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低不平的湖灘上,到處散落著枯幹的荷葉和莖幹,以及很多農民挖藕時留下來的大大小小的泥坑。坑裏的水已經結成冰,偶爾從厚厚的雲層裏露出來的陽光照在坑裏的冰麵上,亮得晃眼。湖岸邊的水也都結了一層冰,陣陣刺骨的寒風呼嘯而過,枯枝敗葉隨著狂風在冰麵上橫衝直撞,顯得色湖更加空曠和孤寂。
走在前麵的父親伸長著脖子四處張望,尋找野鴨。他的雙手戴著露出手指頭的破棉紗手套,右手拿著的魚叉向下拄著防滑,他那粗糙的手指頭凍得像胡蘿卜。
我的雙手交叉地插在袖筒裏,學著父親的樣子縮著脖子低著頭,沿著湖灘向南走。凜冽的寒風侵肌入骨,我盡量卷縮著身軀,以便保存身上僅有的一點熱量不被寒風吹散,一腳高一腳低的跟在父親的身後,背風而行。四周圍靜悄悄的,每當我抬腳踩在凸凹不平的荒灘上,腳下的薄冰就發出 “ 哢嚓!哢嚓 !” 輕脆地響聲,仿佛全世界的人聽到了。狂風從我身後 “ 呼呼 ” 地吼著追上來,推著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我們沿著湖灘順風向南找了半天,連根鴨毛也沒有見到。我走得身上發熱,鬆開頭上的圍巾,心裏麵嘀咕著:“ 這麽冷的天氣,野鴨子恐怕早就飛到溫暖的地方去了,哪裏找得到它們?”
人在灰心喪氣的時候就想躺下來,要不坐下來也行。我緊走幾步追上父親,說:“ 爹!歇一會兒吧?我走不動了。”
“ 不行!這麽冷的天氣,坐下去會被凍死的。” 父親停下腳步,抬頭望望天空,憂憂愁愁地說:“ 快下雪了。我們掉頭往北的方向去找找看吧。” 父親說完轉身就往回走。
頭頂上厚厚的雲層低垂下來,仿佛隨時都會塌下來似的,這讓我想起呆在家裏的種種好處。滿肚子委屈的我不得不硬著頭皮默默地跟在父親的後麵,低頭迎著撲麵的寒風,想起樹大招風的嚴重後果,我便盡量的彎下腰,頭也垂在胸前,免得呼吸時吞下過多的寒風,雙手臂也是緊緊地抱住自己。湖灘上到處是坑坑窪窪,枯枝敗葉被狂風刮得在半空中橫衝直撞,盡管我低著頭走,時不時就有枯枝撞到我的臉上,感覺像是被餓鬼狠狠地打了一棍子似的痛。我一邊呼吸著冷冰冰的空氣,一邊在心裏麵罵天氣太冷、罵地麵太滑、罵野鴨子都躲起來了。罵完了還是冷得渾身發抖,我又開始在心裏怨家裏太窮,情願餓著肚子,躺在暖暖的被窩裏睡懶覺,都好過走在空曠的湖邊被刺骨的寒風吹打著。我甚至在心裏暗暗地發誓:今後就是苦死了,也決不嚷嚷著要吃肉。
父親此時此刻的心裏想必隻有野鴨子,他一心一意的在荒灘上尋找,好像全然忘記了走在他後麵的我,會不會也飛到南方去過冬?或者飛回家中的暖被窩裏?
過了一會兒,父親看樣子也焦燥起來了,他囑咐我不要跟得太近,自己試探著往湖裏走,他一邊用魚叉在枯枝敗葉裏拔拉著,一邊大聲地對我說:“ 你爺爺跟我講:雪落臘月十八,凍死湖邊的老鴨。色湖裏的野鴨子,冬天一般都會飛去南方過冬,隻是有些體弱的野鴨子留下來了。天氣曖和時,一些野鴨出來找吃的時候不小心陷在淤泥拔出不來,餓死了,也有後來被凍死的。隻要我們耐心點,總會找得到它們。”
我聽了將目光從地上收回來,睜大眼睛四處張望,竟然一下子就被我發現不遠處端坐著個野鴨子。我興奮得大叫起來:“ 找到了!我找到了!爹!你看,就在前麵。”
我滿心歡喜地一步三滑地跑過去,近前才發現是一堆形似野鴨的土坷垃,失望得直掉眼淚。
父親趕過來,伸出露出指頭的破手套的手掌,抹去我臉上的淚水,心疼地安慰我說:“ 蘭兒!不哭了!不哭了!實在找不到鴨子,我們就回家去吧。好不好?”
