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離婚之後(2)

悉采心 (2023-05-31 09:04:04) 評論 (113)

 

被離婚之後——獻給母親 (2)

 

上一篇文摘:

母親被離婚了,——在她已為父親生了仨娃的29歲,在她簽字時什麽都可以不要、卻緊緊摟著我們仨的29歲。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2911/202305/11785.html

 

 

每當院外響起熟悉的車鈴聲,姥姥便會將懷裏的幺娃放進搖車,抓起苕帚頭走出去,等待從側牆外繞半圈到達院前門的母親。

待母親推著自行車仆仆風塵地進院後,早已跑到院中的我和哥哥,會邊喊媽邊衝過去,以幫忙拎飯袋為由,搶著往袋裏摸。總是先能從袋底撈出幾塊“大白兔”的哥哥,不忘惡作劇,常捏著糖對著車玲蓋一頓亂晃,告訴我“鏡子”裏的那些更好吃,全歸我。

那時候我還沒有車把高,被人說是“不長個頭隻長心眼兒”的二丫。我倒是對得起這句話,經常在踮起腳夠“鏡中糖”之際,突然轉身躥向哥哥,去奪他手中的真糖。——當然這種心眼兒沒長全的“聲東擊西”,多半是撲空,哥哥早在我蹦高開搶之前,一溜煙地跑了。接著我會嘴一咧,開嚎,以“發聲”作為訴求手段,等待媽媽的二次分配。

 

然而那天我既沒去搶糖,也忘了“發聲抗議”,因為抬手之際,發現自己觸到了光潔明亮的車玲蓋。——高了,我長高了!我對哥哥宣告。哥哥卻瞥著我說:可不是,都上小學了,還整天通過哭天抹淚要糖吃,我都替你著急。

告訴你,從今天開始,我不哭啦!——我望著被哥哥懸在空中的“大白兔”,忽然靈動如兔,想起姥姥使過的新招,麻溜用上:你要是再不給我,我就把你做過的壞事告訴媽,讓媽把直接你送到爸那裏去!

 

果然又是“賊好使賊好使”,我看到哥哥似一棵被強風吹斷的樹苗,瞬間耷了頭。慫了幾秒鍾後,他乖乖地把糖遞過來,有氣無力地說:都給你吧,我不想去爸那裏,我怕……

怕……怕他,怕他打你比媽狠?——我有點後悔,更有些好奇。

才不是呢,我怕我自己,怕自己一失手止不住,把咱那壞爸揍個鼻青臉腫、皮開肉綻、體無完膚、血肉模糊……

哥哥一張口一連串成語,都是那時候階級鬥爭中常用的詞匯,也難怪整天不讀書、隻跟院裏的林哥學怎麽拔氣門芯的他,還能那麽順溜地“咳唾成誅”。隨著他無節製的慘相描繪,壞爸已經像小人書中某個被幹掉的階級敵人那樣,倒在我想象的血泊中。

 

我卻愈發糊塗,試探著問:壞爹已被打趴,你應該開心呢,還怕什麽?

是媽呀,我怕媽不開心。——他撓了撓雞窩般的頭發,更加垂頭喪氣:因為每次提起爸,聽我說我將來會把他打個稀巴爛,媽就掉眼淚,不停地掉眼淚,然後我就完蛋了……

他長長地歎口氣,平日調皮搗蛋中很少有過的悲切,從他的語調中緩緩流出:你看吧,我要胖揍爸一頓,本是想幫媽出口氣,可漸漸發現那並不是媽的心願。我越說揍爸,她越哭,好像爸有多可憐似的,好像爸並不那麽壞似的,搞得我也不知道壞爸到底壞不壞、欠不欠揍啦。不過我不想讓媽再傷心,就忍著吧,忍著吧,也暗求老天有眼,讓我這輩子都不要見到他……

他說不下去,像擦髒水那樣的、嫌棄地抹了把眼角。

見從來打不哭的哥,此刻流了淚,我蒙圈,忘了為自己的“高招”得意。片刻後,我拿起他那比我大一倍的手,又把他給我的大白兔,靜靜地放回他的手心……

 

那邊,早已被姥姥拽到一邊的媽,正高舉雙手做投降狀,以讓姥姥手中的苕帚頭,上下其帚左拍右打,對她身上的粉筆灰進行大掃除。

簌簌落塵中,媽媽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透亮,一點一點地向早晨出門前的那位短發齊齊、梨渦淺淺的美媽,重生著。

 

姥姥拍灰時嘴比灰還碎,碎碎念中夾雜著碎碎罵。她叨念女兒辛苦,一天吃的粉筆沫,要比一個月能買來的麵粉還多。又罵那個負心的女婿真是造孽,在部隊亂搞女人還讓家裏的老婆生,害得閨女拖兒帶女上不了學,隻能留在鎮裏當個培訓班水平的小學老師。要是擱在包青天那年月,早就哢嚓一聲,把他給鍘了。

