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漫長而難熬的。Teresa來和穀雨見過一次麵,告訴他鄧先生說David和穀雨未竟的案子,或許很快有結果。穀雨眼睛一亮,心裏明白她指的是Jeff Green。是芒果的證物證詞產生的作用吧?當然,立案調查政治人物,會很小心的。Jeff除了芒果一案,或許還有其他問題。如果Jeff倒了,司法界和他勾結在一起的關係就會亂,那麽對自己的案子絕對是有幫助的。這可真是給穀雨注入強心針。
Teresa看起來心情也不錯。她那天沒穿職業套裝,而是穿著一件黑色棉麻襯衣,水洗白牛仔褲,戴著黑框眼鏡,披散著長發,看起來是個大學生。
“等我一下,去買點零食,好吧?”Teresa笑著說。穀雨點了點頭。
在會客室裏,訪客可以從販賣機買東西,囚犯則不行。
Teresa很快買來一包巧克力豆餅幹,兩瓶果汁。她舉起瓶子,和穀雨手裏的瓶子碰了碰,說:“祝成功!希望下次開庭完成庭審,然後很快有好的結果,你就自由了。”
穀雨點點頭,喝了一口自己平時不舍得買的昂貴純果汁,說:“謝謝!”
“對了,你母親說一直排不上來看你的時間。她讓我帶照片過來。”Teresa說著就從公文包裏拿出來大概十張照片,遞給穀雨。
爺爺,媽媽,繼父,狗,貓,家裏的飯菜,院子裏的果實……那是自由世界曾經的生活碎片,獨獨缺了立夏。穀雨心裏一陣發酸,不過他還是笑著說:“真好,謝謝你!”
“加州監獄都有家庭房,給直係親屬30到40小時的共處時間,可惜,你沒資格排隊。一般都是給夫妻、小孩之類的優先。”Teresa說。
“我明白。沒事。”穀雨欲言又止,終於問:“有阿強的消息嗎?”
Teresa點點頭:“有。他說看到了天津公安局車禍死亡證明的影印本。”
穀雨將頭埋入兩掌,托住了頭。Teresa不敢出聲。半晌,穀雨猛然抬頭問:“那她小姨立初霜呢?”
“據說去了荷蘭。然後就沒了蹤影。”Teresa看見穀雨站起身,也跟著站起來。
“謝謝。我回去了。”穀雨轉身就走。留Teresa看著桌上沒開封的餅幹和穀雨隻喝了一口的果汁,輕輕歎了一口氣。
時間隨著狹小監室裏狹小窗口的光影從左滑到右,從白天滑到夜晚,終於臨近了再次開庭的日期。這一段時間,穀雨專心鍛煉和讀書,已經可以和PJ用西班牙語簡單對話了。他還交了個新朋友——-每天出現在小窗口的一隻黑色的蜘蛛。穀雨喜歡看它織網、捕捉小蟲,然後一口吞下自己的獵物。他每次想起來和立夏曾經開玩笑,說要當一個最優秀的公蜘蛛,心裏就難免刺痛一下。不過他很快告訴自己:立夏沒有死,自己早晚要找到她。
“鈴~”淋浴時間到了。穀雨喜歡早睡早起,所以每次都比較早去排隊淋浴。而且他也覺得早去一點的話,浴室的地板、浴簾都比較幹淨。他每天五點起床,開始在廚房工作,或者是擦洗浴室,就是為了換取那每天五分鍾的淋浴時間。那些不工作的囚犯,比如讀社區學院特別課程的人,隻能隔一天洗一次澡。
拿著塑料凳子、換洗衣服、肥皂和毛巾,穀雨站在隊伍裏。十來個淋浴位已經滿了,排在他前麵的有三四個人。但是很快,身後的隊伍就長了起來。穀雨發現今天打掃衛生的是個沒見過的家夥,推著小黃車,總是在自己附近打轉,每次經過的時候,濃重的漂白水味都很刺鼻。
前麵有人進去淋浴了,穀雨又向前一步。他站在熱氣彌漫的空間,忽然覺得背後發冷。回頭看看,似乎什麽也沒發生,但是又有什麽不正常。還沒來得及多想,一個淋浴間空了出來,穀雨端起凳子走了進去。他一邊脫上衣,一邊隱約聽見外邊有一點小騷動,然後他聽到隔壁的人洗好出去了。從隔板底部,他看見打掃衛生的黃色小車被推了進去。
漂泊水味更是濃重。
穀雨皺起來眉頭,剛要脫褲子,就看見頭頂陰影一晃,他抬頭望去,猝不及防被液體淋到了頭上。“啊!” 穀雨忍不住叫出聲來,他的眼睛頓時刺痛無比。
漂白水!有人用大量漂白水澆到了他頭上。
沒等他摸到水龍頭開關,就有人伸手把他拉了出去,下巴受到一記重擊,身體失去平衡。好在穀雨習武,沒有跌倒,而是雙手扶地穩住了自己。
