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鬼 (下)

布魯司 (2025-10-03 08:33:58) 評論 (6)

幾年前,王隊長因為不宜公開的原因,由隊長降級成了經理。先前管理著上百的精兵強將,落得隻剩十幾的老弱病殘。

“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伴著咿咿呀呀的京胡,“沙家浜”的胡傳魁在收音機裏這樣唱到;王經理坐在三產部一張破舊沙發上,嘴裏叼著根煙,愁眉苦臉地聽戲,這一聽就是好幾年。

又過了好幾年,王經理嘴裏哼到:“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哼完又長歎:“想當初啊,想當初。”

和落寞聽戲的王經理不一樣,唱戲的王經理坐在寬大厚重的老板桌後,滿麵油光,手指敲著拍子,喝著上好的龍井。

十年間,國內經濟發生巨大改變,開始由計劃經濟全麵轉向市場經濟,民營企業和私營企業如雨後春筍般遍地冒尖。對地質隊來說,最大變化就是國家撥款大幅減少,職工大幅超員,轉崗下崗成了大家最關心和最擔心的話題。

國家少給錢,但給政策,允許地質隊在完成國家任務時,成立下屬企業,自負盈虧開展市場經營,於是王經理的三產部站上了風口浪尖,再次黑胖起來的王經理本人便成了站在風口上的那頭豬。

啊,不對,是站在風口浪尖上的弄潮兒。

愛唱“沙家浜”的王經理很快被命名為王總經理。

勘測探礦是地質隊的絕對強項,宛如歐陽鋒的獨門絕學蛤蟆功:一出手,無對手。各地民營、私營礦業公司紛紛找上門,項目接到手軟;三產部一再擴大,租下一棟辦公樓和幾排平房宿舍,人數由原來的十幾人擴大到一百多號人馬。這些人馬不再是當初的老弱病殘,而是從各地質隊抽調的精英骨幹。

三產部門的效益紅紅火火,除了原有工資福利,每月還發放獎金,年底更有豐厚的年終獎。上門給王總送禮、想調入三產部的人排了一大溜。

下屬的三個部門,業務部、工程部、後勤部,部門經理都是王總親自挑選的心腹,各個業務高強,獨當一麵。王總的工作時間便從白天轉為夜晚,每晚帶著女秘書小白,在各高檔酒樓、夜總會洽談工作。

三個部門經理中,業務部的小王最得王總器重,此人麵方鼻直,肩寬背挺,心思靈巧,能說會道;王總摟著小王經理的肩膀,親密地說:“咱姓王的男人就是不一般,你好好幹,年底把你和老婆正式調動過來,以後不用兩地分居了。”

王總特批,給小王一套兩居室平房;其他單身員工還是住兩人一間的宿舍。

三樓的總經理辦公室是個套間,外間辦公,裏間作臥室。中午困了,王總便在臥室裏睡一覺,晚上也偶爾在這裏過夜。

這天傍晚,“天上人間”夜總會的包廂裏,王總帶著小王和小白,和甲方談好一筆大合同,簽字後大家開懷暢飲,王總高興,也多喝了兩杯。魁梧的小王經理把王總扶回辦公室裏的臥房便離去,秘書小白小心伺候著,端茶送水,還在床頭放上一臉盆。

王總嘴裏說“沒醉沒醉”,拉著小白的手不讓走,小白扭扭身子,嬌聲道:“討厭,人家今天不方便嘛。”王總酒勁上來,隻在小白身上胡亂摸了兩把,便倒頭睡去。

不知睡到幾點,王總突醒,一陣翻騰,把昨晚的山珍海味全吐到了臉盆裏;吐完後,踉踉蹌蹌往洗手間走去。

經過窗前,碰巧往樓下一看,一個人正悄悄從小王經理的平房裏出來,一身白裙,正是今天不方便的秘書小白。這一看不要緊,王總胃中又翻江倒海起來,他趴在洗手盆上,把膽汁都吐了出來。

兩個月後,業務會客廳的大門被敲開,進來幾個身穿製服的市公安,問清楚身份後,給正在談業務的小王經理戴上手銬,嚇得一旁的小白張大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很快,檢察院發起訴狀,小王私自把單位繪製的采礦圖紙倒賣給第三方,證據確鑿,以非法倒賣國家財產罪公訴,建議刑期三年。

小王經理的老婆坐了三個小時的班車、五個小時的火車,來到三產部,求王總想辦法,救救小王。

小王老婆姓黃,小黃長了張娃娃圓臉,圓圓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白裏透紅的臉龐。小女人哭得梨花帶雨,把黑胖王總的心都哭軟了,一邊扶肩安慰,一邊埋怨小王不爭氣,辜負了自己一片栽培之心。

傍晚,小黃跟著小白,去了小王住的平房;看著兩人的背影,王總思忖良久。

由於控辯雙方對罪名和證據沒有太多異議,法院很快做了判決,以非法倒賣國家財產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服刑地點在市郊的勞教所。

檢方對結果有點驚訝,原本建議三年、實判兩年是檢方的計劃,沒想到對方單位聘請的律師並不糾纏,似乎隻想快速結案了之。

得知結果,小黃哭得死去活來。

幾天後,王總去看望小黃。小黃依舊沉浸在悲傷中;王總動了惻隱之心,握著小黃的手,說:“三年時間不短啊,你打算怎麽辦?”

