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末帶兒子去附近的保留地樹林裏徒步。這個叫靜井樹林公園的地方有270英畝之大,裏麵有不同難度級別的山地自行車道,離出口比較近的地方則有一大片草甸子,沿著草甸子走上一圈也有將近一英裏。我平常為時所困,到了這裏,隻能選擇圍著草甸子走一走,看看四周風景,聽聽鳥聲和風聲,也無端覺得塵囂漸遠,目淨心清。
這一次帶著近來體重飆升的小兒子來。正是下午三點多鍾的晴朗天氣,因此有意帶他多走一些,就再次信步走進樹林裏。十一月初,已有秋深秋晚秋遠秋漸殘的意味,但因為今秋少雨又暖和,還有不少樹葉戀棧於枝頭,沒到光禿禿的境界。林中的小徑上鋪滿黃葉,踩上去脆脆作響,越發襯托出沒有人聲的安靜來。偶爾有一兩個騎著山地自行車的人快速閃過,馬上也就消失在密林之中。
兒子說:“這些在樹林裏騎山地自行車的人,都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我第一次聽得如此說法,請他細說他們都有哪些特征。“幾乎都是白人,都很健壯,須發比較長……”不得不說,他的觀察基本準確。在這野外荒林中騎車,較難級別的道路不僅逼仄,還常有就著小山坳地勢開發出來的起起落落,對車和人都有一定的要求。這種“冒險”運動,對過去十來年大量湧入的亞裔新移民來說,大約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安全的選擇。
林中的道路常常分岔,我們甚至無法判斷哪一條是人跡更罕至的,於是往往隨心所欲,選了一條就繼續走下去。我們過去也曾在林子裏信馬由韁地走過。記得途中曾經遇到過冬天裏依然碧綠的小鬆樹林或者殘雪未融的幽深小徑,也曾經走到穀底的鐵軌邊上、看見長長的火車有條不紊地駛向遠方,還曾發現一輛半埋土中、鏽跡古老的汽車輪廓、叫人無端產生各種聯想……這個林子雖然很大,但以往的經驗是:大約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就會發現自己正好兜兜轉轉了一個大圈子,正好柳暗花明又一村地走回到停車場。
也聽說這裏麵的布道有分岔一直向北延伸,連接鄰鎮冷泉港的州立公園,串起從長島到哈德遜山穀地帶的一條幾百裏長的布道。這種可能,讓我有些著迷,又有些害怕。這次走來,確實也經過一些之前從不曾注意的“路標”。比如林中忽然出現一隻木質長凳,顏色尚新,以前從沒見過。我和兒子分別坐在凳子上,對著夕陽照相,大有“坐愛楓林晚”的意思。還發現一棵掛著紀念卡的樹,卡片上圖文說是紀念一位約翰,似乎是山地自行車愛好者們致敬他們的一個友人。我和兒子無端猜測他是不是騎車太猛、撞上這棵樹出了事故。還注意到一叢一群的樹,樹身從下到上都爬滿了常青藤,在豐華漸褪的暮秋之中,這些“綠油油”的樹木看著扭曲而詭異,好像正在努力逃脫藤類的絞殺……
越走越遠,越走越深,不久竟也走了快一小時。夏令時剛剛結束,天色晚得早,太陽這會兒已經斜掛在樹林的邊上,光線的溫度幾乎可感地一度一度地降低。14歲的少年開始跟我抱怨,不停問我們是不是在走出林子、走回停車場的正確道路上。我也漸漸懷疑這次能不能再順利走回原點,底氣不足地問兒子:“你覺得我們曾經走過這條路嗎?”他搖頭聳肩,咕噥道:“我怎麽知道。”確實,舉目四看都是樹,高的矮的,粗的細的,有葉子和沒葉子的,散發出疏涼的晚秋和秋晚的氣息,但很難說哪一段是熟悉的,哪一段又是完全陌生的。看似平靜的樹林,細究細看之下,這會兒也似乎有危機四伏,讓我聯想到《魔戒》裏麵那些能移動能打鬥的形形色色的樹怪。
