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學一年級是在上海靜安區延平路小學上的。
康定路由東向西,過了膠州路以後就是延平路,然後右拐了一下,馬上又左拐繼續西去了。右拐的一小段和延平路合二而為一重疊著,延平路小學就坐落在兩條馬路重疊的頭上。
校門進去就是水泥地操場,操場後麵就是教學樓了。學校是一棟磚木結構、過去遺留下來的老房子。外觀上沒有大起大落的特征,三角屋頂,紅磚牆,顏色差不多已經變成赭石色了。
入學前幾天,鄰居大姐姐嚇唬我,說如果自己不會寫自己名字和報不出自己的家庭地址,學校是不會收的。
那幾天我就拚命用鉛筆在紙上歪歪斜斜地寫自己名字。
一
我記得冬天的中午,陽光照耀下暖洋洋的,不安分的我會跑到操場邊的石凳上吃午餐。午餐是家裏早上準備好的一個鋁製的飯盒,裏麵裝著飯菜,早上到學校的時候交給食堂,中午去領取蒸熱後的飯盒。
大太陽天我喜歡端著飯盒跑到操場邊石墩上坐著,邊曬太陽邊吃便當,其餘時候就老老實實呆在教室裏吃了。
教學樓內部的木製地板和樓梯,在我印象中很有點年份了。
說來慚愧,我想不起來學校建築清晰而明確的樣子,依稀記得一個大致外形,所以交出來的畫也是模模糊糊的,沒有一個肯定的輪廓。
我在延平路小學就學隻有一年,時間短是一個原因,另外一個原因是小朋友往往會去注意一些局部的細節,例如我對學校辦公室有一扇碎花玻璃門,門上圓形玻璃把手內部鑲嵌著花瓣的形狀印象就很深。
對整棟樓房印象淡漠,這說明教學樓外觀上平淡無奇,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引起我的注意。
另外我居然沒有在課堂裏上課的印象,包括老師上課的情景,這校園生活過得也是夠潦草的。
殘存的記憶裏一次課堂間隙,有一位女同學帶了幾支花裏胡哨的玻璃筆,就是那種筆杆和筆尖是純玻璃、裏麵有流動顏色的蘸水筆在課堂上賣弄給大家看。還有一次不知道為什麽讓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到黑板前去畫畫。
這些支離破碎、類似於意識流的片段,實在難以拚成童年美麗的圖畫。
盡管如此,在我斷文識字的開初,還是有幾個稍微完整一點的事情,留存在了腦子裏。
二
記得有一天班主任老師突然來到家裏找我,當時我正和領居小朋友們在院子裏玩得起勁,兩手髒兮兮的,顯得非常狼狽,又驚又怕,以為她要批評我。
老師等我回屋洗手更衣後就帶著我出去了。她告訴我下個學期她要走了,不再做我們的班主任老師了,她舍不得我們這些學生,特意來和我們告別的。
當時我滿腦子都是茫然和不解。
可能那時候我太小、同時也太幼稚,也可能一個學期太短,還沒來得及建立起師生情誼,我完全不懂老師對小朋友們的留戀,我不懂她為什麽找到我,和我說這些,還傻不拉嘰地想老師不是應該在課堂上和大家說的嗎?
她帶著我一起去到一位女同學的家裏。女同學的家不遠,找到女同學後,我們三人站在女同學家的樓下,老師目光深情地看著我們,戀戀不舍。
曆來小學老師上課說的最多一句話就是:你們耳朵帶來了沒有?說這句話就是提醒小朋友們要注意聽課,不要分心。
那天我們帶著耳朵,似懂非懂,聽著她說話,班主任老師說話的語音語調,和她在上課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
說實話今天我很難再想起班主任老師的真切模樣,隱隱約約記得好像臉龐瘦瘦的,有沒有戴眼鏡呢?記不太清了。隻是她那有點急切的神情,沒錯,當年我以為是急切,而不是不舍,一直印在了腦子裏。
我想那位女同學肯定也和我一樣,傻傻的、呆呆的、懵懵的,並沒有真正弄懂是怎麽一回事。
等我稍大一些,開始懂事以後偶爾想起那天,會憑空發呆,怔怔地想上一會,還會努力去拚湊班主任老師的樣子。
三
每天早上姐姐帶著我去上學。
我上一年級,姐姐讀五年級。那個時候她好像認識很多高年級同學,同班級的和不同班級的。學校裏有什麽聯歡會和表演活動之類,姐姐就會帶著我四處走動。
記得有一次舞台上麵表演小魔術,我正張大眼睛認真看著,突然聽到身邊高年級同學大聲嚷嚷:出洋相啦,出洋相啦。
我聽成是“出洋槍”,那個年代兒歌和童謠裏麵有“洋槍打老虎”這麽一句,聽到下麵在嚷嚷就一直納悶為什麽要“出洋槍”?台上表演者有槍嗎?而且還是洋槍!為這句話糾結了很久。
以後才鬧明白出洋相的意思,覺得這句話很酷,就開始模仿,看到類似的情況就會大聲說:出洋相!