梆梆梆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姥姥定了定神,才知道這清脆的剁菜聲,跟包青天沒啥關係。媽媽早趁她在院子裏叨叨咕咕衝洗苕帚之際,進屋給幺娃喂完奶,又戴上圍裙,跑到廚房裏做飯啦。

 

一天最幸福的晚飯時間,總是從緊鑼密鼓的剁砧聲開始,再提鍘刀會對不起切菜的好聲音。姥姥劃拉劃拉前襟,趕緊布置工作:大娃拉風箱,二丫擺碗筷,老丫頭歸我管,咱們廚房見。

隨著各路幫工匯向媽媽,常從一大碗白菜豆腐湯開始的一家五口的團圓飯,即將開宴囉~~

 

就這樣,我們於“窮樂嗬”中長大,——在母親和母親的母親的雙重撫養下。那是野蠻成長的年紀,我們更顧及的,是無底洞一般渴望食物的胃,以及讓自己驚慌失措的生理變化。很少去想,為了我們仨能狼吞虎咽地吃飽,母親所背負的擔當,遠遠超於一身又一身的灰塵。

 

一次姥姥正用苕帚頭給媽媽掃灰,突然眯起眼大驚小怪:閨女啊,你這後腦勺上,咋有怎麽撣怎麽彈、也掉不下去的一綹灰,難不成跟媽一樣,長白頭發了?

問完就要給母親往出拔。

母親呲牙咧嘴地躲開,求饒:媽,我早用鏡子對鏡子的方法,自己試過啦。表麵上是一綹,裏麵是一片,感覺越拔越多,不管用的。

見姥姥愣在那兒,母親忽然想起什麽,從兜裏掏出黃信封,邊上交邊報喜:媽,白發不白長,顯咱資格老。我通過培訓考試結業後,轉正了,就等今天發工資才告訴你,每月漲了5塊錢,5塊錢呢!這下咱們能多吃點好的,來鉚勁增加營養,頭發就有希望黑回來啊……

姥姥點頭,用力點頭,一直點到雙手顫抖,掉了苕帚頭,——在她含淚把女兒摟向懷中的那一刻……

 

自此以後,晚餐果然多了些油水,美好地推遲著我們的狼吞虎咽。因為一塊肉,總是在三代人碗中傳來傳去,周而複始地繞圈圈。隻是,並非所有的事都可以循環往複,更多的美好是一次性且單向度的,一去無返,就像生命本身一樣。

母親的白發未能複黑,而一直被黑的,是她被離婚後從沒得到過的,——清白。

 

盡管獨自挑起生活的重擔,不求人憐,但無論她走到哪裏,還是躲不過小城的人說長道短。除了上篇中講過的、幼兒園門口“當眾臊死你”的群眾熱議場麵,也有喜歡背後戳指頭的,在對八卦毫無免疫力的街頭巷尾,樂此不疲地傳播著坊間謠言——

年輕輕的小媳婦,連母帶子全被拋棄,不見得就是男的錯,女方卻肯定有問題;可不是,別看她表麵上挺標誌的,裏麵說不定汙泥濁水,電影裏都是那麽演的。

你想呀,夫妻兩地分居,男的在部隊紀律嚴,女的在地方沒人管,她人又長得鼻是鼻子、眼是眼的,久了能不找相好的嗎;我猜呀,一定是她捱不住寂寞,守不住空房,勾引男人幹那事兒,才遭到丈夫的拋棄!

就這樣,純粹的“秦香蓮”,被七嘴八舌的“眾口鑠淫”,給整成了“潘金蓮”。

 

即便這樣,對於那時代的那爿地來說,也算是文明禮貌達標了。因為稍不小心,背後戳指頭的,就變成當麵噴,子彈是殺傷力極強的侮辱話。

因為一場幼稚的反抗,我被推倒,母親為了保護我,被圍毆至重傷,——即於開篇中我講過的、無數條胳膊伸向她的暴力事件。

 

提起那時候的暴力事件,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十年浩劫的被鬥被整。然而我必須誠實地講,母親在這方麵是幸運的。盡管她在地窖中的白菜土豆下,偷藏許多書頁發黃的古典小說,但她不是大知識分子,又忙著養家沒工夫參與運動,因而從沒有遭遇過抄家和搜查。

但同時她更是不幸的。小城的庶民們,對政治鬥爭遠沒有對男女之事來勁兒。是不是大知識分子沒關係,參不參與運動也沒關係,隻要你是個被離婚的女人,你就背負原罪,你就活該被罵,你就是運動不運動也永遠都不過時的被整治者。