我請出手機查地圖,果然信號微弱,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至少能看到所在位置是在一片淡綠色之中。問題是,這些林中小路其實沒有名字,或者最多是所謂“綠色布道”或者“黃色布道”的一部分。我隻好選擇了一個看似林子之外的地址,然後一邊鼓舞兒子跟我繼續往前走,一邊時時查看手機上的穀歌地圖會不會給出更明確的方向指示。
林中的寂靜越來越巨大,仿佛我們踩著落葉的聲音是唯一的響動。偶爾,有一隻啄木鳥在高處“篤篤篤”地工作,或者一隻花栗鼠在地上枯葉堆裏迅速躥過,或者一隻鬆鼠抱著一隻堅果飛快地爬上樹去……雖然都是短暫而輕微的聲響,卻聽得我們幾乎一驚一乍,幾乎以為會有狼、熊或者其它攻擊性強的野生動物出其不意地出現(雖然從沒聽說過紐約長島有這樣的動物)。
這時,我想自己其實是不是潛意識裏是不是期望著迷路一回的。在電子導航無所不在的信息時代,我們越來越依賴於它們,也越來越少迷路的機會,卻也漸漸失去了探索道路的好奇心和冒險意識。記得20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跟朋友來紐約玩,被她的繁華紛亂困擾驚豔,更被她複雜的地下鐵線路折服驚乍,但幸運的是跟著邦妮和曉浚兩位有經驗的朋友四處走動,我們來往於澤西城和華埠之間,不僅看了一場崔健的一場音樂會,還大大安慰了自己離鄉經年的中國胃,而且幾乎沒有差池閃失。若幹年之後,因為這段經曆,我還寫了幾句詩:緊緊跟隨你們左右/我再不擔心被遺棄的孤獨和恐慌/卻又深深惋惜/我終於失去了/迷路的自由。
我的潛意識裏也許一直是在懷念那種“迷路的自由”的。當然,在陌生的地方,伴隨著這種自由而來的往往也有不見同行者的孤獨和對於未知的恐懼,所謂自由的代價。就像這一個秋天的黃昏,在手機信號微弱的樹林裏,我們意外地遭遇“迷路的自由”,卻不得不思索可能的緊急對策。我想過,如果天色全黑,而我們還在這片野樹林裏打轉,那就隻好打911求助了(至少手機還有充足電量,即使信號很差,911總是可以撥出去的)。
本來一直戴著耳機聽音樂、隻管跟著走路的兒子,也開始留意四下裏的動靜。每聽到一點腳步聲之外的異常,他就警覺地問我:“那是什麽聲音?”我也一直覺得有窸悉簌簌的聲音跟著我們,卻又懷疑隻是我們自己的腳步聲,隻好安慰他說可能隻是我們想象出來的聲音。
這麽戰戰兢兢地又走了幾分鍾,終於和一隻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動物相逢:一隻小麋鹿不知所措地站在樹叢裏。我們又驚又喜,不由停下來,仔細看他。小鹿停頓了一會兒,敏捷地跳了幾步,走進樹林深處之前忽然又停下來,夕陽的殘光在他身上打出斑駁的樹影。他若有所思長地看了我們一眼之後,到底鑽進了灌木叢中。我們順著小鹿消失的方向前行,手機上的信號卻也忽然清晰起來,告訴我們18分鍾之後可以走出樹林。
雖然最終走出林子的地方,離我們的停車場有將近兩英裏,但附近的人家和眼前蜿蜒的柏油馬路,給了我們半小時之內走回停車場的信心。讓我驚訝的是,這條馬路十分幽靜,一邊是這看不到邊際的樹林,另一邊卻是一幢一幢的豪宅。更令人稀奇的是,樹林中已經沒有十分好看的斑斕樹葉,這些人家門口籬邊的樹上還有楓丹杏黃的各種顏色,在暮色四合、彎曲寂靜的馬路邊,更有一種引人入勝的迷離和朦朧之態。
如釋重負之餘,我一邊催促兒子趕路,一邊卻又在腦中把一句唐詩改編了:“林中十月秋色盡,不想轉入此中來”。一時心下得意,甚至又生出一些“迷路值得,人間值得”的感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