一瞬間,好幾個重物擊打在他身上,力道很大,卻不像是拳頭。人群開始呱噪,警笛響起來,穀雨睜不開眼睛,被大群人圍在中間。人群相互推搡,穀雨被推倒在地。混亂中他被人狠狠地踢了幾腳。他立即護著頭縮起來,保護身體柔軟的部位,卻感到背後被利器劃了長長的一條。
有人跌倒在他身上,他推開那人,爬了起來。勉強睜開眼睛,就看見一個大拳頭揮了過來。穀雨閃身躲過,在模糊的視線裏一把拉住對方的手腕,借力送力一扯,那家夥就失去了平衡,穀雨側身出左手,一掌劈在對方脖子上。隻聽見對方哼了一聲,一頭栽地。
此刻,耳後一陣風,一記重擊打在了穀雨的腦袋上,他忍痛轉身,一手抓住了襲擊他的布袋子一樣的東西。猛然間,他想起來了,PJ說過,囚犯會偷台球,放在襪子裏,作為打人的器具。
沒等穀雨多想,背後有獄警衝過來,舉起警棍,不分青紅皂白對騷亂中心的幾個人一陣抽打。穀雨被打翻在地。他的臉摔在肮髒濕漉的瓷磚地麵,被扭住胳膊銬在了身後。
囚犯四散,幾個獄警拎起來穀雨和剛才被他打昏在地的囚犯。穀雨頭重腳輕,渾身乏力,眼睛刺痛,鮮血順著下巴流到了胸口。獄警拖著他去醫務室,在他昏厥過去之前的一瞥中,看到了一個站在旁觀人群裏熟悉的麵孔。雖然視力不佳,可是穀雨肯定那張模糊的帶著笑意的臉屬於一個熟人,一個自己一直以為會碰見,卻總也沒碰見的人——Mike。
Teresa忙了一天,快到晚上十點鍾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強迫自己換好衣服,趕緊做飯。最近律所又給了她兩個客戶,都是有點棘手的官司。
從櫃櫥裏翻出來一包方便麵,放入小鍋裏,撒入菜幹,擠進去醬料,加水,放在爐子上煮。Teresa看著水慢慢沸騰,又加了個雞蛋和幾片生菜葉子。碳水、蛋白質、蔬菜都有了,對得起自己了吧?
把鍋端到廚房料理台上,她拿了雙筷子,挑起來燙嘴的麵條,想到那天和鄭秋宜談到了立夏。她說小夏是個好姑娘,漂亮大氣,溫柔懂事,廚藝還很棒。當時Teresa就有點說不清的自慚形穢。自己隻會煮方便麵和意大利麵,肯定……
手機響了。Teresa接起來聽了一句,就喊道:“我馬上過來。”
穀雨受傷了。獄醫沒有多說,隻是說沒有生命危險,但腦震蕩,還昏睡著。
Teresa跳上車,一路飛奔南下,在監獄大道(County Jail Road)上差點撞上一頭鹿。一個獄警在門口等她,帶著她直接到了醫務室。看見穀雨雙目緊閉躺在床上,頭上貼著紗布,臉上有紅腫,下巴上一條傷痕,Teresa熱淚上湧,也怒氣衝冠。
“怎麽不送醫院?”她邊喊邊撲到病床邊,一把握住了穀雨的手。
獄醫回答道:“送了急診。處理過了也檢查過了。說可以回來觀察。”
“哪裏受傷了?”她扭頭問獄醫。
“頭部受重擊兩處,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和皮膚擦傷,背後一條劃傷,一根肋骨骨折,還有……”獄醫頓了一下。
Teresa犀利的眼神飛過去,獄醫立刻補充:“眼睛,嗯,眼睛異物灼傷。”
“什麽?什麽異物?發生了什麽事情?”Teresa一陣恐懼。
“是……漂白水。呃……事情在調查中。我不知情。不過,我們及時衝洗了,應該沒有太大問題。眼科醫生在路上。”
“我要見典獄長,需要完整的就醫記錄,包括照片。”Teresa怒火中燒。
這時一個獄警走過來,說典獄長要見Teresa。於是她不得不鬆開穀雨的手,站起來跟他走。
“為什麽不送舊金山總醫院?”Teresa一上來就質問道。
典獄長是個黑人中年婦女,化濃妝,微胖的身材在製服下麵鼓鼓囊囊的,拉直了的卷發梳成了板直的及肩發型,看起來用了很多的發膠。
“我們聯係過了,那邊今晚沒有床位。急診醫生認為Gu的情況可以留在這裏觀察。”典獄長慢悠悠地說。
“為什麽沒有第一時間通知我?”Teresa聲音顫抖地問。
典獄長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走過來對Teresa伸出手,說:“你好!我是Kate。”
Teresa握了一下她的手,作了自我介紹,問:“通知家屬沒有?”