 

記得是一個夏天,新搬來的一家鄰居夾障子,一路向我家走偏。待母親發現不對時,側院外的小路,已顯現死角,——對的,就是快要被夾成死胡同。

那時候,母親的人生中已“死”過很多東西,——愛情,婚姻,飛出小城的夢想,還有被離婚埋葬的青春。而剩下的,唯有這條可以讓歸來的鈴聲,為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的三代人、日日提振的小胡同。

它細細窄窄,卻是求生的棧道;它坑坑包包,卻鋪滿守望和親情;它是地圖上找不到的一條野徑,卻也是媽媽的孩子們的蠟筆下,不斷重複的“有媽之路”。

 

姥姥當時已去南方探親。為了讓女兒能安心上班,她走前堅持帶上幺娃,又在被母親安排路上幫忙的哥哥和我之間,選擇了哥哥。我因為落選而撅嘴,姥姥哄我:你哥力氣大,一路上能幫我拎東西。你更乖更聽話,也會踩著小板凳熱飯了,就留下來陪你媽吧。不然家裏就她一個人,我不放心啊。

姥姥的話讓我有了使命感,原來留下來能為媽媽站崗放哨。家裏就剩我一人時,我拿起立在牆角的紅纓槍,一頓瞎比劃,怎會想到,母親交了1塊錢才能拿回家的新道具,轉眼將被折斷。

 

那天站在窗前,望著前院柵欄縫中不斷靠近的鄰居的身影,母親讓我留在屋裏不要動,自己則獨自走出院門,繞到側牆外跟鄰居溝通。

而我這次卻“辜負”了姥姥的評語,沒那麽乖沒那麽聽話。對媽媽的擔心和使命感,讓我忘了害怕,拎起牆角的紅纓槍,悄悄跟了出去,躲在幾步外的木欄轉角處。

 

透過木條與木條之間的縫隙,我的小心髒開始搗胸。我看到這邊說理的,隻有母親一人,那邊對站的,卻是兩口子帶著好幾個哥哥那麽高的半大小子。母親背朝我,試圖講道理,說這條路本來就是這樣的,一直在我家院外,對我下班也很重要,否則就得多繞半裏地才能到前門。那邊的回應是七嘴八舌一團吵,具體說什麽也分不清,反正就是不行。

理講不通,母親就誇前一步,站在就要封口的死角處,直言相告:不同意堵死這條路,除非你們能拿到政府的批條。對麵燙著刨花頭的女主人,頓時翻臉,對著母親啐一口,隨即高聲開罵:瞧把你能耐的,還敢堵我家的道,別當我新搬來的不知道,早有人告訴我,你家沒男人,你是沒人要的爛婆娘,被休掉的活寡婦!

母親抬手指著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小小的我,看媽挨欺負不幹啦,持著紅纓槍跑過去,對著“刨花女”警告:你再敢罵我媽,我就不饒你!

然而一瞬間,我的槍就被她身邊的一個胳膊跟腿一般粗的胖小子,一把奪過去。

媽媽往後拽我,我卻牛犢子一般地掙脫開衝過去,試圖把槍搶回來,卻眼見那小子將它往膝蓋前一橫,哢嚓一聲給撅折了。等我抓住半截槍杆,又被他?(dui 3)了個跟頭。

母親驚呼一聲俯身拉我,卻聽見刨花女笑罵:哪來的小兔崽子,估計是有爹養沒爹教育,來讓別人管教她!

話音剛落,她就遭一記耳光。剛剛拉起我的母親,回手給了刨花女一巴掌。

 

接下來可想而知。隨著刨花女捂臉後的一聲尖叫,男主人帶著若幹兒子撲過來,財狼虎豹一般地圍毆母親。小不點兒的我頃刻間被淹沒,擠在人堆裏邊哭邊喊媽。

母親在混亂中發現了我,一把將我攬入她的懷,用整個身體護住我。

這樣一來,本想出來幫媽的我,反而成了媽的累贅,讓她不但還不了手,連抬臂抵抗的機會都沒有。於是對方出拳的,甩撇子的,揪頭發扯衣服的,密集地交織在她的身上。

而我的雙眼,就在這些施展野蠻動作的胳膊下,完成了對母親的第一次仰望。我看到她大罵,她掙紮,她因疼痛失聲大叫,頭發被抓爛,鼻血往下滴,然而她不肯,就是不肯,鬆開那雙緊緊護著我的雙臂……

 

(今天先發這些吧。不好意思讓你跟著心難受,下集好很多。)

女兒畫的小插圖,並對給予她鼓勵的阿姨叔叔們,呲牙兒致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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