我含著淚水點點頭。父親轉身又小心翼翼地往湖裏走,我尾隨在父親的後麵,腳下的淤泥都凍得硬邦邦的,要是在夏天能淹到膝蓋上。不過奇怪的是越往湖心裏走,腳下的凍土越來越軟綿綿的,感覺像是踩在麥草堆上。
父親不敢再往前走了,嘀咕著往回走。半途上,當父親的魚叉拔開一小堆枯荷葉,發現裏麵竟然神奇般地臥著一隻漂亮的綠頭野鴨子!父親驚喜地說:“ 蘭兒!快看野鴨子!”
我喜不自禁地趕上前,但見野鴨的頭往後扭著,淺黃色的扁嘴插在翅膀下,兩隻圓圓的眼睛半眯著,神情安詳得像是睡著了。野鴨的頭到頸部是翠綠色,像是個綠色的大逗號一樣,頸部下圍著一圈白色,又像極了戴著珍洙項鏈,它身上的鴨毛不時地被被寒風吹起,露出毛茸茸的白屁股 。
真是天上掉下來的 “ 餡餅 ” !父親興奮地蹲下來,雙手緊緊地抓住鴨子,好像是怕它飛走似的,卻拿不起來,原來是鴨子凍得和泥巴連在一起了。
我也好奇的蹲下來,伸出凍成紫紅色的雙手試著拔起它,硬邦邦的野鴨子如同長在泥巴裏一樣板不動。父親將魚叉用力地在鴨子的周圍往下戳,土凍得比石頭還硬,一叉戳下去,泥土上呈現出淺灰色的斑點。父親費了好大勁才將凍土鬆開,再將近八寸長的魚叉往鴨子身下斜著用力插進去,然後用力往上一翻,硬是將野鴨子連著黑泥巴給挖出來了,就像我奶奶在花園裏移栽花苗一樣。
我驚奇得不得了,傻乎乎地問父親:“ 地上長出野鴨子了?”
“ 傻瓜!要是泥巴裏能長出鴨子來,我們就不用養豬養雞了。” 父親心裏高興,哈哈地大笑著說:“ 菜園裏栽幾排鴨子,想吃肉就去割一點,就像割韭菜一樣。哈哈哈!”
我被父親笑紅了臉。父親又將野鴨翻過來,指著它的肚子下橙黃色的鴨掌,說:“ 蘭兒,你看!你看!沒有鴨根是吧?這隻野鴨子大概是它在湖邊的水草裏找吃的時候,腳掌不小心陷在淤泥裏拔不出來,加上天氣又冷了,它就被活活地餓死了。”
我聽了心裏為野鴨子難過,想起夏天的時候,和哥哥他們在色湖裏摘菱角,那些本來浮在湖麵上自由自在地覓食的野鴨,見了我們兩眼圓睜,驚慌亂竄地 “ 嘎嘎 ” 地叫著一飛衝天而去,想不到有些野鴨的下場竟是如此的悲慘。
生命猶如風中之燭,無論是人類或者是動物。
父親用力敲掉野鴨肚子上的泥土後,裝進帶來的蛇皮袋裏,讓我拿著。做生意的人都知道萬事開頭難,一旦開張了,財源就像打開的水龍頭一樣滾滾而來。我們的運氣也是這樣,接下來父親沿著湖灘邊,陸陸續續地又撿到六隻凍死的野鴨。其中有四隻是母鴨,我們叫它麻鴨,它的羽毛呈棕褐色,並綴有暗黑色斑點,胸腹部有黑色條紋,個頭比綠頭公鴨小巧。
我為凍死的野鴨子難受,同時也為我自己饑腸轆轆的肚子難受,我的肚子早已餓得 “ 咕嚕咕嚕 ” 地直叫,粒米都沒有的肚子裏麵猶如眼前白茫茫的色湖一樣,空蕩蕩的無比荒涼。我的天哪,那怕是有點熱乎乎的菜湯喝下去也好啊,我餓到恨不得能吞下一鍋飯。我還擔心自己在寒冷的風中站久了,下場和野鴨子一樣栽在泥巴裏:倦曲在冰冷的地上,將頭側著埋在手臂裏,眯起眼睛。想想那淒慘的情景都讓我從心裏麵打冷戰。我又開始想家了,一個勁地催父親:“ 爹!我們回家吧?我們回家吧?天上開始下雪啦!”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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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寒交迫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