緊身褲子,隨後除下內褲。可是沈生鐵怎麽也硬不起來。麗麗觀望了一陣,翻過身來,說,我來幫你。她用手握住沈生鐵軟下來的家夥,機械地上下套弄。開始能感覺到她掌心的溫熱,後來就隻有不大不小的力度。她熟練地嬌喘、哼叫。家夥依然不硬。幾乎要從她手裏滑出。

(算了,不玩了。沈生鐵拉開麗麗的手。麗麗的緊身衫撩起來之後,露出了乳房。沈生鐵把它們握在手裏,感覺比P股要溫,比其他部位涼,就像兩個用溫水洗過的蘋果。而蘋果......沈生鐵心裏掠過蘋果,以及別的。他突然感到十分內疚,十分、十分惡心,於是他拉開麗麗的手,說,算了,不玩了。

(麗麗又要求沈生鐵打她。打我,打我嘛。沈生鐵不打,她主動抬高了臀部。沈生鐵手掌掃過她光滑的背,但是不肯碰那兩片通紅的、殘留齒印的P股。經不住麗麗一再要求,他象征性地拍了幾下,麗麗說,用力點,再用力點。沈生鐵加大了力氣,下麵不知不覺竟然粗大起來。麗麗跨腿就上,沈生鐵卻又耷拉了。他按住麗麗的肩膀,將她掀翻在床。)

怎麽了?不玩了。不玩就不玩你推我幹嗎。麗麗站在彈簧床上,一跳一跳地穿著內褲。扣胸罩的時候,她讓我幫她。等她全部穿完,鞋帶也係好的時候,我問道,多少錢?

不是說好80塊嗎?她邊整理頭發邊說。同時又檢查手鏈的扣子有沒有鬆掉。

可是我沒做啊。給50塊行不行?

說好80就80嘛。你沒做又不是我的錯。

我也就摸了兩下嘛,也要那麽多錢?

我已經優惠你了。要是別人,虐待還要另外收錢呢。

那也算虐待啊?是你讓我打的嘛。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尷尬。你會發現,尷尬這個詞我很少用,但在這裏不用不行。我覺得麗麗看我是個學生模樣所以故意耍我。

我沒工夫陪你說話。我告訴你,玩了就得給錢。哪還有你白玩的?你要是不給,我就告到你們校長那兒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學生。你不會想讓你們全校都知道這事兒吧?要是你想讓他們知道,那就別給我錢得了。

我從此知道,不論從事何種行業的人士,都有可能說出殺傷力十足的話來。"你告我不會告啊。"我也來了一句。他媽的到這裏還有人拿學校來壓我。但是我也知道,我確實不想讓她真的跑去宣傳。我不擔心學校把我再開除一次,我已經決定不再和那裏的任何人再有聯係。我怕的是這個消息輾轉傳到我爸媽他們那裏。我數了80塊錢,扔給她,舌頭抵住上齶,令氣流通過唇齒,成功地發出一個音節:雞。

"你他媽'陽人'!"麗麗回敬我,意思是說我是個陽痿。她顯然覺得受了侮辱。她迅速抄了錢。一閃腰,出門,基本是美人風度,鑰匙串發出叮啷叮啷的響聲。

2

麗麗先是對我說,她是大學生,後來又告訴我她19歲,意思是和我差不多大。我不知道到底該不該相信她,但是相信不相信,都跟我沒關係。跟我息息相關的是那80塊錢。我的錢已經快用光了。

想著錢的事,又想著別的,亂糟糟。所以我現在也不知道該從什麽開始說起。也許我在想自己到底該怎麽辦。也許我需要一個足夠深沉的夜,把我睡掉,甚至永遠都醒不了。可是事實是,我怎麽也睡不著。不但睡不著,我的精神狀態還十分差。想睡又不能睡,腦袋要爆炸,心就像被巫婆的指甲抓,這不是痛苦是什麽,這不是難受是什麽,這不是把人往死裏整是什麽。我抱住頭彈簧般地晃著,想把它一刀劈開。再把地球一劈兩半,頭順著裂縫滾到地核的熔岩裏,燒成煙。

後來我唱了一會兒歌。有時是大聲地吼,有時是低聲地哼。那些歌也許你從來都沒有聽過,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歌了,《紅色娘子軍》、《一條大河波浪寬》,等等。大部分我都是亂唱的,調跑到天上。當然有時也唱一些大家都熟悉的流行歌,總之我什麽都唱點兒,我是一個什麽都唱點兒的人......

唱累了之後,我就開始抽煙。我沒辦法不抽煙。輕微的麻痹比清醒要好。誰都有需要麻醉的時候。也可能還在唱的過程中我就開始抽了。總之,煙霧繚繞,不知道是這一根的,還是上一根的。抽了多少我已經忘了,不過我還記得嗓子眼發幹,喝了兩大杯水也不頂用。後來,我又想撒尿了。抽煙和撒尿有關係嗎?有。至少那時。我不想下到一樓去那小得可憐的廁所,就拉出桌子底下的臉盆,接住了焦黃的尿液。如果你沒有到過西安,也許會認為用臉盆裝尿很奇怪。可是如果你了解低級旅館的行情,你就會知道,要是不來這一套,就會很難受。這種旅館沒有浴室,要上廁所,得大冬天提著褲子出去,凍出一身雞皮疙瘩。要是你喜歡雞皮疙瘩,你跑到哪去都行。

翻了半天,毫無睡意。床讓我迷惑:它明明很溫暖,可我怎麽這麽不舒服。他媽的。我罵了一句,拿出書來看。看不進去。又拿出玻璃刀。旅社的窗戶我當然留下了痕跡。可是劃完了又怎麽樣呢?把玻璃劃個粉碎又怎麽樣呢?一件已經出廠的次品,永遠是次品,除非你把自己搞死變成廢品,或者在搞死自己之前把別人搞死變成毒品。

3

邊家村不大不小,白天熱鬧非凡,晚上人一散,就很淒涼。其實哪裏都是這樣,書上說倫敦晚上也很冷清。

而邊東街到了夜裏就像一具巨型史前動物的屍體。偷吃腐肉的蒼蠅飛走了,螞蟻和其他靠屍體提供營養的昆蟲也陸續撤退。它露出白慘慘的骨架。

我從"誠信"出來,早已是深夜。走在這街上,就像一隻掉隊的螞蟻,在屍骨的脊梁上爬行。

我從"誠信"出來,至少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我睡不下,另一個是我餓了。我一整天都沒有吃一點東西。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仿佛找到了所有不愉快的原因--我餓了。我餓了,所以睡不著,我餓了所以心慌,我餓了所以想到了死。

街兩邊的房屋仿佛肋骨。日光燈發出白光,路燈昏黃。空氣中彌漫著烤紅薯的氣味,但找遍整條街,也沒有烤紅薯的影子。紅薯早賣完了,人早散光了,氣味還留著。

我突然想打個電話給誰,讓他(她)和我一起吃飯。我當時確實有點兒寂寞,寂寞得忘了之前不和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有任何聯係的決定--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和它脫離關係。我本來想打給楊曉,但怕被老周抓到。我想起李小藍闖進"7309"時讓人倍感責怪和詢問的語氣,那是她對我說話的語氣。於是我撥給李小藍。我隻想打給女人,女人往往更講義氣。通了。她睡意很深地說話,我簡直聽不清。

喂?

