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缸裏的孫鳳 （103）

周蕙趕緊出來，陪著笑對齊嘯說道：“快去吧，可是有得忙呢。”

周蕙知道齊嘯已經把孫鳳說服，就不再氣憤，思量著她畢竟是要出門子了，隻要別壞了自己的事，好言好語趕快把這個祖宗送到齊家才是正經。於是等齊嘯走了後，她就進屋拉起孫鳳的手，柔聲說道：“鳳啊，別怪媽剛才打你，媽也是恨鐵不成鋼。你說你要弄砸了這門親事，還去哪裏找這麽好的？媽這都是為你好，等你將來有了孩子，就明白媽的一番苦心了。你說我吃苦受累一輩子，苦巴巴地把你們一個個拉扯大，又一個個飛了，媽這心裏，油煎一樣難受。嗚嗚嗚……”一番官樣文章之後，周蕙雙手捂臉，像模像樣地哭了起來。

哭了一會子，周蕙偷眼見孫鳳一臉木然，心說果真是個狼崽子，冷心冷肺，捂不熟，算了，也不跟她費這個神了，便停了幹哭，囑咐道：“鳳啊，明天你就出門子了，到了婆家，可不比在自己家。做人家媳婦，就得提著心過日子，把自己男人伺候好了籠絡好了，最是正經。嫁過去之後，要孝敬你公婆，要敬重你男人，屋裏活要搶著幹。”

囉嗦完，又拉著孫鳳，來到孫惕搬走後留下的空屋。隻見原本空蕩蕩的房間，從炕上到地上，堆摞了滿坑滿穀的東西，連站腳地方都沒有。所有東西都包著紅布，各種形狀，各種尺寸。

“這都是齊嘯給你準備的嫁妝。我活這麽大歲數，頭一次見婆家給新娘子準備嫁妝的。你說把四鄰五舍眼饞的，鳳，你就知足吧，上哪兒找這麽好的男人？你還又哭又鬧，還要摸電門，你說讓人家齊嘯多寒心？”

孫鳳沒說話，轉身回到自己和孫梅的睡房，發現屋裏到處貼了紅色剪紙，弄得一派喜氣洋洋。

但她滿眼裏看到的卻是血淋淋，瘮得她汗毛直豎。

她想到院子去透口氣。昨天回來的晚，又神思恍惚的，因而沒注意到。現在一看，院子裏到處是大片大片的紅，宛如一個宰殺完之後沒來得及清理幹淨的屠宰場。

孫鳳突然覺得有些惡心，有什麽東西一股股地順著喉嚨往外衝。她趕緊扶住院牆，彎腰嘔了起來。沒幾下就嘔得眼冒金星，隨即便看見周圍大片的紅飛了起來，飛著飛著便紛紛朝她壓了過來。她想抵擋，卻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她順著牆慢慢滑坐在地上，閉上了眼睛。她感覺自己一點點地往下沉，正去往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

恐懼，窒息，絕望。

周蕙半天不見孫鳳，出來一看，見她靠坐在牆根下，臉色煞白，雙眼緊閉，旁邊還有嘔吐物，立刻嚇壞了，心說別最後一激靈出了事。趕緊喊孫梅出來，幫著一起把孫鳳扶到屋裏炕上去。

周蕙這回是真哭了，“鳳，你可別嚇唬媽啊，你明天還得上花轎呢，我的個老天爺啊！救苦救難的南海觀世音啊！這可咋整啊？”

孫鳳能聽見周蕙說的每個字，但就是不想動，不想說話，甚至連眼皮都不想抬。

孫梅在旁邊出主意，“我老師教過，如果碰到暈過去的人，就掐人中，人就會醒過來。媽，要不你試試？”

周蕙聽了，鼓了鼓勁，把大拇指按在孫鳳人中，使勁一按，孫鳳疼得一下子坐了起來。

孫梅覺得自己獻策有功，高興地直叫，“媽，真好使，看，我二姐醒了。”

周蕙指使孫梅，“梅子，快去給你二姐倒碗水來。”

孫鳳喝了幾口水，周蕙又問：“鳳，感覺好一些？你這是怎麽了，怎麽就突然吐了？你要把媽嚇死了。”

孫鳳還是閉著眼不說話，眼淚卻慢慢沁了出來。

見孫鳳哭了，周蕙半天沒說話，最後深深歎了一口氣，“鳳，媽也知道你覺得委屈，但咱家四個孩子，隻有你一個有出息，可不得指望你拉巴他們？媽沒本事，實在是沒別的辦法，隻得逆了你的心意，讓你受些屈。可話又說回來，如果齊嘯是個拿不出手的，再怎麽著媽也不會逼著你去湊合。說句良心話，可著咱整個離嶺鎮，再也找不出齊嘯這麽出挑的小夥子。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板有身板，又聰明又能幹，還拿你當個寶兒似地寵，家裏又有錢有勢，你是掉進福窩裏去了。回頭說咱們家，別的我先不說，你哥那可是對你真心實意的吧，當年為了你連命都不顧，你就看著你哥的情麵，心裏就不要別扭了，行嗎鳳？算是媽求你了。你放心，你三個兄弟姐妹，我讓他們念你一輩子的好。鳳，你可比媽有福多了。你看看媽這一輩子，這是過的什麽日子？我不也挺過來了嗎？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數，孩子，想開點兒吧。”周蕙的嘴開了閘就刹不住，長篇大論之後，自己竟把自己的眼圈說紅了。

