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兩頓飯,晚飯是高粱米粥,土豆燉芸豆角,油放的不多可醬香濃鬱。副食店賣的豆瓣醬,選用東北大黃豆發酵製成,豆瓣醬比大醬水分少,像幹飯樣拿紙包著買回家。燉土豆燒茄子燜芸豆角,少放油鹽多放醬,就著高粱米粥或苞米麵窩頭真下飯。吃著飯馬副廠長吩咐海子:“家裏沒黃土了,下個星期我從廠裏借個推車,你找誰幫你去買車黃土拉回來。就著天氣晴路上也好走早點備上,打煤坯和濕煤都要用。”四弟趕緊說:“不用找別人了,我和三哥去。”馬副廠長說:“以前是你二哥領著你三哥去,你二哥不在家,現在輪到你三哥領著你去了。咱家人多吃得多,人多幹活的也多,我和你大哥上班,家裏的事你們就多幹些。”拉黃土這活挺累人,大人上班沒時間,女孩兒沒勁兒拉不動裝滿黃土的車,這院裏也就馬家有男孩子幹這活,別人家用黃土時要花錢買。
下個星期天,海子讓四弟坐在推車上,他帶著四弟去近郊一個屯子裏去拉黃土。他們去的地方在於洪區陵東街道東瓦窯村,屯子裏地勢高黃土層厚,最早前是燒磚製瓦的地方。現在靠著幾處黃土礦,賣黃土供給半個沈陽城燒煤用,多是城裏人推著小車來買黃土,也有專門推車買黃土再拉到城裏去賣的人。屯子裏人不多,說是瓦窯村,有的村民住的是茅草房。離小北門不到十裏地,過了北陵公園都是黃土路,開春凍土開化路翻漿,雨天路上全是泥。黃土層厚地下水深,打口井要到百米多,轆轤把搖上半袋煙的功夫才打上一桶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屯子裏賣黃土就來錢,可用水難日子就不好過。幹旱土地適合種穀子,屯子裏產小米質量好,穀子秸稈是馬和騾子最愛的草料。屯子裏建房沒規劃,民居建得雜亂無章,進屋就是炕,一家人擠著吃睡在一起。東北冬長夏短,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東北農民不像關裏農民那麽忙。離城區近,村民掙錢的門路多,日子比偏遠鄉村的農民好過。天氣好來買黃土的人不少,大家按先來後到排成隊,海子和四弟推著車來到黃土高坡前。在那兒站著兩個人,一人發票一人收費,三毛錢一車黃土,發票的人指著一個黃土窩讓海子哥兒倆自己挖。海子和四弟一人抓一把自帶的鐵鍬,“吭哧吭哧”往車上裝黃土,邊裝邊用鐵鍬拍打,就怕花了錢裝少了黃土吃虧兒。那人看哥兒倆裝得差不多了,叫他們趕緊把車推走,還有人在後麵等著呢。挖黃土裝車消耗哥兒倆不少力氣,哥兒倆貪心把黃土拍的實,一車黃土夠重,推著這車黃土走土路挺吃力。海子駕轅,四弟在旁邊栓根繩子拉邊套,彎著腰一步一步往前走。快到北陵時有了光滑的柏油路,哥兒倆停下休息喘口氣,休息過後海子在前四弟在後,一路不停把黃土拉回家。
把車停在巷子口,從家裏搬來平日倒垃圾的木箱子,叫雞糞爐灰箱更合適。海子家沒垃圾,家裏養了兩隻母雞下蛋,菜根土豆皮爛菜葉都剁碎摻和點苞米麵喂雞。茄子根莖還舍不得給雞吃,曬幹了像蘑菇樣再泡發了燉著吃。包東西的紙留著點爐子用,就是爐灰也要把沒燒透的煤核挑出來,剩下的爐灰墊雞窩後再清理出來才放進木箱子。逢一星期一次的垃圾卡車來前,把木箱子擺在巷子口,清潔工收了垃圾把箱子留下。哥兒倆用那根拉車繩子穿過木箱子挽個套,找來平時抬水的扁擔,一箱子一箱子地把那車黃土抬回家倒在小院窗前騰空的黃土池裏。等幹完了活哥兒倆已是全身大汗,“咕嘟咕嘟”喝了一鐵舀子涼水,就到了晚飯時間。馬大娘趕緊招呼哥兒倆坐在飯桌前,特意做的過水麵,炒的土豆絲還有雞蛋炸醬。為了節省白麵,平時家裏改善生活吃麵條時要多炒土豆絲當飯,飯碗裏麵條墊底上麵蓋著多半碗的炒土豆絲。從郊區推這麽一車黃土回來,倆孩子費了大力氣可真不容易,每人給盛滿一大碗媽媽手擀的白麵條。倆雞蛋做的一大碗炸醬,想吃多少自己放,炒土豆絲今天當菜吃。