李小藍在嗎?

我就是。什麽事?

我是沈生鐵。我頭痛欲裂。能不能出來一下?

你在哪裏?她清醒了,似乎。

說實話那時我頭真的很痛。可能是沒睡覺,也可能是抽煙太多。每一件事的原因都這麽多,我根本記不過來。甚至隻要我想咳嗽,就可以咳出閃電來。為什麽要咳呢。我不想去問。

坐在"M城"的椅子上,我強忍住咳嗽的衝動。沒有人會因為你喉嚨癢就關心你,所以我沒有必要咳嗽。隻要你足夠堅強,喉嚨再癢,你都可以忍住,這是我的經驗。

但是我對約女孩出來吃飯毫無經驗,尤其是一個才見過兩次麵的女人。所以看到她,我先對她笑了一笑。我的笑肯定很難看,因為我是假笑。我一點兒笑的心思都沒有。

我們很久都沒有說話。她身體前傾,前胸頂著桌子,抿著嘴唇像在發自內心地微笑。她的雙手一定緊緊夾在膝蓋裏。我不知道她是否一直在看我,隻能肯定每當我抬頭看她,她總也在注視著我,並且嘴角上翹像發自內心地在微笑。

我則用一張餐巾紙在擦著玻璃桌麵。擦著,對折,再次擦著。當一張紙變成了一根紙棍,李小藍用揶揄但悅耳的聲音說,夠幹淨啦,再擦玻璃就穿了。我的麵部肌肉雖然依舊僵硬,卻也紅了臉。

我承認她不是絕世美人,甚至瘦得有點兒畸形,但是看到她,我心裏還是舒服了不少。人真的很賤,聽到有人關心自己,就更加擺出楚楚可憐。我也是。一聽李小藍軟聲細語,我忍了很久的咳嗽像越獄的犯人般激動了,把無數的空氣噴向她。迎麵撲去。

我要說,"M城"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地方。你不在西安,當然不知道它多麽有趣。別的餐廳都是方形的大廳,頂多是長方形的,而它簡直像一條過道。在這個細長的餐廳裏,每一排隻有兩張桌子,每張桌子兩張高高的靠背椅。黑色的皮沙發,罕見的長與寬,不止可以坐,還可以睡。所以,人一躲進去,就如進了一個小型的牢房,完全被隱蔽了。服務員則是看守,時不時帶來食物、光和希望。

我和李小藍坐在最裏麵的位子,那裏幾乎永遠沒有人來吃飯。

李小藍說,那時,她不知道我要她出來,是要做什麽,但是她聽到我的語氣,覺得十分嚴重,所以就偷偷跑出來,不驚醒她媽。我問她,開門怎麽能不驚醒你媽。我是爬窗戶出來的。她這樣回答。這表明她沒什麽煩惱,至少還有心情開玩笑。也有可能她隻是無話找話。我們總得說點兒什麽。

李小藍又說我咳得像一盤豬肝。我問她吃什麽,她全部點了男生愛吃的菜。她一點兒也不餓,但她知道我餓壞了,所以點了很多肉菜,還有潤喉的蘿卜湯。而我說話雖然有氣無力,卻相當慷慨,叫她隨便點,因為我熟知這裏每一道菜的價格,酸辣白菜兩塊五,鹽煎肉三塊五......酸菜魚也隻要八塊,幾乎比全中國所有城市都更便宜。就算她點十道菜,也超不過50塊錢,對我來說,小菜一碟。

可以飽飽地吃一頓飯了,我不怕把錢一次花完。

她說,你呀,鼻子還這麽塞,要不要去買點藥吃呢?

沒事,過兩天就好了,我身體這麽茁壯的。我又有點兒活潑了。一邊說話,一邊抬頭看李小藍衣領裏瘦長的脖子,數她穿了幾件衣服。我看著她,覺得她人真好。人一難過,別人在他眼裏,要麽就真好,要麽就極壞。

她還要了兩瓶啤酒。她說,楊曉挺想我的。我一下又覺得楊曉真好。我讓李小藍幫我買包煙。我差不多有一個小時沒抽煙了。

她出去了。她買煙去了。餐廳裏開著電視,電視裏在唱什麽《同一首歌》,接著又放了《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我聽得快吐了出來。我想,我可能有什麽毛病,隻要一聽到不喜歡的聲音,不管是說話,還是唱歌,或是什麽機器響,我的心裏就非常慌,慌得想把心剜出來(或者把腦袋劈開)。M城那天晚上放的那首玫瑰什麽的歌恰好是我最不敢聽的。有的人聽了什麽都無所謂,哪怕是貓叫春也能睡著。我對這種人很佩服。可是我不行。

說起來,我也有愛聽的聲音,比如玻璃刀劃玻璃發出的。它能讓我聚攏心神,不想別的。那天晚上,我不隻是把玻璃刀拿出來,我還在有機玻璃桌子上刻下了三個字:李小藍。我不打算讓人以為我刻這三個字有什麽目的,所以刻完就把桌布蓋上了。

刻完之後,歌還沒有唱完。怎麽辦?沒辦法,別人愛聽。我隻好又拿出玻璃刀來玩。李小藍還沒有回來,我獨自唱歌消遣並抵抗著。抵抗我的難受。我唱的是陳俊的歌。他寫過一首《一分錢》,有幾句是這樣的:

炸彈插進樹林的深處,他們玩著遊戲

營地已經廢棄

正麵還是反麵

他們在猜錢幣

天空彌漫硝煙

惟一沒有倒塌的帳篷

她給他燒焦的頭顱裝上黑色的眼睛

種下一分錢

深埋在大地

接下來,我又哼了哼陳俊創作的7309舍歌。我哼得很低,誰也聽不見。我從來不打算唱給誰聽。除非有一天。除非有一天我在戰場上負傷,有一個女人為我包紮什麽的。包著包著,我和她倒在床上,親嘴,可能還要做愛,傷口的膿和血揩在髒床單上如同大地落下露珠和花瓣......如你所想,如你們所想,這明顯是幻影。隻適宜發生在夢魘,在幻覺,在種種不正常的空氣時間裏。因為早已經是和平時代。一切都發展得不錯。可是你不必責怪我,誰都有過這種幻想,戰場、英雄、犧牲、愛情、性交等等,你無法否認。你也不能不承認,這所有人,這千萬萬人之中,極少數的心靈成年了還擁有各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比如在炮彈裏,拋擲錢幣,猜是正麵的字,還是反麵的花......