有一次,其實是好幾次,姐姐帶著我和其他同學一起到某位同學家玩耍,我完全不明白他們說的事情,也無法融入到他們的遊戲裏麵去玩耍。
時間一久,我就覺得百無聊賴,開始吵著鬧著要姐姐帶我回家。一旦有了開頭,後麵就會一波接著一波的吵鬧。
這非常掃大家的興,尤其當大家玩得正開心的時候,我這麽一鬧,別人明顯一臉的嫌棄和不樂意,而我不依不饒繼續吵吵鬧鬧,哭著耍賴一百個要回家。
每次都是姐姐對她同學陪著抱歉的笑臉,回身不斷哄著我:一會就回去,再等一會,等一會他們會拿吃的東西雲雲。就這樣半哄半對付,等到實在拖不下去了,萬般無奈的姐姐隻得遂我意,提前帶著我離場回家。
即使這樣,姐姐也從來沒有責備或者抱怨過我一句,有時候為了哄我還會背著我走一段路。
如今回想起來真覺得千百倍的對不住姐姐,尤其不能原諒自己的是要姐姐背著走,姐姐也是孩子,憑什麽要背我!?
民間流傳:老大憨,老二精。我是老二,精怪還驕橫,姐姐憨厚寬容,怎麽經得起我折騰,還不是樣樣都依著我由著我任性,老實人吃虧就是逆來順受,不會說“不”。
當年梗頑,隻有被人當頭棒喝,才會醒悟過來。有時家人還搞不定,需要外人來較路子。
這個人很快就出現了。
有一次我隨著大家一起走路走累了,老毛病又犯了,蹲在地上不肯走了,要人背。
同行的一位長輩聞之當即正色道:這是資產階級思想!
當時我嚇了一跳,不敢鬧也不耍賴了,乖乖地聽話跟著走路。雖然鬧不清這個“資產階級思想”是啥玩意兒,但是一定不是什麽好東西,而且好像還很嚴重。就這麽一句話敲打,從此改“邪”歸正,再也不會無理取鬧了。
有娃的朋友看過來,壞習慣都是慣出來的,對熊孩子不要一味溺愛,對刁鑽蠻橫的壞毛病要“迎頭痛擊”,才能促使其幡然醒悟,否則的話將來翻車吃苦頭的日子等著呢。
這位前輩對我很好,我大一些的時候,周末他會帶著氣槍叫上我和他一起去苗圃打鳥,有足球比賽還會給我司令台看台的球票,我工作後受人之托幾次介紹朋友和家屬去醫院找他看病,他從來沒有婉拒過。
四
第三件事,對我而言是重要的。
有一次在辦公室裏,美術老師當著姐姐的麵誇獎我畫畫好,還不忘捎帶著說姐姐怎麽沒我畫的好。
至於怎麽會和姐姐一起去到辦公室的,以後又如何統統記不得了,甚至連上過的美術課也全然沒有印象,偏偏就記得這麽一次,好像沒有前因後果,人就突然出現在了辦公室裏一樣。
那天美術老師拿出一本兒童畫本放在我手上送給我,並且很鄭重其事地告訴我,這是他兄弟畫的。
美術老師叫朱延平,他兄弟名字和他隻有一字之差,兒童畫本上印著大名呢。
這是我第一次收到老師給我的禮物,覺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尤其兒童畫本竟然還是老師兄弟畫的!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想到畫本是手工畫出來的,一直天真地以為所有的兒童畫本都是從機器裏麵自動印出來的,可笑嗎?