不止馬家過得這麽儉省,柴米油鹽家家要仔細,胡同裏哪家孩子沒撿過煤核呢?從正陽街進三道灣胡同,一直走到頭,是一家鐵工廠。也不知道鐵工廠生產什麽東西,進東大門走個十多步右邊就是個大鍋爐,二十四小時不停地燒著火。每天早晚掏兩次爐灰,爐灰就倒在東大門左邊南牆根,堆多了垃圾卡車裝滿運走。每次掏爐灰時,十幾個六或七歲的男或女孩兒,從冒著熱氣的爐灰渣裏撿煤核。拿著個什麽破筐或小桶,手裏抓個小鐵扒,運氣好時一次撿的煤核能做一頓飯。撿煤核有點埋汰,大孩子不幹這活兒,挎著破筐或拎個小桶的孩子小手和小臉都是灰。燒鍋爐的工人三班倒,拖家帶口的金師傅燒鍋爐時,掏爐灰要放涼些或者熱爐灰上灑涼水,怕剛掏出的熱爐灰燙著哪個孩子。
鐵工廠有時候會把用過的廢鐵片放在爐灰堆西邊靠近鍋爐的地方,有的廢鐵片半尺寬兩尺長中間有很多不規則窟窿,大孩子們趁工人不備拿幾片回家做雞棚。別的鍋爐工看見不讓拿,金師傅就睜隻眼閉隻眼,胡同裏養雞養兔甚至養狗的人家用的都是鐵工廠的各式廢鐵片。那些廢鐵片堆多了有車運走回收再利用,鐵工廠不讓外人隨便拿,可又不能和一個胡同的居民太較真。除了撿煤核和拿點廢鐵片,三道彎胡同的居民們和鐵工廠沒有啥交流。鐵工廠東大門比較寬敞,門口電線杆子上有電燈,夏天晚飯後,鐵工廠大門口旁邊聚集很多年輕人;有趙家兄弟打快板,有魏家當老師的大哥說笑話,還有人吹笛子唱歌拉二胡,更多的在那兒交流工作單位的事兒。
魏家大哥的父親也在絲印廠上班,三道灣胡同有幾家絲印廠的家屬,隻有魏家住的是私房。其他幾家都住絲印廠的公房,海子家住文盛裏五號,另外幾家住文盛裏一號,也就是“三年大饑荒”時的豆腐房。馬家和魏家大人老早時就認識,現在又在同一家絲印廠,兩家大人孩子都很熟。海子見了魏家大哥的父親要叫“魏大”,魏家大哥見了馬副廠長叫“馬叔”,海子見了魏家大哥喊一聲“中興大哥”,魏家大哥大名魏中興。胡同裏多是住了幾十年的老鄰居,見了認識的要打招呼,別讓人說家裏孩子沒教養。和魏家住一個院的還有一位“楊叔”,楊叔不在絲印廠工作,在沈陽一輕局某部門當副書記。楊叔有時沒事兒來找馬副廠長說點啥,馬家大小人都認識楊叔,馬家孩子們胡同裏碰見了喊聲“楊叔”,楊叔笑著摸摸孩子的腦袋瓜。魏大爺家和楊叔家也有小孩子,出門就是鐵工廠,卻不見魏家和楊家的孩子撿煤核。
“魏大”即魏大爺的意思,不知道別人家,馬家孩子見了比父親年紀大的男性熟人都是姓氏加個“大”字,比父親年紀小的都是姓氏加個“叔”字,叫起來簡單又親切。如果是長輩女性,以媽媽關係叫的姓氏加個“大姨”,以父親關係叫的姓氏加個“大娘”或“嬸”。比自己大的同輩人名字加“哥”或“姐” ,梅子大名韓冬梅,海子的弟妹們見了梅子要叫“冬梅姐”;海子大名馬震海,院裏小孩見了叫他一聲“震海哥。”胡同裏熟人都按這規矩打稱呼,親戚關係叫法又不同,關裏老家過來的親戚要用家鄉說法稱呼人。胡同裏大家互相之間都熟悉,有些人家在這兒住了兩三輩了。
海子小時撿煤核都是和梅子作伴,估計鐵工廠要掏爐灰了,倆個小孩兒經常結伴兒一起去。上了小學後,撿煤核的事兒就有更小的弟弟或妹妹接班了。撿煤核沒啥不體麵,家裏孩子多,到啥年齡做啥事兒。不撿煤核了,海子和四弟負責家裏用水,兩個半大孩子用根扁擔抬一桶水。三道灣胡同有幾處打自來水的地方,胡同裏有幾個大院子,院裏有自己的自來水。文盛裏五號院子不夠大,擔水要出巷子口,左拐幾步就是自來水。不遠也不算近,馬家擔水是海子和四弟的活兒,每天連吃帶用要幾大鐵桶水。沒孩子擔水的人家,就得大人去打水,下了班去趕上人多要排隊。就一個水龍頭,這一桶滿了水龍頭不用關,趕緊換下個空桶接水。胡同裏孩子玩累了口渴了,找著胡同裏最近的自來水,擰開水龍頭直接對嘴喝。