我腦子裏胡亂想著這些,想著陳俊。我沒有和他做成朋友,這使我感到遺憾。我想他會去做什麽呢?高二的一次班會上,老周要求每個人談談自己的理想,我記得他要考中央音樂學院,當一個作曲家。高三時,我又聽說他要考貴州財經學院,讀經濟管理,因為他的成績不太好,他爸便要求他報考貴州財經學院......我想著他,突然記起來,好像那十塊錢還沒有還......他怎麽會計較這些呢......我不想他的未來了......他的未來在他自己的歌裏早已經說明......

在李小藍回來之前,我把酒一杯一杯喝光了。我喝醉了,一路嘔吐,卻還記得回旅社的路。李小藍送我到房裏,我記得她說,喝不了還喝。這就是說,我的酒量很低。但是我卻很喜歡喝酒,所以差不多每次都會醉醺醺地弄髒別人的上衣、裙子、褲子。回想那天晚上,我像一個孩子,吃錯了藥,在街心花園嘔吐。醉眼看去,世界白花花一片,你簡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是天堂還是地獄。李小藍抱住我的腰,把我拖回"誠信"。我不知道她一個那麽瘦的女人怎麽能拖動一堆這麽大的醉肉,但她就是把我弄回去了。她還買了薑,想方設法造出薑汁。她還買了橄欖,用薑汁浸上。她還倒了開水,衝進放著薑汁橄欖的杯子。她把這杯帶著辣味的液體灌了一部分進我的喉嚨,期望取得醒酒的效果。我一直沒醒,於是她一直等到天亮。

太陽出來時,我體內的酒精被分解殆盡。我惺忪的睡眼看見身邊睡著一個女人。就把手伸出去,在她身上摸。我的手被打開了,身邊的女人坐了起來......

一切發生在早上,清晨剛剛過去。開始我以為是楊曉,一翻身把她壓在身下。我抓住她的雙手,她大叫了一聲,我才看清她是李小藍。我們對視著,她緊閉著雙唇,像預料到我要撬開她的牙齒。窗外陽光照亮她的睫毛,我清楚地看見她的瞳孔被晨光刺著,縮小。後來她轉過頭去,我咬上了她的脖子......

4

按楊曉的說法,我和李小藍是偷行苟且。按李小藍的話說,我犯下了誘奸罪。但這都是後來的事了。

回想當時情形,我隻是感覺到像已卸下所有重物,四仰八叉躺著,一動也不想動。曾經在每次手淫之後,我總會感覺到空虛,於是擔心真槍實彈會不會同樣空虛,現在我終於放下了心。

我後悔不該貪圖便宜,找家"誠信"這樣的店。天明起床,不但一卷衛生紙用得精光,各自身體的中部還黏糊糊的。我們應該要一間好點兒的房子,一定要帶衛生間,一定要有熱水。隻有這樣,我們才可以盡情嬉戲,在床上緊緊抱在一起,大量出汗;隻有在可以衝洗的酒店,才能享受到交換體液的樂趣。

忘記了一切,不斷回味著。我對李小藍的身體深感驚奇與滿意。雖然她很瘦,但隻是骨頭細小,肉體仍然柔軟靈活。她的皮膚流淌著一種健康的棕色,眉間還有那麽一絲狐媚之氣(狐狸精總是十分瘦,衣服裏像裹著風)。她溫婉而順從,笨拙卻熱烈,響著纖細溫熱的鼻息,溫柔的發絲拂著我的小腹。她在我身下繃直了身體,嘴唇半張,我的舌頭在她脖子、耳垂,在帶著汗味的大腿內側遊移,滿懷好奇地探索。她輕咬我手指,抓我的背。她說,給我,我就給她。我也一心向她的身體企求,企求一個逃脫人間的法寶,使世上的風霜雨雪,偶爾從頭上移開。

可是風霜來不來,我說了是不算的。我們還來不及擦洗,下麵濕漉漉一團,老頭就在門外催促退房了。那好,退吧。先在街上轉了兩圈,我背著旅行包,李小藍兩手空空。後來我們去了"薩馬蘭奇"。也有人叫它"青年天堂",總之,是一個破爛、空氣混濁的溜冰場,就在鐵軌邊上。經過牛街,在一個蘭州拉麵館邊轉彎,就能看見它的大門,十分寬敞。場內是淺紫色的吊燈。柱子上斜斜地寫著"傻×"、"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給我一支美國煙/給我一個安靜的夜晚"等不知所雲的漢字、符號。空氣中散發著糧食發酵的氣味。我拉著李小藍的手,像走進一個酒廠。我以前也不是沒來過這裏,但是那次是頭一回發現邊家村溜冰這麽混亂這麽好玩,所以瘋狂地玩耍。李小藍可能還記得,我們在溜冰場的中央接吻,還張開手,在波浪上倒滑。波浪倒滑不是那麽容易的,所以我們總是摔倒。

溜冰場裏擠滿了人,其中包括若幹李小藍的同窗,我的昔日同窗。四架風扇架在牆上,把所有人的頭發都吹向一邊,衣衫也是飛來飛去,可是你聽不到任何機器轉動的聲音,因為老板一刻不停地播放"野人"的勁曲,因為一切人都在吵鬧說笑,因為玻璃大牆外,一列列火車呼嘯而過。

男男女女把雙手搭在前人的腰上。一旦有人摔倒,就會倒掉一片,笑聲和驚呼聲此起彼伏。他們太高興了。就算摔成骨折,他們也不會多痛苦。

可是不能聽他們說話。累了的時候,很多人就坐在靠窗的木椅上,用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情高聲交談,或者一言不發,身體前傾,優美地夾著卷煙,臉上露出很酷的表情,大部分是高中生,其次是初中生,再次是社會青年,而小學生隻是星星點點。說實話,那些很酷的、和我差不多大的人讓人看了想吐。我喜歡有那麽一點兒莽撞的家夥,比如小女孩,她們的身體剛剛長開,還沒來得及受損害,真是無比可愛。相比之下,同齡人就像一張臉上的汗水,而小孩,尤其是小學五六年紀的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她們是世界漂亮的五官。她們是神仙。

我期望速度更快,期望把風甩在身後,飛起來。我把拉著李小藍的手鬆開了,畢竟她滑得比我慢多了。那時我剛剛18歲,剛剛受到一點兒挫折,以為這個挫折就是惟一的一次,人生會越來越好。在溜冰場滑翔,我感覺到不一般的快樂,我以為我一生都會這麽快樂,至少大部分時間會。我還迫不及待對李小藍傻乎乎地做出承諾。後來的事實證明,我那時確實是一時衝動,頂多隻是自我感動。

後來的事實是,在轉彎的時候,我和一個光頭青年撞在一塊,兩個人都倒在地上。我的右手手腕好像脫臼一般引發劇烈痛感,隻好用左手手肘撐著地板,支起上身,跪著,隨後曲起左腿,再曲起右腿。我蹲了一會兒,按著疼處,站起來,繼續混進人群,四處看看。看看李小藍在哪裏。