孫鳳早就認了命，但就是心裏憋屈，壓抑，不甘心，堵得慌。而周蕙的念叨更加劇了這一切。她緊閉雙眼，有氣無力地說道：“行了媽，我知道。你讓我躺一會兒，靜一靜就好了。”

周蕙還想再囉嗦，但強忍了下來。她看看孫鳳，吊著一顆心，無奈地走了出去。

一股風忽然從後窗唐突而入，把窗下一株海棠的花吹禿了好幾朵，三五花瓣飄零散落進屋裏。

孫鳳抬手從麵頰拈起一瓣，看也沒看，就在指間碾成了泥。

李唐在派出所不知道怎麽樣了，有飯吃嗎？是不是挨打了？打得重不重？受沒受傷？需要去醫院嗎？多麽想去看看他，可理智不允許自己這樣做。如果去了，不但毫無意義，好不容易扳回來的局就又殘了。

此刻的李唐，正大字型躺在桌子上，兩條長腿垂著，已經一動不動幾個小時了。自從齊嘯走了之後，他就一直這樣，早飯也沒吃，全都擺在窗台上。

自己原來想的有多麽美好，就有多麽幼稚！看領證日期，竟然早在寒假時。孫鳳啊孫鳳，你厲害！現在看來，自己就是一個笑話！還沒上場，還沒展開自以為完美的行動，大幕卻早就已經落下了。

就算父親來了，也對大紅本無計可施，更對一個隨風搖擺的孫鳳無計可施。

過於的天真和自信，給了李唐人生第一課。而這第一課，就讓他痛徹心扉，也許，終其一生這傷痛都無法痊愈。他試圖掙紮，試圖突圍，卻既不得法，更無力成功。在這個偏僻小鎮的派出所裏，在這張躺過無數人的油膩桌子上，十八歲的心迅速僵硬，老化。

趙哥隔著門上的小窗戶看了幾次，李唐都是那樣，連姿勢都沒有一絲的變化，人仿佛死了。趙哥看中午飯也被擺在了窗台上，心裏有些不安，想給齊嘯打電話，但又擔心他現在一定忙翻了天，就沒敢打。

誰知到了晚上，李唐坐了起來，似乎突然開了竅，竟狼吞虎咽吃起了飯。趙哥見了，便放了心。

孫讚晚上下班後，先跟周蕙躲進裏屋交流了一會兒。估計是後者告訴了他婚宴照常，這才滿臉堆笑地出來，一臉慈愛地對孫鳳說：“鳳啊，明天你就做新娘子了。父母也算對得起你，人得知道感恩，得惜福，你看這整個離嶺鎮，十裏八鄉的，哪個有你……”

嗯嗯嗯，周蕙在旁邊使勁清理嗓子，還把一雙漂亮眼睛擠弄得不成樣子。孫讚接收到了信號，兩片嘴皮子便硬生生地閉上了。

就在這時，孫惕張蓉還有孫琳，一起進了家門。孫琳打扮的花枝招展，還燙了個爆炸頭，支支愣愣的一大蓬，遠遠看去，還以為她打了一把迷你小黑傘。

孫琳永遠有本事讓周圍人覺得，全世界都辜負了她。

她一露麵，就是一副全家都虧欠她的樣子，一直吊著臉子，上麵寫滿了悲憤與不平，凡是手邊的東西都成了她的出氣筒，拿起來怦怦作響地用力摔打。尤其是她的爆炸頭，似乎是專為了配合今天的出場而特意燙的，給她增添了極大的氣勢。

全家人自然都不想惹她，就連周蕙也是想先忍著，等明天辦完事再收拾她。

在好幾次用力把碗拍在桌上，卻都沒拍出絲毫漣漪之後，孫琳的怒氣終於衝上了頂峰。當孫鳳伸筷子想要夾菜的時候，孫琳再也控製不住，突然一抬手，把飯桌從炕上直接掀翻到了地上。

最後一個音符，一般是整首曲子的高潮。指揮家在最後一個音符停下的時候，都會把指揮棒高高舉過頭頂，另一隻手配合地蜷在耳邊，這個動作要保持十秒鍾手才落下，而所有的演奏者以及聽眾，在這十秒鍾內，都會配合地保持在最後一個音符那一刻的狀態，一動不動，甚至連呼吸都盡量輕，直到指揮家的棒子落下，才開始鼓掌。這十秒中的妙用，就是震撼你，讓你回味，而且讓別人覺得你是投入的，是懂音樂的。

孫琳在高潮掀了桌子，全家人包括孫琳在內，就這樣各自掛著份量不等的湯湯水水，一動不動地等著指揮棒的落下。

孫家的指揮家是周蕙，指揮棒自然也在她手裏。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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