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異的土政策:我的77,78年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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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了這個標題心裏可能想:哦,這可能是一個77年沒考上,78年發奮努力鹹魚翻身的故事。事情真不是這樣的,還是讓我細細道來。

1977年是我下鄉當知青的第三年。我下鄉在四川綿竹縣,就是出劍南春酒的地方。這本是一個農業發達的富饒之地,由於人民公社製度,農民沒有生產積極性,農業生產每況愈下,農村貧困到了極點,我們生產隊每個全勞力一天隻能掙3毛錢,連維持最基本的生活都很困難。生產的糧食大約一半都要上交公糧,農民分的糧食不夠吃,每年春天都要求上麵給返銷糧以維持不餓死人。這個返銷糧要農民出錢購買,許多人根本就沒有錢來買返銷糧,不得不向生產隊借債。如此借債造成第二年的勞作很大一部分都是為了還前一年的債務。由於極度貧困,許多人為了活命不得不挺而走險,於是盜竊烽起,有號召起來造反的,有集體投井自殺的,劉伯溫天書的預言四處流傳,社會民心動蕩。我們生產隊的一個農民告訴我,今年是共產黨的命到了,你看這個"共"字,廿八組成,共產黨命裏有二十八年的江山。政府為了控製局麵,向每個公社派駐工作組,包括公安,我也被抽調到公社協助工作組工作。

大約在10月中旬,知青們紛紛傳說今年要恢複高考了。我沒有帶任何有關高中學習的資料下鄉,根本無從作複習準備,直到10月21日人民日報公布了高考的決定,我向公社主管知青的書記請假回成都複習。書記文革前在一所中專工作,是支持教育的,一口就同意了。回到成都,立即到中學去找高中老師,希望得到指點。我的中學是文革中建立的,教師來自全國各地,許多人的背景很好,隻是由於種種原因被貶到這個地處城郊的學校。我是這所中學曆史上的第一屆高中生。我的的物理老師是上海人,姓尹,我們叫他尹阿拉,北大理論物理專業畢業,他曾告訴我他高考填的三個誌願都是一樣的:北大物理係,北大物理係,北大物理係。因為家庭出身的原因,畢業後他被分配到一所中技校教書,後來在文革中被派到我的中學。讀高中時他同我關係不錯。我去找了他,他看看我說"你沒有問題",就結束了我們的談話。等我再次見到他已經是在大學了,他再次成了我的老師,79年他作為第一批中美CASPEA留學生去了美國布朗大學。我的數學江老師畢業於清華,分配去了西工大,後因照顧家庭關係調到成都,分到我的中學。他同學生關係密切,我們可以暢所欲言,他後來去了新組建的成都大學。化學老師是上課最認真的人之一,板書十分工整,講課條理清晰,把一門化學講得清清楚楚透透徹徹。政治老師是西南師範大學畢業,說話富有激情和煽動性,他要學生注意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的理論要點,"必考"他說。後來的高考確認了他的猜測。我沒有數理化自學叢書這樣的寶典,但有高中的教科書和比教科書更詳細的課堂筆記,我的高中老師幾乎都是按文革前的高中內容教我們的,在當時的環境下,那是擔了大風險的。

在成都呆了一陣後,因為有報名,填表等事項,又回到農村。12月11日在縣城中學開考,頭天晚上住在縣裏工作組老王的家裏。老王在公安局工作,文革前參加過高考,沒有考上,讀了公安學校,學習政治偵察,專業是變形字體,就是專門研究筆跡的。他告訴我不要緊張,他就是太緊張才考砸了的。我並不感到緊張,一夜睡的很好。語文政治沒有什麽大問題,數學竟然栽在了一道幾何證明題,我曾經還好為人師的給別人講怎樣證明幾何題。物理化學順利考過,那道難倒許多人的物理題很快就用能量守恒的方式解決了。我的中學物理老師尹阿拉早就教了我們:能用狀態量解決的問題不要用過程量去解,那樣可能很困難,因為過程或路徑是複雜的。

考試完後一切歸於平靜,又回到公社。這時綿陽一家醫用電子儀器廠來公社召工,我是公社推薦的知青之一。這時高考成績下來了,全公社包括我有兩人上線,到縣城完成了體檢,接下來是靜等錄取通知書。可能是因為我高考還不錯,綿陽工廠就把我招了。我告訴他們我在等大學錄取通知書,也許我剛到工廠就被錄取了,給你們添麻煩。他們說如果你錄取了你就走,沒關係。我就這樣成了廠裏的工人。還沒有離開綿竹時,大學錄取通知書就開始發出來了,竟然沒有我。托人去省招辦打聽,說省裏主管教育的副書記(杜心源?)剛發了一個文,說高考一方麵是為國家選拔人才,另一方麵也是為了解決就業,在高考期間已經解決了就業的人,這次就不送檔錄取了。我當時就氣得問侯了他祖先一千遍,像我這種在高考後一個月內被召工的人應該為數極少,對解決就業根本沒有什麽影響,難道真的值得為這極少數的人改變現行政策嗎?當時很想不明白。幾十年後,最近在大肆報道頂替上大學,我猜很可能我的這個名額被省委什麽人頂替了,1977年沒有什麽計算機聯網和電子記錄,搞這套應該是不難的。盡管心裏十分惱火,更多的還是普通百姓的無奈。個人在中國國家機器麵前根本無法做有效反抗,隻好下次再考了。我找到工廠招工負責人,告訴了我的情況,我要下次再考,如果我去他的工廠,工廠必須同意我再考,否則我就不去了,呆在農村繼續準備下次考試。工廠的辦公室主任是原綿陽地區教育局的辦公室主任,理解我的心情,承諾下次讓我考,用工餘時間複習,於是我就去了綿陽。

