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侄子以優異成績考入山東大學。今年借探望他的機會,我順道遊覽了濟南這座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
酒店是山大裏的招待所,自助早餐格外豐富,除了常見的中西式餐點,還有煎餅卷大蔥、把子肉(切成厚片的紅燒肉)、鹹鴨蛋、油旋、水煎包、甜沫、糝湯等地方特色,生怕遊客錯過了什麽,所有能端得上台麵的都一一擺上,仿佛過了這村就沒這店。這種“怕你沒吃好”的勁頭,讓我想起小時候,家裏人什麽好東西要留給客人的勁頭。
山大在很多學科上都有相當實力,但近幾年似乎在“又紅又專”這條路上愈走愈紅,形勢緊跟,排名卻悄悄滑落,多少有點令人唏噓。
山東自古就是官本位大省,近年來更是考公熱經久不退,甚至成為脫口秀的一個梗。本來體製就是一座圍牆,牆裏牆外,誰都覺得另一邊更好。現在的經濟形勢下,想進去被體製庇護的人更多也可以理解。
從酒店出來,我打算當一天標準遊客。剛打開高德地圖準備打車,一輛出租車就停在我麵前。前一天我從火車站是搭地鐵到酒店的,現在剛好可以看看街麵上的風景。
作為省會城市,濟南多少讓我有些意外。市區街道擁擠,交通秩序混亂,城市麵貌與北上廣相比,仿佛落後了二十年。空氣質量也遠不及省內沿海城市青島、威海等。
我一向喜歡跟各地的出租車司機聊天,濟南的也不例外。那天的師傅邊開車邊跟我講,他每天都得跑十二到十四個小時,純收入才能達到五六千,跟二十年前差不多。可如今要供兩個孩子上學,壓力實在不小。他很激動地提起原濟南市長因貪汙落馬,覺得社會就是被貪官搞壞的,隻要有清官,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我不知該如何回應他這種樸素的信念,隻能把車費遞過去,告訴他零錢不用找了。
“不到趵突泉,空負濟南遊 ”,我的第一站選在趵突泉。老舍對泉的評價極高,“設若沒有這泉,濟南定會丟失了一半的美。” 在這樣的期待下,我自然也對這處“天下第一泉”抱有不小的想象。
然而,也許是我欣賞水平有限,或是文化底蘊尚淺,實在看不出這個公園有什麽特別打動人的地方。相傳乾隆皇帝曾封其為“天下第一泉”,因泉水清冽甘甜。我不知道是否有品嚐的地方。泉水確實清澈,池底散落的硬幣清晰可見。
老舍也承認,“泉的所在地並不是我們理想中的一個美景。……凡是自然的恩賜交到中國人手裏就會把它弄得醜陋不堪。” 這話聽來有些刺耳,但又不得不承認是個普遍規律。公園門口 “賣大碗麵條與肉包子的棚子 ”倒是沒有,卻有色彩繽紛的花車排成長龍,司機們熱情地招攬著生意。我先花十塊錢買了一把蓮蓬,又花十五塊錢上了一位麵相友善的大姐的車,去大明湖。大姐告訴我,她在濟南幫兒子家看孩子,早晚接送上學,中間的時候就出來拉花車,掙點外快。
快到目的地時,大姐忽然讓我下車,說到了。我一看,前麵並沒有公園大門。她指著對麵,“就在那邊”,然後一踩腳蹬,跑了。我一臉懵地穿過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果然看到大門。保安拿著大喇叭,在路邊不停地喊,“違規花車不能坐,人身安全沒保證”。
難怪花車大姐不送我到門口,敢情為了我好。這個邏輯很有趣,遊客不明就理,自掏腰包,風險自擔,後果自負。就像食品安全出事,不查源頭、不問製度,要求消費者提高警惕,自行甄別、各自為戰。
保安和花車之間的關係,也荒唐得很。明明都是底層,卻要在街頭上演“貓捉老鼠”,互相為難。貓不代表正義,也不想抓老鼠,隻是不能不抓;老鼠也不是罪惡,隻不過為了生存,鑽個漏洞,耍點小聰明。說到底,誰不過是為了五鬥米。指不定哪天,身份互換,位置顛倒,都難說。體製大概也樂見其成——底層人彼此消耗,權力得以穩固,無需出手,秩序自穩。
大明湖,也是濟南三大名勝之一。說起大明湖,繞不開老舍;而提起老舍,就不得不提他那兩盆白蓮。“盆是由北平搜尋來的,裏外包著綠苔,至少有五六十歲。泥是由黃河拉來的。水用趵突泉的。”為這兩盆蓮花,他還專門寫了詩,自嘲“專說‘亭亭玉立’這四個字就被我用了七十五次。”可惜這幾朵心頭寶,竟被以為很雅的、靜立賞花的友人,用香油炸嫩瓣,吃了。