“按規定,明天會通知他們的。”
Teresa點點頭,目光直逼Kate的雙眼,切入主題:“我需要第一時間的醫療記錄和照片。”
“沒問題。”Kate把一疊資料遞給她。
那一張張照片,頓時讓Teresa心疼不已:充血的結膜、被鮮血染紅的半側臉和前胸、後背很長的一條血口子,還有身上的淤紫,以及肋骨上醫生畫的標記……每一次擊打的印記都將痛楚輻射在Teresa身上相對應的部位。
“犯人鬥毆?怎麽有刀傷?有沒有涉案人員名單?”Teresa強忍心痛,開始拿出筆記本記錄。
“警察在對囚犯問話,馬上就過來,然後咱們一起開個會。不過,我告訴你,這種事情,我是說群毆鬧事,不是經常有,但每年也會有幾次。參與的人很亂很雜,再加上Gu當時視力受損,基本沒有看清任何人的麵孔,無法指認。”典獄長木然地說:“這是監獄常態。一段時間總是有個壓力出口。今天的情況也應該差不多。”
“那麽漂白水呢?這是針對Gu的。”
“據說是放在淋浴間隔板頂上,不小心灑了。”
Teresa抬頭盯著典獄長,說:“這是誰說的?或許需要出庭作證。我的客戶有控告的權利。”
Kate笑著點頭:“當然。滋事者當然會受到懲處,如果能指認的話。”
警察很快來了,錄了口供,帶走了資料。Teresa才得以返回醫務室探望穀雨。還沒進門,就聽見穀雨隱忍的呻吟。
隻見一個醫生在給他點眼藥水,而穀雨被銬在床上的手緊緊地抓著床沿,疼得渾身發抖。Teresa轉身跑回典獄長辦公室,厲聲要求:“必須馬上找眼科醫生出診。”
“那就是眼科醫生啊。Ms Egawa,你需要多一點冷靜的專業態度,好嗎?”Kate冷笑了一下。
Teresa吞下一口氣,轉身回到穀雨身邊。
“嗨,你怎麽樣?”
穀雨閉著眼睛,轉頭麵向Teresa,說:“你來了?我還好。內髒應該沒事。死不了。”
Teresa摘掉眼鏡,捂住嘴,無聲地哭了。穀雨靜靜地躺著,沒有出聲。
半晌,Teresa擦眼淚,抽了一下鼻子,穀雨聽見了動靜,就說:“別哭。”
Teresa哽咽道:“一定要懲戒壞人!”
穀雨“嗯”了一句,喘了幾口氣,說:“還有三天開庭,我能行。”
Teresa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道:“我明天幫你辦轉院。你好好修養。”
“我必須出庭。”
“好。”Teresa哽咽道:“我現在需要給你的傷處拍照片。”
“好。”穀雨的聲音虛弱卻平靜。
獄醫過來幫忙,給穀雨打開手銬,幫他翻身,將他的傷處一個個展露在Teresa的鏡頭下。Teresa強忍悲憤,完成工作,看到穀雨滿頭大汗,臉色蒼白,自己的心都要被扭碎了。
臨走前,她握住穀雨的手說:“明天,我一定幫你轉院。堅持住。”
第二天,穀雨被轉到了舊金山總醫院。還是頭暈惡心,可是視力恢複得不錯,讓大家鬆了一口氣。兩天後,他換上了媽媽送來的西裝,忍著身上的傷痛,坐在了被告席Teresa的身邊。
Teresa眼含熱淚,看著臉色蒼白的穀雨說:“堅持不了就不要硬撐。”
穀雨笑了笑說:“一鼓作氣吧。我沒事。”
“你說的Mike Xue, 我開始調查了。但是監獄裏的環境特殊,估計很難查明白。我在爭取你多住一段時間醫院,保證你在最後宣判前的安全和醫療。”Teresa說:“我相信判決不會太遠了。”
穀雨看了一眼Teresa鏡片後麵帶著淚光的眼睛,說:“謝謝!”
鄭秋宜和Steve扶著穀爺爺在聽眾席上入座,穀雨扭頭看見家人,凝視了一秒鍾,鄭重地點頭致意。家人的身邊,坐著陳律師和劉曉露的父母。開庭之前,又有兩個人匆忙趕來,坐在了給他們預留的位子上。
是鄧先生!還有Mary。
見鄧安達對他握了一下拳頭,穀雨眼睛一熱,抿嘴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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