小黃聞言便哭,王總歎氣道:“唉,現在小王不方便,以後我來照顧你吧。”又說,可以馬上把她調動上來,做總經理秘書,平時跟著自己,周末去探望小王。

正對前途絕望不知所措的小黃,抬起淚眼:“王叔叔,太感謝你了。”

“不謝,不謝,都是自家人。”王總說著起身,把四周門窗關好,走近麵露驚訝的小黃,一把抱住,大嘴往女人嘴上親去。

“不要啊,不要!”女人低聲叫喊,掙紮起來;王總不鬆手,堅持要親;女人拚命躲,使盡全身力氣,身體緊繃彎曲得像一張弓。

兩人僵持半天,雙方都累得氣喘籲籲;由於年事已高,王總先鬆了手,邊喘氣邊說:“王叔叔是真心想幫你,也是真心喜歡你。”

王總前半句是半真半假,後半句倒是真心話;和夜總會那些姹紫嫣紅的小姐相比,這個好看又可憐又不肯就範的良家婦女勾起了王總僅有的情感。

小黃一脫身,逃進裏間,鎖上門,在門裏“嗚嗚”地哭了起來;王總知道今晚沒戲,自己也累得夠嗆,便隔著門小聲說:“王叔叔不會虧待你的,今晚你好好想想,明晚我再來看你。”

出了門,王總滿心的後悔,剛才差一點就親到女人了;從第一天看見她,他就有了歪心思;女人年輕貌美、嘴大唇厚,性感得像一個叫什麽安什麽麗的外國女演員;王總有次在“天上人間”包廂裏看外國小電影,一看到這個女演員就著了魔。

第二天上午,滿心憧憬的王總早早來上班,剛往老板椅上一靠,小白就把泡好的龍井端上來;小白今天特意打扮過,穿條嫩黃鮮豔的連衣裙,上茶時隨口說道:“小黃今天一早就走了,連個招呼都不打,真沒禮貌。”小白說時沒敢正眼看王總,語氣裏小心藏著幸災樂禍的味道。

這消息如同一悶棍,把王總敲得七竅生煙,原以為利誘之下煮熟的鴨子還真飛了;他好一會才緩過神來,斜睨眼前的負心女子,聽著她的落井下石,一股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手一揮:“你出去,明天別來辦公室了,去後勤科報到。”

不久,公司從學校抽調上來個年輕女老師,姓馬;小馬秘書長著一張圓臉,大眼睛長睫毛,白裏透紅的臉龐,一張“什麽安什麽麗”的嘴。

五年後。

局裏為了照顧各地質隊那些勞苦功高的離退休人員,在省城的一塊地盤上建了一個“養老基地”,把他們和家人調動上來,安享晚年。

剛退休的王總分到了三房兩廳,偶爾來在單位走走,大部分時間住在市中心的商品房。

半年後,王總回單位領過年大米和食油,大年初四的早上死了;醫院說是突發腦溢血,有人私下說是太缺德,折了陽壽。

局裏開追悼會,安排了幾輛班車,接送各單位離退休人員參加。王總當隊長時的兩個老搭檔,關書記和陳書記都缺席,據說都是碰巧那天生病了;當年的保衛科牛科長,離婚後一直未婚的老曹,兩人結伴去參加會議,他倆是十年的酒友。

會後兩人在小飯店喝酒,牛科長還是嘴嚴,隻喝酒不說話;老曹還是嘴碎,一喝酒就嘮叨:“老王這輩子不虧,錢沒少拿,女人沒少玩,死了也值。”

牛科長翻翻眼皮,沒說話;兩人喝到眼直了,老曹還在念叨:“做男人就得像老王,錢沒少拿,女人沒少玩。”

牛科長抬起頭,兩眼發紅,像生氣的公牛一樣咆哮起來:“他媽的,你住嘴。”

老曹被牛科長罵楞了,想回嘴又有點膽怯,不明白這老頭今天抽什麽風。

當年的楊妹子也退了休,年輕時的一頭油亮長發變成了灰白短發,臉皮倒還算光潔;她沒去參加追悼會,而是去找了多年的朋友李阿婆。

李阿婆在單位裏小有名氣,幾十年前從印尼回國,每年過年有民政部門來看望,說她當年是愛國歸僑。李阿婆年輕時五官長得漂亮,一笑兩排白牙亮眼,就是身材過於高大,加上皮膚黝黑,遠看像女版鍾馗;李阿婆年輕時喜歡畫符驅邪,據說是印尼原住民的秘籍法術,很靈驗,單位礙著她的特殊身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前些天我的眼皮老跳,總做夢,一點也不安生。”楊妹子一臉疲憊,說時低著頭:“昨晚更是奇怪,那個男人直往身上靠,怎麽推都不走,急得一身汗,醒來時半邊身都是麻的。”說完又歎:“沒想到年輕時的孽緣,老了還不讓人安寧。”

李阿婆知道楊妹子的私密,說道:“老王做人好色,做鬼也是色鬼;做人時仗著自己有權有錢,色膽包天,現在做了鬼也不肯安分;雖說陰間有閻王管著,可他能花錢買通小鬼,夜間便出來興妖作怪。”

先拿出幾張陳年的土黃色麻紙,李阿婆又把一勺朱砂混在墨汁裏磨勻,用一支沉香木筆,蘸著朱墨畫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符號,隨即劃根火柴點著;黃麻紙在沙盆裏著起火來,“嘶嘶”響著,發出耀眼光亮,作勢上撲;一旁的楊妹子臉色煞白。

李阿婆見勢,嘴裏急念:“天靈靈地靈靈,閻王老子在下,封住色鬼老王。”

說完猛噴一口冷水,把燃燒跳動的紙符撲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