一想到吃,我就覺得餓了。繞湖邊走了半圈,正好看到一家米粉連鎖店,就走了進去。我味精過敏,點餐時小心地跟米粉大姐說明,調料能避則避。如果人家對這種矯情的要求,回答“愛吃不吃,我們這兒都是一樣的”,我也無可奈何,旁邊反正還有賣玉米棒子的。沒想到她聽得特別認真,告訴我老湯裏麵全是味精;然後她給我單煮了一碗,隻加蔥、香菜和一點鹽。那一刻,我忽然有點感動。米粉清清爽爽,沒什麽香味,可是,有人情味。
我走到寬厚裏小吃街的時候,離夜市開市還早。
我本來想買幾本小說或雜誌帶在旅途中消遣,恰好,入口處路邊有一個舊書攤,攤上擺滿了大幅打折的滯銷書。顧客不多,女攤主在肆無忌怛地大聲打電話,“我治他還不容易!今天出攤,我把二維碼換成自己的,這不又進來六十。”我覺得很好笑,她也不在意。江湖嘛,各有各的生存之道。
書攤上的書有點意思,我居然翻到一本《1984》,還有《動物莊園》。我不知道這兩本書是如何流落街頭的,因為聽朋友說,他家孩子的學校發了通知,連易中天的《論語》、《莊子》、《孟子》等,還有龍應台的作品都被禁了,即使龍應台主張統一。
我本想把《1984》放到顯眼的位置,正好旁邊一對看似大學生的情侶在翻書,還討論著書名和作者,我隨手拿給他們: “試試這本吧。”他倆一臉疑惑地接過去:“沒聽說過,講什麽的?”我答:“非常有名的小說。”說完,便轉身離開了。他們是否真的會感興趣並不重要,隻要聽說過,就可以了。
我一個人在夜市淺嚐兩樣,很快就飽了。
回旅館的路上,經過一家理發店,寬敞明亮。這條繁華的街道緊鄰高校,顧客主體應該是學生和教職工,想來價格和師傅水平應該都不錯。我在門口探頭問了一聲,“剪頭發多少錢?”“三十八。剪不剪?”沒想到這麽便宜,在北京,這種規模的至少要上百,我趕緊回答,“剪!”
坐下來後,發型師問我要什麽樣子的。我對發型從不挑剔,畢竟自己的顏值扛得住,不要過短、有層次就行。“以前剪過短發嗎?”“是的,一直是。”“削薄自然就會短。”“沒關係。”
我感覺到他有些顧慮,於是幹脆放權,用輕鬆的語氣請他按自己的想法來剪,我能接受新鮮事物,就差發誓說絕不投訴,他這才小心翼翼地開始剪發。
他說做這行十五年,靠著這把剪刀,孩子都上高中了。如今的高中幾乎全是寄宿製,孩子在學校吃住,課業由老師統一安排。理發師對孩子的樸素願望是“好好考試,改變命運。” “寄宿好,在學校有人輔導功課,在家我們都不懂……孩子還是得上個大學。你是這個學校的老師吧?當老師挺好,如果能考上公務員,就更好了。”
師傅精心剪了半小時,格外小心,生怕哪裏多動一刀。接下來的幾天,沒一個熟人看出來我頭發新剪過,都以為我從泰山回來,山風把頭發吹亂了。更誇張的是,還有新認識的朋友跟我推薦當地理發店,大家對我剛剪的新發型評價是“該剪了”。
更好笑的是,那天剛剪完出來,我拐進隔壁一家水果店,想挑點南方水果解饞。店員小妹主動指著擺在門口的大堆桔子說:“那種最便宜!”又補了一句:“小的冬棗也打折。”她親切、熱情,我卻不知道自己身上哪一點讓她判斷我是追求實惠的?就讓發型背鍋吧。
現在想起來,如果我一開始就說“隨便剪”,不知道師傅會不會放手一博。他的謹慎,也許不隻是出於手藝,更是一種習慣,一種怕犯錯、怕出格的本能。
他對孩子的期待,也讓我想起我侄子。那年他以省內前0.7%的成績考入山大,我原以為他會選擇一條更寬闊的路,卻也把考公當作終極目標。他說如今市場充滿風險、創業環境艱難,還是求穩吧。
在濟南逛了一天,我接觸到的,都是得不到體製青睞卻又奢望能被餘光照耀的人,花車大姐希望得到體製的包容,出租車司機幻想體製內的都是清官,司機和理發師則寄望於孩子。
不能怪山東人是“考公聖體”。生存壓力下,“背標準答案、考進體製、規規矩矩地活著”就是最高目標,畢竟就連宋江,縱有梁山一百單八將,最終也要招安,歸順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