供應三道灣胡同的煤場在鐵路大院對麵的一個大院內,臨街幾家住戶,走進去就看見幾座大煤堆。大院南麵一大長排北開門的正房,最西邊兩間是一姓宋的人家,其餘房間就是糧油供應站的倉庫和售賣店。宋姓居民房子對麵是幾間朝南開門的正房住著姓張的和姓吳的兩戶人家,兩家屋裏地麵深陷地下半尺,下雨天兩家要緊忙著拿盆往外淘水。整個院子是一個上下顛倒的L形,宋家、吳家和張家都有孩子和海子是同學。大煤堆和糧油站在一個院裏,煤堆裸露著,糧油站大開著門,誰也不影響誰。煤場有一間東廂房作為辦公室。早先是一個大車店,供過路或進城的馬車打尖住宿的地方,城裏幾個大車店地方寬敞交通便利,公私合營後都逐漸改成煤場和糧油供應站為居民服務。
每月口糧都提前三天開始售賣,馬大娘每月二十七或八號去買下個月口糧。提前售賣口糧是為了避免月初買糧的人多排長隊,也是為了有人家當月的口糧吃不到月底,全家人在等米下鍋。也不用一下子把全家口糧買完,買點先吃著,逢星期天讓家裏人幫著多買點背回家去。馬大娘買糧和油時,先在煤場把供應的煤訂下,交了錢煤場一位負責本胡同的老師傅給送家裏去,那老師傅一麻袋一麻袋地給各家背煤,胡同裏孩子都叫他一聲“金大爺”。金大爺這活不輕鬆,一個推車上麵堆著七或八個裝滿煤的麻袋,一路拉著停在某個院門口,給院裏買煤的人家背進去倒進煤池裏。長年累月地看到金大爺滿臉的煤灰,黑黢黢的手拽著背上的兩個麻袋角,彎著腰背著滿滿的一麻袋煤走過長巷子穿過深院子。他站在煤池子邊上,彎下腰麻袋口朝下煤“嘩啦”一下子落在池子裏,雙手抓住麻袋底一用力,空麻袋被拽上來。沒見誰家大人教育過自家孩子,孩子們都尊稱他一聲“金大爺”,金大爺似乎認識胡同裏每個人。他把麻袋裏的煤抖摟幹淨了,碰上有主婦在家的,就隨便說上幾句話。夏天天暖時,金大爺出汗多,有時要一舀子涼水喝。給馬家送煤看到煤池子旁新拉的黃土,就和馬大娘說:“這麽多新黃土,這是要打煤餅子啊!”“是啊,三兒子和四兒子上個周末拉回來的。”“有兒子好,早早兒把一年用的黃土拉回來,就著天氣好多攤點煤餅子。”馬大娘感謝地說:“他金大爺,坐下歇會兒,我給你沏壺茶去。”“不用了,你看我這埋汰勁兒,還有幾家的煤沒送完呐。” 金大爺笑著回應著馬大娘的道謝,麻袋搭在肩上彎著腰走了。
有了黃土和煤麵子,把鬆散的煤和黃土加上家裏泔水桶的水和在一起,在家門口攤上兩排煤餅子。這是海子和四弟的活兒,等煤餅子曬得半幹時,海子和四弟把煤餅子搬起來互相靠立著風幹,再一塊塊碼落在房簷下。爐子生火時,放幾張廢紙架上木片上麵是煤餅子敲成的小煤塊。一根火柴從爐子通風口點著了廢紙,隨著濃煙火苗躥升,火引著了木片再燃著煤塊,烘紅的爐火可以用來燒水做飯了。所幸爐火幾天幾夜不滅的,不用火時,用煤和黃土成濕煤把火封上。封了火的爐子,中間捅個眼通氣,讓煤火慢燃幾個小時或一個晚上,再做飯時捅開又是一爐紅火。照看好了爐火,省時間也省木柴,木柴可不好買,公家不專門供應。有時馬副廠長從工廠的木匠班買點木材下腳料,更多的時候,海子要去小北門外那家木器加工廠排大隊買廢木料。木器加工廠總是隔一段時間才有木材下腳料賣給居民,沒個固定的時候。