我怕她覺得受了冷落,傷心。我那時高興,所以想到了她。要是我不高興的時候,我就不能體諒別人。這是我的缺點,也是我的承諾幾乎永遠不能兌現的原因之一。我遠遠看見小藍坐在長椅上,兩束視線掃顧全場,企圖在人群中搜索我的蹤影。滑,我滑向出口。人真多,我必須像魚一樣從水草的縫隙插過。

這時有人把我捉住了。我發現他很瘦。作為一個光頭,他未免太瘦了。"光頭"問我,是不是撞了人就想跑啊你?我說,沒有啊,我去椅子上休息,我現在還不想回去呢。我花了五塊錢,才滑了一個多小時。光頭也挺酷,可是我覺得我還犯不著怕他,自從喝了母豬尿,自從在水房砸了小平頭,我對於暴力好像不那麽恐懼了。

但"光頭"的意思是,我必須怕他,因為我撞了他,就要付出代價。我看他瘦伶伶的,臉色又蒼白,像一根蠟燭,隨時可以融化,溜冰技術又不好,抓住欄杆還左搖右晃,甚至想扶他一把。

他堅持要我換上鞋,到外麵去談,到外麵去談。"青年天堂"可能經常有人打架,可能有的人被打了之後,上躥下跳,或者躺在地上哇哇叫,老板很煩,就在門口掛了個牌子:私人恩怨,請在場外解決,否則後果自負。老板是個胖子,聽人都叫他"花和尚"。總是躺在椅子上,吃瓜子,摸自己的胸部。有人打架的時候,他就看周圍看打架的人,但是看著看著,總在椅子上睡著。"光頭"看來知道這裏的規矩,和"花和尚"打了個招呼,才挽住我的肩膀,一直走到外麵。李小藍也跟出來。

到了外麵,我才發現"光頭"還有兩個朋友。那兩個人稱呼"光頭"為"賴毛"。賴毛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腰,說我撞了人,撞壞了他的手機,不但不道歉,還想跑,因此要賠1000塊錢。他個頭比我矮,卻還要挽住我的肩膀。

兄弟,大家都是自己人,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我表明了自己的意見。我的聲音有一點兒顫抖,因此不是特別堅決。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賴毛把眼睛瞪得很大,高聲說道。別看賴毛很瘦,可是他的眼睛瞪大以後,你可以把一根大拇指完整地插進去。

我說,我說你大人大量,就原諒小弟一回。

那你的意思是,我手機就這樣白白壞了?

那你拿手機試一下,看有沒有壞。壞了我修。

他拿出手機,按了幾下。不知道哪裏壞了。以前有個紅燈的,現在燈都不亮了。

你打一下電話嘛,看壞了沒有。

你他媽還不相信我是不是?賴毛推起我來。把我推得晃了一下。

不是......我說。

不是就賠錢呀。操。告訴你,老子剛剛從裏麵出來,你今天不要把我給惹毛了。他從下往上指著我的鼻子說。我能看見他的光頭,但是不知道到底是因為坐牢剃掉的,還是因為他是"賴毛"而剃掉的。他又說,賠1000塊,你就走。

我們今天放假,還沒回去拿錢......

那你的意思是我的手機就這樣算了?操!他一個漂亮的轉身,衝向旁邊的蘭州拉麵館,出來時手裏多了一把削麵刀。麵館老板跟他衝出來,他低頭跟老板說了一些話,老板就回去了,繼續招呼他的客人。蘭州拉麵館生意十分火爆,尤其是它的羊肉包子,足足包了一個雞蛋那麽大的純羊肉餡,既鮮且香,常常有人跑幾十裏路來聞。

走,我們到中醫院後麵去談。光頭把刀揣在懷裏,推我。他那兩個夥伴好像很冷,一直縮著脖子站在旁邊。李小藍站在稍遠處。我幾乎看不清她的臉蛋。

就在這裏吧,我又不會跑。

怎麽,怕我剁你?賴毛讓自己的聲音惡狠狠的,走!他抬起手臂推在我的肩胛骨上,腋下夾著的刀應聲掉在地上。刀鋒沾著很多麵粉。

他們沒理李小藍,不過她還是跟了過去。那應該是中醫院南邊的一條小巷,但我方位感不是太好,那時烏雲又蓋住太陽,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南是北。總之,沒有人經過。

天氣挺冷的。李小藍的鼻子和臉頰都凍得通紅,回去以後,她需要用熱水燙燙,不然皮膚可能開裂,耳朵還會生凍瘡。

在這個時候,表麵上我佯裝一切平常,什麽也沒有發生,我的身體卻在發抖,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怕,最好的解釋是兩樣都有點兒。我穿了一雙軍用翻毛皮鞋,卻覺得腳板也在抖動。

我注意到,那是一條僻靜的小巷。西安有很多這樣的小巷,又窄又黑。左邊是高高的圍牆,裏麵像是一個工地,卻沒有機器施工。西安也有很多這樣破土而不動工的工地。右邊是一排民房的左側,離我們停駐的地方約50米處有一棵楊樹。

你自己選擇吧,要不賠我一部手機,要不給150塊錢。你自己看。停下以後,光頭舉起他那隻短短的右手,搔了一下清涼的頭皮,張著嘴笑著。

我知道自己的手有點兒發抖。伸進褲袋摸了摸剩下的零錢,我想不會超過五塊,所以我轉過臉去。李小藍就站在那裏,另外兩個人都興奮地咧開嘴巴閑談。他們的嘴一大一小。那一瞬間,我想向李小藍借錢,不過馬上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知道,我怕菜刀,但是也怕因為被敲詐而向女人借錢。

我說,我們放元旦假,還沒回去拿生活費。

那你他媽什麽時候有錢?

明天回去拿了才有。

你是哪個學校的?

西光中學。

叫什麽名字?

唐小明。

沒想到賴毛問了我之後,又跑過去問李小藍,他叫什麽名字?他他媽的還真有經驗。

他叫,沈生鐵。李小藍緊張地望著我。

你他媽耍我!賴毛把刀提在手裏,向我衝來。我不知道我躲閃了沒有,反正被踢了一腳。賴毛沒有用刀,隻是一腳踹向我的兩腿間。我相信我的家夥那時正側身掛著,垂著不大不小的腦袋,完全沒有意識到有腳向它攻擊。我相信向我迎麵吹來的下午的微風,吹動了我有點兒發黃的頭發。

