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記事(426) 大方伯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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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燕因為帶孩子出來治病,未能領略到867農場的革命風雲,卻見識了大城市裏的運動景象。杭州有兩大造反組織,“省聯總”和“紅暴派”,其時正為爭奪領導權鬥得不可開交。廣大市民也積極參與,所以派仗隨處可見,兩個三個七個八個十幾個站在街上說話,說著說著就打起來了。

大哥喜歡湊熱鬧,在家裏呆不住,經常帶著文燕去湖濱路看大字報,臨行前總要叮囑:“出門就裝啞巴,別說話。你是外地人,一開口就露餡。別人問你支持哪派,你又不知道他是哪派,答錯了就得挨揍。你要說哪派都不支持,那你就是逍遙派,不革命,也得挨揍。”看大字報時他不和文燕爭小剛,因為文燕抱著孩子,別人通常不會找她麻煩。小剛於是睜著兩隻水銀汪汪的眼睛,隨媽媽觀瞧一片片的花花綠綠、紅紅火火,成為萬千迷眾的一份子。

除了大字報外,小剛還見過其他景象:一名挺著大肚子的女教師,被一群紅衛兵逼著跳進一個剛剛植上小樹的坑裏,努力用兩個人的體重把暄土夯實,學生們則在旁邊歡笑不已。小剛自然沒有笑,他的大腦皮層尚無法處理這些紛亂的色塊和喧囂的聲音。

另有一次,大家正坐在院裏乘涼說閑話,隔壁忽然冒出個人來,艱難地翻過院牆,軟遝遝墜地。這是一個小夥子,長得白白淨淨,但是腿上受了傷。牆那邊有女孩的聲音在低低催促:“快走!快走!”小夥子掙紮著站起來,扶著牆往外挪步。大哥見狀,趕緊過去攙他,一直把他送出院門,卻也沒問他一句話。那家有兩個女兒,分別屬於兩派,天天爭辯革命道理,吵得不可開交。今晚倒是挺安靜,也不知這小夥子是哪個女兒的戰友,更不知他為何受傷。如此突兀的場麵,大人們都感到費解,小剛隻能看個熱鬧了。

杭州城越來越熱,小剛大概是植物神經有問題,體溫調節能力受限,經常發燒,但又沒什麽炎症。燒到一定程度,文燕就要帶他到浙二醫院處理,通常用冰塊或酒精降溫,實在不行就打退燒針。去得多了,護士都認識他,也可憐這個孩子,不由自主地逗逗他,雖然知道他不會有什麽反應。浙二醫院坐落於當年樹範中學的校址,老煙曾在此上了兩年初中,既經曆了青春期的激素風暴,又有與初戀同車的浪漫回憶。他絕想不到:20年之後,一個癡呆兒將會出現在大方伯巷,與自己的舊日身影交會。上帝似乎正以這樣一種宿命的方式,向他昭示婚姻的沉重。

小剛在浙二醫院經常會看到武鬥製造出來的各類傷員,有時病房裏躺不下,就躺在走廊和天井裏,沒處理過的血糊糊,處理過的白花花,色彩都很鮮豔,但經過小剛兩隻透亮的眼睛後,並不能給他的大腦帶來任何刺激,無論恐懼還是興奮。所以文燕從不會想到要遮住他的雙眸,而讓他目睹了人世間所能見到的一切。

到了六月初,兩派之間爆發了一場規模空前的武鬥,杭州城裏打成一鍋粥。最後一晚,突然傳來消息:紅暴派的農民援軍要從錢塘江大橋對麵殺過來了,準備血洗杭州城。作為一家之主,大哥高度緊張,把自己覺得值錢的財物變著法兒藏,並特意交待文燕:“如果問起來,你就說不是本地人,而是來串親戚的。”似乎如此應對就能保全性命。

整個一宿,外麵的動靜很大。大哥命令所有人不許出去,因此他自己也隻能躲在家裏,根據聲音猜測戰況。到了夜半,他興奮地宣布:“打退了!紅暴被打退了!”到了淩晨,他卻沉重地說:“紅暴終於打過來!”這期間他消耗了一整包香煙。文燕摟著小剛在小屋裏和衣而臥,著實困得不行。大哥像個通宵看世界杯的球迷,不時發出大呼小叫,到後來對她也沒什麽影響了。小剛更是紋絲不動,穩若泰山。

天光大亮,大哥終於憋不住了,溜出去打探消息。片刻即返回,喜形於色地說:“先前的情報不準確,敵人沒有打進來,我們勝利了!”也不知他晚上幾點加入的省聯總。不管“我們”是誰,杭州城不會被“血洗”了,這終究是大好事。文燕也有膽帶著小剛再去見見世麵。

湖濱路上滿是遊行的隊伍,各種由機床改裝的彩車,跟在卡車後麵迤邐而行。彩車兩邊都是神氣活現的造反戰士,手裏提著大刀,刀柄係著紅綢,邊走邊舞,宛若太平軍再現。口號聲和口哨聲響成一片,歡慶得之不易的勝利。最後拖過來幾輛看著像大炮的重武器,被軍綠色的雨布覆蓋著,提示包括小剛在內的圍觀群眾,這並不是一場彩妝遊行。

小剛在杭州還見過一個剃著陰陽頭的老人,住在大哥對麵那個院子,每天早上都會蹣跚著兩隻羅圈腿,到小巷盡頭的公共廁所倒馬桶。有一天黃昏,大哥驚恐地跑回來,對大嫂和文燕悄聲說,那個老人中午被幾個紅衛兵上門打死了,屍體這會兒才運走火化。大哥看到他的一條胳膊耷拉在平板車外邊,像根臘腸似地晃蕩著。

老人向大哥告別的畫麵折磨了他許多天,隻要一閉眼就會出現,令他夜不能寐。有一次他絕望地對文燕說:“小剛是視而不見,我是過目不忘,都該紮紮針才行!”

2023-10-6

菲兒天地 發表評論於
寫得真好,讚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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