我自然十分珍惜,一定是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不過畢竟人還太小,無法長久擁有,直到有一天畫本不知了去向。
畫本雖然沒了,可朱延平老師的對我的鼓勵,卻種在了我心裏。
富有戲劇性的是,誰也沒想到過了二十多年,我和朱老師的兄弟,也就是畫本的畫家本人成了同事。
我們在同一家出版社不同部門工作,他是前輩,也是部門主任,久經考驗的臉讓人聯想到老樹。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平時也沒有什麽交集,直到有一天,機緣巧合,我們麵對麵了。
我那時口齒清晰,表達還算流暢,想說的意思應該清清楚楚:
“朱老師,我過去小時候在延平路小學讀書的時候,美術老師叫朱延平,他送給我過一本兒童畫本,他告訴我那本畫本是你畫的,他還說你們是兄弟。”
此言一出,我想接下來大概會是這樣:
眼前的朱老師會驚訝地看著我,“真的?”
而我可以接著話茬繼續往下說:
朱延平老師還好嗎?那麽多年過去了,我很想有機會去看看他。
內心旁白是:要是見到朱老師,我想告訴他,我沒讓他失望,他沒白送那本兒童畫本給我……
很遺憾,那隻是我的一廂情願,我的話語好像一陣微風掠過我麵前的老樹。
眼前的朱主任聽後一言不發,也沒有任何表情上的波動,之前怎樣,之後還是怎樣。
老樹是不會說話的,所以老樹沉默無語。
老樹是沒有表情的,所以老樹不動聲色。
成年人的世界是一道厚實的帷幕,遮蔽的密不透風,無法探究。
有些事你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
怎麽說呢,或許再晚個幾年、換一個場合,同樣的話語又會有不同的結果。
下一年身為主任的他調到人美去高就了。
我終究還是未能拜見到朱延平老師。
至今,延平路小學我也隻記住他一個老師的名字。我寫出來,是還願,也是想用這種方式,懷念曾經有一位小學美術老師,敬業盡職,給過一個愛畫畫的小學生力所能及的關心和鼓勵。
行筆至此,突然發覺延平路小學和朱延平老師,怎麽都是“延平”二字,是巧合嗎?
五
我讀完一年級後就搬家轉學了。
臨走的前一天,稚童,這位有著一張可愛的鬆鼠臉、與我同齡和同校的鄰居玩伴,在窗台上擺了著不同花壇的走廊裏和我依依惜別。
大人們養花種草,小朋友也弄著玩,把米粒和蔥之類試著栽培。
稚童比我聰明,在他細心照料下,他培育的小蔥長勢喜人,稚童把他自己種的蔥連罐罐整個送我。
他有個大家庭,家裏七繞八拐的,每次我去找他都會在大人和老人的胳膊下麵穿行,有時候還不會被發現,每次也都能準確地找到他。
他來找我,隻要在門口露出半個腦袋我就會及時發現。他有個大幾歲的哥哥,叫幼童,那時候名字起的像人一樣單純。
當他說把他的寶貝種蔥罐罐送我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真的要離開了,我們要分手了。
我們倆難舍難分,胸中感覺被什麽東西堵住了,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他和我絕對不是那種安靜的兒童,隻要逮著機會,我們會一起玩耍,一起癲狂,一起喊叫,一起奔跑;此時此刻,我們卻安靜了下來,似懂非懂,相對無語,不知所措。
要是那天有人經過,會看到兩個傻小子就那樣站著,不吵不鬧,不聲不響,像大人一樣靜靜地等待著分手時刻到來。
就這樣,懵懂年少的友情意識,在那天第一次被喚醒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稚童。
結 尾
延平路小學後來變成了工讀學校,如果後生不知道什麽是工讀學校的話,一句話就能腦補:是專門集中收管誤入歧途青少年的學校。
再後來,我也不知道了,為了在這裏嘮叨我特地上了一下穀歌和百度,地圖顯示原址已經變成靜安區常熟幼兒園了,房子是新造起來的那種樣子。
延平路小學,我隻讀了一年,籍籍無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學校,從此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懷念它,不僅僅是因為我在那兒跨出了人生開智的第一步,還因為在那兒有關愛學生的班主任老師,有鼓勵我的美術老師,有姐姐,有稚童,還有我沒來得及說的小朋友和他的媽媽。
在虎視眈眈的世界裏,回想起來全部都是溫暖的延平路小學,如今在互聯網上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樓房不在了,人也早就散了,誰會知道那個已經不存在的小學呢?
隻有我這種不識時務的人,在熙熙攘攘的今天,還會去重拾遙遠而且平和的童年往事,絮絮叨叨,活成了小學語文課本裏讀到過的那樣:樹老根多,人老話多,莫嫌老漢說話囉嗦……

老照片:小學二年級時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