我相信我當時很疼,雖然我現在已經不知道具體是怎麽疼的。我應該是捂住要害蹲下去,在灰蒙蒙的空氣中。李小藍隻能看到我龐大蹲下去的側影。

信不信老子踢死你?操你媽的,沒錢還亂撞。"光頭"又踢了我的背和別的地方,我倒在地上,手還捂住那裏。

踢完他們就走了。我蹲在地上,感到胃裏不舒服,睾丸疼痛,捂住下麵的雙手仍然不住地顫抖。

你一定想不到,我又開始幻想起來。我不知道是不是人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的時候,都喜歡幻想,反正我當時又開始異想天開。我幻想一頭獅子,它邁開粗壯矯健的腿,向著瘦小的"光頭"撲去。"光頭"大聲向我求饒,求我別殺他,我當然沒有聽他的,繼續驅趕獅子。它從圍牆上空飛過,從工地的野草叢中躍出來,來到下午灰蒙蒙的空氣裏,聽從我的調遣,打抱不平,鋤奸斬惡。它的吼叫撕裂了空氣,皮毛擦過那兩塊站立的豬肉,將他們掀翻在地,揚起蘑菇雲般的灰塵,就像彗星碰撞地球那樣驚天動地。它發瘋似的撲向再無藏身之地的"光頭",牙齒咬中了他的脖子,而且一直插進去。

"光頭"躺在地上,嘴裏不斷地湧出熱乎乎的、泡沫狀的血。在離開之前,我用腳踢了一下他的屍體,耐心地敲開他的天靈蓋,用磚頭。我漫不經心地砸他,直到深紅的血跡在地麵上流淌,一直流到長著稀疏的枯草的牆根。

我心裏在這樣想像,卻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手在不斷顫抖,兩條腿麻木,幾乎挪動不了。"光頭"他們早就走了,可是我怕他們再來。我還覺得陰莖痙攣了,睾丸在不停地打顫。直僵僵地站起來,試著向前邁了一步,還好,還能動。

要不要去醫院啊?李小藍當時是這樣說的。說完之後,她扶著我,我們上了公車。在灰蒙蒙的下午,汽車穿越西安城,向廣闊的郊外跑去。

5

就是在郊外的麥田,我和李小藍惟一一次在戶外一起經曆了天黑。當天還沒有黑的時候,李小藍問我,為什麽來這麽遠的地方,這裏又冷,又沒有醫院。我當時不能說出我的理由,但是現在則可以告訴大家:我不是不怕冷,隻是害怕西安彈丸之地,又碰上"光頭"。我知道這種人,會碰見一次打一次。而我不去醫院,是我沒有錢。錢都讓我花光了。在"M城"和"青年天堂"。

李小藍問我還疼不疼,我讓她給我摸摸。她的小手小而柔軟,帶著奇異的溫暖,在我的會陰一帶掃拂。摸了一會兒,我突然硬了起來,而且比平時更加粗大,我想那是腫脹的效果。我讓李小藍停止,脹得疼。過了一會兒,軟了之後,才讓她繼續撫摸。在這摸摸停停的過程中,李小藍跟我說著醫院的好處。她說她爸是醫生,她媽是護士。她一再問我為什麽不去醫院,我說我不喜歡醫院,我喜歡你撫摸。說話中,天黑得越來越快。

(在我的印象裏,隻要聽到"喜歡"這個詞,女人就會樂意幹很多事。無論說的是"我喜歡你撫摸我",還是"我喜歡打你",女人都會高興地回應。我想這一方麵是因為"喜歡"這個詞曖昧、親昵、柔軟、溫暖,令人感到親切,另一方麵也因為女人容易被空話感動。)

(自從我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就不再對李小藍說"喜歡",而改為說"不喜歡不"了。"不喜歡你不摸我","不喜歡不打你",這樣說就要冷靜、客觀得多,有點兒不近人情,卻總是正確得不得了。比如說"我喜歡拉屎"接近於變態,而"我不喜歡不拉屎"則隻是說明了人類生命的常態,我不希望引起李小藍太多的誤會,讓她誤以為我是她想像中的我......

(但是當時,我是真心的。我說的是真話。我大概算一個誠實的人,雖然有時不得不說了很多假話。)

到後來,天終於黑了。像所有天一黑就容易脆弱的人一樣,我們開始互相訴說著苦難和快樂的雞毛蒜皮。我把我的家族史說了一遍,她把她的家族史說了一遍。當她說完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總是把人看錯--李小藍雖然多嘴,對什麽都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可是天一黑,她也是迷離的水汽,她也被脆弱地分解。那天晚上,我們坐在土埂上,前麵公共汽車路過,燈一閃一閃的,再遠就一片漆黑了,她仍然話多得不行,沒人能插進嘴去。不過,那天她想說多久就說多久,我會一直聽完,會一言不發,會放下自己會拍一拍她瘦得不行的肩膀安慰她。

6

李小藍一口氣說了她們家裏的故事,以增進我們之間的了解。在這裏,我不妨也把這故事以李小藍的語氣轉述如下;我當時沒有插話,現在也不準備插嘴。以下便是她的講述。

李小藍說,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一歲還不到,我奶奶死了,我爸就把爺爺接到家裏來照顧。我爸工作很忙,基本上是早出晚歸。所以,總是我、我媽和我爺爺三個人在家裏。我媽又照顧我,又照顧我爺爺。她像是所有人的媽媽。有一天,他們倆在客廳裏說家常。我爺爺給我媽講了許多他以前的事情,還有我爸小時候有趣的事。他還說,"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是黑五類,我爸是紅衛兵,所以他老受村裏人的欺侮。他們說了很長時間。

她說,那是夏天的時候。天氣很熱,我媽隻穿著一件的確良短袖衫。很薄的那種。我爺爺說那些我爸小時候的事情的時候,我媽就想起了我。那時我還躺在嬰兒床上呢。後來她發現我爺爺的眼神不對,下意識地低頭一看,你猜怎麽了?她衣服給奶水浸透啦。我媽說那時她奶水特別多,一想到我就不停地往下流。她趕緊跑到房裏去換衣服。誰知道門還沒關緊,我爺爺突然闖了進去。我媽罵他出去,可是怎麽罵也罵不走,還給她遞了一條毛巾。我媽蒙了你知道吧,稀裏糊塗把毛巾給接了過來。一接,她又覺得不對勁,趕緊把毛巾摔到地上。

她說,後來,她就老躲著我爺爺。還跟我爸說把他送回去算了。我爸肯定不讓嘛,說我爺爺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也活不了幾年了,回去又沒人照顧他。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媽的難言之隱,還以為她嫌我爺爺髒呢。那時候,他們就開始吵了。

她說,我媽也沒辦法。你不知道,我爺爺這人特別奇怪,每次我媽洗澡的時候,他就等在浴室門口,手裏拿條毛巾。他像個小孩,一點兒都不害羞。他還直接對我媽說,要和她睡覺。連續幾次。我媽受不了啦,就跟我爸說,要麽把我爺爺送回去,要麽她帶我去我外婆家住。我爸聽了很生氣,說,把老頭子一個人丟家裏你就忍心?