(注:蜂窩煤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普遍供應市民的,煤場供應蜂窩煤後,居民用火太方便了。家裏爐火滅了,鉤著一塊新蜂窩煤去鄰居家去換一塊正燒著的蜂窩煤,這樣做兩家都劃算;新蜂窩煤可以燒的時間長,正燒著的蜂窩煤不用木柴引火,用蜂窩煤生爐火燒水做飯不再是難事。後來生產的一種蜂窩煤用根火柴就能點燃,兩分鍾火苗就從蜂眼竄上來,價錢便宜產品優易運輸好儲存。居民再不用自己去拉黃土,費力和煤泥攤煤餅了,解決了生火難也減少了空氣汙染。)
梅子是韓家最大的孩子,韓嬸在居委會幫忙的時候多,生爐火就是梅子的活。這活又髒又不好幹,要先把木頭劈成片兒,煤餅子敲成塊兒;點著了濃煙滾滾嗆得人流眼淚,木片少了或者煤塊潮了半天上不來火,要拿個扇子不停地對著通風口扇風。不順利時要忙活一小時,才看得見火苗一點點不情願地燒起來,或者要清空爐子從頭再來。終於把火生旺了,梅子會按媽的囑咐或淘米下鍋煮粥或挑揀蔬菜洗幹淨,等媽回來燒菜蒸窩頭。梅子不在乎淘米煮粥,也願意幫媽準備蔬菜,就不願意生爐子。不管自己多小心,總是弄得灰頭土臉,忙起來又沒時間洗手臉。可梅子是家裏最大的姑娘,梅子想做爸媽的好女兒,她要給妹妹們當個好姐姐。梅子指揮二妹和三妹挑揀蔬菜,把菜根老葉剁碎拌上剩飯,小心倒給自己家養著下蛋的雞。不是做飯的時候,要把妹妹們弄亂的炕上枕頭被褥歸置整齊,還要給地上用手先撩上水,然後用把笤帚掃幹淨。活都做完了,作業也寫好了,梅子坐下來讀書。好友阿敏借給她一本《可愛的中國》小冊子,是革命烈士方誌敏獄中留下的遺稿,梅子讀的專心致誌,聽不見妹妹們的玩鬧聲:
……朋友! 中國是生育我們的母親。你們覺得這位母親可愛嗎?我想你們是和我一樣的見解,都覺得這位母親是蠻可愛蠻可愛的。以言氣候,中國處於溫帶,不十分熱,也不十分冷,好像我們母親的體溫,不高不低,最適宜於孩兒們的偎依。以言國土,中國土地廣大,縱橫萬數千裏,好像我們的母親是一個身體魁大、胸寬背闊的婦人,不像日本姑娘那樣苗條瘦小。中國許多有名的崇山大嶺,長江巨河,以及大小湖泊,豈不象征著我們母親豐滿堅實的肥膚上之健美的肉紋和肉窩?中國土地的生產力是無限的; 地底蘊藏著未開發的寶藏也是無限的; 廢置而未曾利用起來的天然力,更是無限的; 這又豈不象征著我們的母親,保有著無窮的乳汁,無窮的力量,以養育她四萬萬七千萬的孩兒? 我想世界上再沒有比她養得更多的孩子的母親吧。至於說到中國天然風景的美麗,我可以說,不但是雄巍的峨嵋,嫵媚的西湖,幽雅的雁蕩,與夫“秀麗甲天下” 的桂林山水,可以傲睨一世,令人稱羨; 其實中國是無地不美,到處皆景,自城市以至鄉村,一山一水,一丘一壑,隻要稍加修飾和培植,都可以成流連難舍的勝景; 這好像我們的母親,她是一個天資玉質的美人,她的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有令人愛慕之美。中國海岸線之長而且彎曲,照現代藝術家說來,這象征我們母親富有曲線之美吧。……
梅子眼中滿是淚水,為祖國母親的遼闊與富饒而自豪,為祖國母親的貧窮和苦難而心痛,她更為方誌敏烈士在文章中如詩如畫的描寫和慷慨激揚的精神所感動。梅子不想讓妹妹們看見她流淚,如果有妹妹問她,梅子不知怎麽向妹妹表達自己的情感。梅子掏出自己的花手絹,悄悄擦幹自己的淚眼,然後雙手捂住臉輕輕揉了幾下。梅子把書小心合起,撫摸著封皮,她舍不得一口氣讀完。梅子想找個機會和海子一起讀,她可以和海子述說自己的讀後感,和海子分享讀書的心得和樂趣。海子學習不積極,可他崇拜英雄,他一定會喜歡《可愛的中國》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