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小姐走了以後，辦公室裏又恢複了平靜。

大家好像已經忘了這朵奇葩，隻有老麥偶爾和我感歎，說公司這樣對待老員工，讓人心寒。

言下頗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

老麥其實沒多老，六十出頭。人高高瘦瘦，雖不能算英俊，倒也清清爽爽。初識老麥，覺得他輕言細語，一副中規中矩的樣子。

記得我剛來不久，便趕上一年一度的員工滿意度調查。老麥趁老板不在，把我叫到一邊，小心翼翼地說：“新來的小同事，回答問卷時要仔細考慮。雖說是匿名的，但我在這兒呆了十幾年，知道咱們部門人少，如果有不滿意的回答，老板會猜出來是誰的。”

後來熟了，老麥斷斷續續給我講一些他家裏的事。

老麥是歐洲移民的二代，年輕時交過幾個白人女友，最後都無疾而終。直到他參加了一個空手道的培訓班，對日本師傅的妹妹Yuko 一見鍾情。

兩人花前月下，很快便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Yuko 嫁給老麥後，生了一雙漂亮的女兒。孩子們上小學後，Yuko 便考了蒙特梭利（Montessori) 的教師證，當起了幼兒園老師。

老麥說，Yuko 身上有他喜歡的東方式內斂和忍隱。他認為忍耐代表自控，涵養和尊重，是一種難得的美德。忍耐在我心中總有種“不得也為之”的感覺，這種詮釋倒是讓人耳目一新。

第一次見到老麥的忍隱，是在新老板上任不久。新老板考核大家的工作，問老麥有個流程為什麽要這麽做。老麥想也沒想就說，曆史原因，十幾年來，一直這麽做。

新老板年輕氣盛，據說又很有後台。一聽，很不爽，就嚴厲地大聲說：“一直這樣做，並不是要這樣做的理由，這種話以後不要再讓我聽見！”

大家都被這粗暴的領導方式驚到，見老麥霎時從脖子到額頭都變紅了，額頭的青筋也冒出來，鼓鼓地讓人擔心崩掉。

會議室鴉雀無聲，隻見老麥深吸一口氣，須臾之間，臉上的紅色便漸漸褪去，青筋也乖乖地跟著縮回去。老麥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以無比平靜的聲音說：“好好好，我去調查一下。”

事後老麥私下裏跟我說起此事，在他波瀾不驚的外表下，我仍能感到他內心的洶湧澎湃。

他說：“文明社會，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要大喊大叫？難道下屬不是人，不值得尊重嗎？” 我歎口氣，說：“老板少年得誌，哪能理解老員工的境遇？年輕人說話衝，別放在心上。”

老麥感慨萬端地說：“這世上其實沒有真正的平等，老板可以衝你喊，你卻不能衝他喊。除非你不想幹了。位卑言輕，隻能忍耐。”

老麥在這個不高的職位做了那麽久，老板走馬燈般地換了幾輪，不是各個講究處理問題的方式方法，可以想見他無數忍隱背後的無奈。

老麥雖然態度好，但多年的工作思維方式一時很難改變。所以類似的橋段又上演了幾次之後，老麥跟我說，他想過提前退休。

但Yuko的合同還有兩年到期。

他擔心自己先退，一個人呆在家無聊，所以決定再堅持兩年。

但人老了，技能跟不上時代，心也脆弱了。每次忍耐之後，心裏的無奈和悲哀，沒人能夠想象。我望著老麥風中的白發，鼻子一酸，說不出話來。

後來我換了部門，在新工作的忙亂中，聽到一批人離職的消息，老麥便是其中一個。

這消息令我震撼，但仔細想想又不意外，揮之不去的是老麥額頭的那些真性情的青筋，想象著它們如何突了又凹，凹了又突。

沒有老麥的私人電話或電郵，想安慰一下也找不到渠道。總覺得大家在同一個公司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沒想過留私人聯係方式。

好在基於我對老麥的了解，給他一段時間，他會聯係我的。

不出所料，幾星期後，收到老麥發到我公司郵箱的信件，說有時間大家吃個午飯。

再見老麥，一向瘦瘦的他似乎胖了。看慣了他的清爽，還真有些不習慣。兩個人長籲短歎一番之後，老麥給我講了事情的經過。

他照常去老板辦公室匯報工作，一進去發現人力資源主管也在，吃了一驚。人力資源主管說明真相後，給他一張出租車票，讓他先打車回家，周末再來收拾東西。

老麥說：“我騎自行車上班，自行車還在這裏，得回辦公室取衣服和頭盔。”於是，人力主管就叫了保安去陪他拿東西。

老麥講到這裏，重重地歎了口氣，說萬萬沒想到呀！

我可以想象整個過程中，老麥的臉如何迅速變紅轉白，青筋如何凸起縮回，老麥又如何用貌似平靜的聲音說，知道了。

老麥告訴我，那個下午，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騎到湖邊去散心。坐在沙灘上，老麥百感交集。自己在公司工作幾十年，謹小慎微，兢兢業業，最後落到這般結果，真是始料不及。



* Picture credits to the rightful owner.

沙灘上有藝人在唱艾爾史都華的“時間隧道”（Al Stewart’s Time Passage）。老麥年輕時很喜歡這首歌，現在聽起來，才發現少年不經事時並不能真正理解其涵義。

The years run too short and the days too fast

The things you lean on are the things that don't last

Well it's just now and then my line gets cast into these time passages

（人生短暫，歲月匆匆，你依靠的無法持久，

   須臾之前，我已投身於這時間隧道裏）

老麥回想這幾十年的時光，搞不懂人生到底什麽是真正可以倚靠的。老老實實，勤勤懇懇，換來的卻是如此結局。自己到了這把年紀，開始懷疑已經走過的大半人生，即便錯了，也回不去了。

老麥悲從中來。音樂完了，他走過去，問那個老藝人能不能再唱一遍。老藝人不僅同意了，而且唱了一遍又一遍。

他就坐在那裏，聽著音樂，看夕陽一點點落下，大腦裏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天漸漸黑下來，開始下小雨。沙灘上的人越來越少，老藝人收了樂器，走過來，拍拍老麥的肩，無語走開。

老瑞扶起自行車，向黑暗中騎去，碩大的雨點砸在他的頭上，肩上，令他有些窒息……

老麥說，他當夜噩夢不斷，天空中鋪天蓋地的粉色紙條(pink slips)不停地覆蓋他，他奮力掙紮，剛剛抬起頭，又被這粉色海洋所吞噬…….

第二天，他沒有按慣例早早去健身館鍛煉。說到這兒，老麥狼吞虎咽地咽下最後一口飯，有些自責地說：“跟你說實話，從那天起，我就沒去過健身館。”

一向熱衷於鍛煉的老麥不去健身館實在是不可想像，我也注意到老麥吃得比以前又多又快，難怪發福了。

老麥大概看出我的心思，眉毛搭下來，喃喃地說：“不想跟健身館的朋友們說“離職”的事……有時呆在家裏鬱悶就吃東西……你看我是比以前胖了吧？”

老麥臨走時，說下次有機會再聊。我知道，他需要更多時間來麵對新的現實。

大概半年之後，老麥寫了封電郵給我，隻短短地幾句，說又回到健身館了。還寄了張和朋友在沙袋前摩拳擦掌的照片。

照片中的老麥，清爽重現，我放下心來。

忍耐，可以是美德，也可以是無奈。希望老麥未來的日子，少些無奈，終究會找到可以真正依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