她說,又過了一陣,我媽讓我爸給我爺爺找個保姆,我爸勃然大怒,偏要把我爺爺留下。說著說著他們就吵開了。你不知道,我爸一放開罵,簡直能把人氣死。他說凡是我媽這樣的女人,都很壞,都是蛇蠍心腸,沒一個好的。他罵起人來,刻薄死了。他要把你祖宗三代都罵遍,罵完了還要問你:我是不是說得很有道理?是不是?他罵我媽說:你們家的女人有把男人趕出家門的傳統。你媽趕你爸(我外婆嫌我外公老賭錢就不讓他在家裏睡覺,這是事實),你趕我爸,以後小藍趕她爸。總之,你們家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她說,過了幾天,我爺爺突然偷偷回老家了。我爸再去接他,他說不來了,說怕死後要燒,葬不成他親自挑的墳地,怎麽勸也不行。我爸就懷疑是我媽搞的鬼,和她大吵了一場。不久以後,我剛過完一周歲的生日,他們就離婚了。

她說,一年以後,我媽又嫁給我繼父。他爸已經死了,所以我就沒有繼爺爺。可是我繼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很多女人追求他、討好他。他根本就把不住。我媽整天哭,可她又沒辦法自己一個人過......



李小藍似乎說完了,又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說。我看著她,她看著漆黑一片的眼前。汽車恰好不曾經過,我無法看見她眼裏閃動的是哪一種光。是淚光還是陷進回憶之中的茫然?我無法知道。然而她有她的感受,我有我的直覺。我能猜到,她心裏一定不十分好受。我至少知道這一點兒,所以我提起膝蓋上的雙手,去抱她。我學著電影裏男人安慰女人的做法,抱著李小藍特別瘦的肩膀,傳遞著我以為的安慰。

又一輛汽車過去了。我想,這時回去,應該安全了吧。我問李小藍還想不想再坐會兒,要不我們回去吧。不知什麽時候李小藍的情緒已經看不出異常,(難道電影裏真的是那麽回事?)她咯咯一笑,說讓我再摸一會兒,它軟軟的,舒服。我親了她一口,並把家夥從她的手掌裏抽出來。我帶她去路邊等車。

忘了說,我的包還存在"青年天堂"。雖然裏麵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但是畢竟都是我喜愛的。我讓李小藍幫我去拿,怕賴毛那幫無賴還在。她欣然答應,但是要求我陪她走到蘭州拉麵館。

在麵館裏,我們先吃了羊肉包子,並且用沾滿膻味的嘴巴互親。我看到拉麵台子上,那把沾滿麵粉的刀又回來了。那一刻,我看了它很久,心裏產生出一絲崇敬和喜愛之情。如果問我當時最想將誰帶在身邊,那不會是楊曉,也不是玻璃刀,而是李小藍和一把真正的刀。

這把刀有刀鋒,有刀刃,有刀柄,不沾一絲麵粉,刀光如水,能把你的眼睛刺痛。我知道我爸爸有這樣一把好刀。我曾經說過,他"一刀切下了人頭"。是啊,就是那把刀。我見過。刀柄和刀身由一塊純鋼打造而成,看不到一絲缺口,閃著渾然一體的寒光。我在兒童時代,曾經模仿那把刀的樣子,削刻了一把木刀。刀柄上的花紋削去了我半個月的工夫。我隻看過真刀幾次,而且每次都是驚鴻一瞥,因此刻下的隻是想像中的花紋:一隻老虎,咬住一把寬刃的匕首。整個圖案抽象得要命,也就是傻得要命,隻見到匕首分開老虎的眼睛,刀尖正抵住鋒利的虎牙,虎牙已經出了嘴巴。就是這把刀,日後還被一個大我七八歲的叫光明的人一把折斷了。他想表示他力氣很大。

女人的勇氣有時比男人大得多,尤其當她們為什麽瘋狂的時候。不到一刻鍾,李小藍已經搬了我的背包,大踏步走出來了。她臉上的神情慌亂、興奮,穿著白色上衣,斜挎背包跑向我,就像一列白色的卡車。我為自己竟然不敢去拿背包感到一陣害羞。

8

從郊外回到西安,我們又開了一間房,用李小藍的錢。我們擁抱,用我的身體和她的身體。我們接吻,用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在地板上我們滾做一團,用我們的肉體和酒店的地板。但我們沒有做愛,因為我下麵還在發炎,腫得如同李小藍瘦小的手臂。

天亮之後,我無處可去。我的口袋裏躺著15塊錢,有十塊是李小藍給的,我不想花在黑心醫院裏。李小藍作為一個可能的孕婦,繼續回去上課。

晚上,我在邊東街一帶逛了很久。那條街晚上沒什麽人走,隻有戀人在暗處糾纏。我看到這些,總是很好奇。但是我說過我眼睛有點兒近視,為了看清他們的動作,必然湊得很近。有些人不管我,繼續幹他們的。也有些人不好意思,就跑開了。

我本來打算就這樣過夜,省下錢來。可是我很冷,下麵也提示我疼。我隻好來到一個網吧,花12塊錢上了個通宵,避免了露宿街頭。

第二天早上,李小藍請我吃了一頓飯,還買來幾大盒諾氟沙星,叮囑我把炎消掉。(此處省略具體的叮囑。)為了吃藥,我一天要去陽光E都網吧三次,早一次,午一次,晚一次。我走在街上,需要吃藥的時候,就走進那裏的廁所。那裏的自來水是免費的。我到了廁所後,先解開褲子尿,然後在鏡子前吃藥。偶爾順便洗一把臉,把頭發弄得濕耷耷的。

第三天,李小藍把我帶到邊東街200號的一個單間,並說以後我可以住在這裏。我問,你幹嗎這樣?李小藍說,免得我找不到你呀。我知道她真實的意思是"免得你流落街頭",這樣說不過是照顧我那點兒可憐的自尊。

如果我傻一點兒,也就沒什麽了。可是我偏偏不傻。我的臉一下暗了下來。我說,你不要操心我,我自己能行。

李小藍也不傻,她同樣知道我真實的意思是:你傷我自尊了。

她的臉沒有暗下來,岔開了話題,吃飯了嗎?

我答,沒有。

都幾點了,你絕食呀?她想開個玩笑,可我一點兒也不配合她。

我也不笑,也不逗她笑,隻說,我忘了吃了。

李小藍又被我噎著了。她又岔開話題,說,你換的衣服呢?拿來我幫你洗。

我說,你回去上課吧。我自己洗。

今天星期天。李小藍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她帶著央求的語氣說,沈生鐵,你怎麽啦?

我看著窗外,不說話。

她說,你是不是有什麽瞞著我?

我說,我有什麽好瞞你的?

她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好像不太好意思開口說下麵的話,但是她還是說了,你是不是沒錢了。沒錢你說嘛。飯總要吃的。你還不能跟我說嗎?

我不要。我沒說"我有",而說"我不要",這樣就更讓李小藍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該說我有的,但我偏偏說了我不要。我一聽到她說要給我錢就蹦出這三個字。就算我真的沒有也會這樣。我知道。

李小藍無奈地看著我。我坐在凳子上。她說,把衣服脫了吧,身上的都臭了。

我說,不用你洗了。我陰沉著臉,以後你專心學習,不要管我。

幹嗎不管你?我也是想讓你好一點兒。我擔心你。

擔心個屁啊。有什麽好擔心的,我又不會死。我又說,以後你想來就來,不想來就別來。

李小藍以為我沉浸在一連串打擊之中,在耍小孩脾氣。她有罕見的容忍。她沒有生氣,但是語氣也十分倔強,你先拿100塊錢去用。把衣服拿來。內褲呀,襪子呀,不洗你哪有得穿?

我抓起那100塊,放到到她幾乎是一馬平川的胸脯上。我自己有錢。

我會永遠記得那一刻她的神情。那是委屈、要哭又忍住不哭的樣子。但當時我對這神情視而不見,繼續拖長了聲調,飽含不耐煩地說,你何必這樣。我要是真沒錢吃飯了,會找你的。

這時她才真的哭了。她哭出聲來。她邊哭邊說話。說她關心我,卻反而惹我生氣。她哭著笑著說自己很賤,說她真是個賤人。她神經質地一會兒號啕,一會兒笑。我承認我沒有曆經滄桑,從未見過這種場麵。

我看不下去了,又有點兒心疼,又煩她。看到女人哭我簡直想把她吃了或者讓她把我吃了,總之不要讓我看到她哭。不要這樣。請求你們。已經夠煩人的了。我強忍著不耐煩。我讓李小藍別哭了。我本來想心平氣和地說幾句話,可是話一出口,就帶著火氣。我他媽沒辦法心平氣和。

好,沈生鐵,我知道了。李小藍臉上淚水已經流到嘴角。你想要的時候就叫我,不想要了就把我踢開,想找我了半夜也要人家跑過來我,不想了比個陌生人還不如。我還不如不來找你呢。

她停了一會兒,用似乎是詢問,然而是自語的口吻,說,我幹嗎呀我。我自討沒趣對我有什麽好處。她又嗬嗬笑了。臉上掛著淚水,她用衛生紙擦去。

她用很低的聲音說,我早就知道你們男的都這樣。

這是那天我聽到的最後一句。她哭了之後,我幾乎是一言不發。

那是我們第一次吵架,我忘記了很多細節,但是大體上也就是這麽回事。李小藍的哭,讓我很害怕。我心煩意亂,一個勁地默念,別哭啦,別哭啦。哭聲和音樂一樣是折磨我的聲音之一。它們都跟情感直接相關,它們都會折磨情感。如果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把開關,事關愛欲生死的時候,就撥向瘋狂一邊,事關邏輯規則的時候,就撥向冷靜一邊,那該多好。高興的時候趕緊高興,不高興就腳底抹油。

李小藍說完最後一句就跑掉了。我記得我去追了她。她跑得飛快,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目標。我好像追了一萬年才抓住她的手臂。在街上拉拉扯扯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還好李小藍沒怎麽堅持。她自己先破涕為笑了,或者說她用破涕為笑的動作做出了讓步。她覺得我們這樣吵架搞得跟演戲一樣,好笑。我也這樣認為。我們該像生活一樣生活,波瀾無驚,四平八穩。

走到魏家涼皮店,李小藍請我吃涼皮。居然。我順便開了個玩笑,這讓我們重新融洽起來。涼皮是好吃的,胃口大開讓我們更加融洽。回去的時候,我們已經挽住彼此的腰,四條腿齊步前進。

回到房裏,李小藍照著鏡子,撅起嘴巴,撒嬌:嗚嗚,眼睛都成毛桃子啦。她假裝生氣,說我欺負她。她說我應該快點兒好起來,不然她也跟著倒黴。她問我以後能不能讓著她一點兒。畢竟她是女生,我不說愛護她,讓讓她總可以吧。我連連答應。我說,隻要小藍笑,鳥槍換大炮。

晚上,我們心平氣和地在床上規劃未來。她又問我有沒有錢吃飯、交房租。我沒有正麵回答,隻說我的生活完全不成問題,不用她擔心我真的會過得很好。

9

我如何會過得很好呢?童年中僅有的友愛,回憶千百遍之後,也就寡淡無味了。楊曉再一次從我生活中消失,我不止一次地找過她,但她總是不在;電話裏,老周總是說,她不在。她去哪裏了?我不知道。

李小藍幾乎考慮到了我一切需求。她知道我每天都要坐在床上抽煙,就給我買了煙。照她的玩笑,是讓我專心實踐居巢而淫的東方式夢想。她甚至給我買了酒。還買了毛衣,買了襪子,買了手套,買了內褲,買了諾氟沙星,買了"熱得快"。還買了紙和筆,因為我曾經偶然說過,我在寫日記,每一天都要把我發生過的一切寫下來。其實我一共寫了四天,第一天十幾張,第二天三張半,第三天一麵,第四天寫下了天氣,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每天都是那些鳥毛事,沒一個新鮮人,就像你在日複一日一刻不停地嚼一塊口香糖。重複、重複。

有一天,我吃了兩次、四顆諾氟沙星之後,帶上我暗紅色手柄的玻璃刀,腳穿翻毛皮鞋,搖搖晃晃走到了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我在校園裏坐了很久,在我以前玩過的地方長久地停留。並不是我對業已逝去的事物不自覺地懷念,隻是因為我對那些地方太熟悉了,不去那裏,就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晚自習下課鈴敲響的時候,我又來到了校門口。

校門西側是一個商店,叫"學生服務部",就是我買"一滴香"那個地方。

每天,都有一個瘦長的女人站在櫃台裏麵,看著商店的兩扇門。一個是東門,一個是北門。女老板的兒子胖乎乎的,頭發短得像落在櫃台上的灰塵。他總是坐在商店的拐角,用一個胳膊架住腦袋,想問題,做作業。他從來不看門外,大家都說他是個傻瓜。

那天晚上,人群像往常一樣聚集。月不黑,風不高。女老板跑斷了腿,臉上總是不耐煩,因為到處有人叫她去賣東西,她忙不過來。很多人從東門進去,從北門出來,其中混雜著一個相貌平凡的人,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他在走什麽。又不是星光大道,有什麽好走的?

很早以前,他就發現,商店靠近東門的地方,放了一張老式的木床。床腿較高,下麵可以捉迷藏。那天氣正常的一天,他餓著肚子,假裝掉了東西,弓腰下去,目光飛快地在床底掃了一遍。床底除了一個不大的紙箱,好像別無它物。那一刻他決定開始行動。

務必直起腰,看看四周的情形。很少有人閑著,不是在賣東西,就是在買東西,不是在吃零食,就是在扔果皮。裝作是係鞋帶,他在人圈外蹲下了身子,接著模仿貓捉老鼠的生活細節,輕巧、敏捷、安靜地鑽到了床底。

外麵很吵,起碼有100個人擠在小商店裏,離清淨的時刻還有那麽一段。他調整姿勢,在床下躺好,長而輕地呼了一口氣。他眼睛時開時合,但是一直沒有睡覺。很多腳從眼前約兩米處走過。這令他想起追悼會的場景。他認為躺在床底下的人像一具屍體。屍體冰凍,冒著月光般的寒氣。屍體如果還能看見,也隻會看到無數的鞋子。

後來,相貌平凡的人聽到肚子不甘平凡地叫起來。它不停地咕咕咕,緊貼水泥,商店裏人影逐漸稀少。他一天以來所喝的自來水,混合著四顆諾氟沙星的溶液,在胃裏運動。他希望胃不要再叫了,把主人暴露了,對它也不是什麽好事。望著床以外發亮的地板,他心裏有一個願望,胃突然不叫了,消失了,像動手術割除了似的。別的東西長出來,代替了它,比如一塊豬肉,一棵結滿蘋果以外的水果的樹。

一想到食物,肚子無可避免地叫得更凶了。他飛快地設想了一幕場景,如果有人捉住了他,會看到什麽?看到他神情古怪,臉色發青,完全不像一個做壞事的人,還是神情慌張,臉色發白,完全是一個做壞事經驗不足的人?他飛快地做出決定:要是有人捉住了我,我就說我在和人捉迷藏,餓死也不肯出來。我就這樣說。

他小心地挪動雙腿,不讓它因伸直的時間太長而發僵。

時間在爬行。我聽到瘦長女人咬牙切齒,快去睡覺。我聽到那個胖小子撒嬌,我要和你一起睡嘛。他一定嘟著嘴唇吧。城市小孩總愛嘟著嘴唇,他們以為自己就是城市的花朵,而嘴唇一嘟,就構成花蕊。希望那個小傻瓜不要愈嘟愈凶。我害怕他一旦嘟得起勁,會突然鑽到床底下來。我確實有這種擔心,就算他不嘟嘴唇,我也害怕他要玩傻乎乎的捉迷藏。

媽媽數完錢就來睡。乖,聽話。(好像城市裏都說乖,我媽則從來沒說過這個字。)我聽到一雙毛拖朝床邊移來。接著一雙肥胖的小腿懸空在我額前。請不要再抖動,不要碰到我的頭。我閉上眼睛,不敢再看,聽天由命。還好,他馬上上床了,在被窩裏滾動,震下無數的灰塵。又不是篩沙,媽的,灰塵快把你爺爺埋啦。灰塵讓我想打噴嚏。因為寒冷我直哆嗦。所以說,我那天在學生服務部的床底,吃了很多苦頭。可是,這離我自定的目標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女老板還在數錢,那錢就快是我的了。革命尚未成功,我不能睡覺,我要吃下該吃的苦。

我等待女人把錢數好鎖上的那一刻。窗外是一片凜冽而灰暗的夜晚,我因為一直躺著不能翻身而感到不舒服。女老板數了很久很久,她的錢還是沒有數完。但我想她總有完工的時候,我既然已經到了這裏,就不會空手而歸。

她終於睡覺的時候,胖小子已經發出了鼾聲,鼾聲很粗,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一頭豬。這頭豬在我頭上叫著,掩蓋了我肚子裏的響聲。

女人走到床邊,突然彎腰把手伸到床底下來。媽的,嚇死我了。我本能地往裏挪了一點兒。她拉了一下紙箱就縮回去了,離我還有一段距離,可是我所受的驚嚇,難以形容。也回憶不起來。我回憶不起來我所受的驚嚇,隻恰似人們經常說的這一句話:心都快跳出來了。

拉完箱子,女老板還不上床。我聽到叮叮當當砰噗砰噗各種雜亂的聲音,好像她在拖著什麽,拉著什麽,抱著什麽。我什麽也看不到。

女老板上床之後,就再也不動了,所以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睡著。我聽到她鼻息均勻不錯,可還是別輕舉妄動為妙。再等等,再等等,等到一點左右,他們會進入最深的睡眠。

接著,你知道嗎?我突然想尿了。來自膀胱的脹痛,搞得我心裏亂糟糟的一團。無法描述當時想撒尿的急切,但是肯定比火車上更急。有點兒像做夢,明明知道不能尿,但是下麵堅持要尿。在床底撒尿,而我就躺在那裏......可能我水喝得太多,當神經稍微鬆弛,排泄的意願就要衝破大腦的管製。你有過這種經曆嗎?在最不能尿的時候,偏偏是那麽地想尿。你有過這種感覺嗎?真是×他媽!

我隻好把身體的中段弓起,尿一下,停一下,尿一下停一下。試圖放掉一點兒,緩解緩解就算了。可是怎麽可能,尿了就不能停。我太想尿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就再也控製不住。我就那樣一截一截地尿著,尿液刺激發炎的部位,痛。我想長久地、暢快地、一氣嗬成地尿,但我不能,誰能保證尿柱射擊地板的聲音驚不醒頭頂的母子。

不知尿液究竟流向了何方,但至少有一部分浸透了我的褲子。既然已經沾上,我就不顧忌沾得更多。剛開始的時候它們帶著來自我身體深處的溫度,還有點熱,濕透褲腿後像剛剛穿上一件不透氣的雨衣,並不那麽難受。但冷空氣在門縫穿行,液體逐漸變得冰冷,雨衣也成了結霜的鎧甲......

女人說起了夢話,含糊不清,卻使我更加不敢亂動。因為我曾在初中生物書上學到一個常識:夢境出現,睡眠尚淺。

某一時刻,當我認為他們已經最大限度接近了死豬,就從床底下爬了出來。習慣性地拍拍P股,卻沾了一手的冷尿。當然,我動作很輕,腳步聲小到自己也聽不到的地步。我鑽進了櫃台,在那裏站了一會兒,學女老板那樣看著門口,左看看,右看看。我變成了商店的主人。

冬天的月亮照著櫃台,我很快就看清了一切。取下一瓶椰汁,拉開,好,幾乎沒有聲音。拉拉環重在力道均勻,突然使力必然會發出巨響。我對這個很在行,但是為了防止意外,我還是把它拿到貨架後麵的儲藏室裏,在那裏慢慢擺弄。

我不必急躁,時間還很多。所以我坐在儲藏室的窗戶下麵,一口一口喝著椰汁。月光將我的側影投到貨架的側麵上。風在窗外刮,空氣十分、十分安靜。我聽到太陽穴跳動,椰汁汩汩流進喉嚨裏;似乎倒灌進了太陽穴,令我整個頭都繃緊了。我發現手有點兒僵,幾個寒戰使周圍空氣瞬間抖動著。站起來,返回櫃台與貨架之間的過道,把飲料瓶子放在玻璃櫃台的一個角上。該幹什麽呢?我雙手叉腰,盤算了一下。牆上有一大遝嶄新的塑料袋,我摸下一個來,決定用它裝一點兒食物回去。麵包、方便麵、餅幹、罐頭,都可以,我並不挑食。當然,少不了我最愛吃的糖果。

塑料袋的兩麵緊緊貼在一起。要是在白天,這個問題很好解決:食指拇指隨便一搓,再噴口氣,就能分開。我開始也試圖將它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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