工廠座落在綿陽南山,是一個新建的醫用電子儀器廠,我去的時候基建還沒有完,主要廠房已完工,還有道路和輔助設施在建。工廠已有產品是計劃生育用的吸宮器,用來墮胎。正計劃生產心電圖機,用日本的產品做逆向工程。我拿19元一月的學徒工資,穿上化纖工作服外加潔淨部門的白大掛,搖身從接受再教育的知青変成了領導階級的一部分。師傅是比我早兩年進廠的軍分區幹部的女兒,通過她我才知道軍分區不少子女都在這個工廠,圖的是幹淨,輕鬆。我們三人小組的任務是生產心電圖機的記錄筆。這種筆的關鍵是要反應靈敏,轉動慣量要小,線圈要精致,永磁鐵芯要超強。工廠隔壁是中國最好的磁性材料研究所,我們的磁芯就是他們提供的釤鐠鈷稀土永磁材料,是我見過的最強永磁材料,兩塊磁鐵踫到一塊,我都要費勁才能將它們分開。

我的室友是一位轉業軍人和一位中專畢業的機械師。機械師是上海人,聰明能幹,是工廠的技術骨幹。轉業軍人總是買最便宜的東西來燒菜,一鍋吃幾天,將省下的錢寄給在鄉下的老婆孩子,是個負責任的丈夫。那時豬腦花三毛錢一斤,高蛋白,他愛燒一鍋白翻翻的豬腦花,使用我從此看見這東西就惡心,盡管現在流行豬腦花燙火鍋,我還是拒絕吃它。年輕時的經曆害得我永遠失去了一道美食。工廠裏大部分是年輕人,似乎女工更多,一個個荷爾蒙爆棚,青春氣息撲麵,要在這樣的環境下複習備考,我隻能專心致誌,堅信書中自有顏如玉。

幾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我又一次走進了高考的考場。感覺一切輕車熟路,怎麽考的已經記憶模糊了,隻記得考場似乎在一個初中,桌麵很低,我一米七八的個子倦在那裏考完了試,很不舒服。那年有一個外語的選考,成績不計入總分,隻作為參考。既然是參考,我也報了名。我的中學英語老師不足,我一直都學俄語,老師是一位右派,說是成績很好,自認為篤定留蘇,結果名額被幹部子弟頂替,於是發了牢騷,被打成右派,發配到這個城郊中學。我的俄文從"你們被包圍了,繳槍不殺"開始,幾年下來毫無長進,根本不想學。我的英語到我入大學時是認識26個字母的水平,還都是從數學課得來的。那場俄語考試應該很簡單,但對我來說幾乎是天書一本,幸好大部分題都是四選一,連估帶猜,加上一點底子,考上30分應該是不難的。

很快就通知了成績,又是體檢,收到了錄取通知書,沒有特別的激動和興奮,這遲到通知書終於來了。馬上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九個月的工人結束了,身份將要轉成"老九"。這幾個月的工人給我帶來的一點驚喜是我的身份將是帶工齡學習,大學學習期間也將算工齡,畢業後就沒有所謂的轉正期了。在回成都的火車上我開始惡補英語,向坐在我對麵的一個戴眼鏡的讀書人模樣的人請教英文裏"&"是什麽東西,他望著求知欲旺盛的我告訴這是"and",我很高興,我開始學習英文了。

 

一唯 發表評論於
似乎這段運氣不錯,沒碰到障礙,估計接下來該倒黴了。文革真不是好東西,耽誤了多少人。第二段讓人看到當年四川農村的慘狀。
mathteacher 發表評論於
CUSPEA 80年才正式開始,79年有少數幾個pre-CUSPEA,都進哥倫比亞大學了,沒有去布朗的。80年有一位去布朗大學的,當時年令24歲,不可能是你曾經的中學老師。
Dalidali 發表評論於
我當時在村辦初中的附加高中班上高一:
77年高考,多數老師,尤其地主富農的老師沒人敢報名! 全校就一個老師考上走了。
78年高考,有一個地主家庭的老師報名,和我們一起考上走了!
我班主任和化學老師坐不住了,自留地不種了,家裏養的豬羊雞都不管了, 全力備考, 結果79年不準老三屆考了!!!

那時候, 有些人的命運就真是懸於一線,領導一句話,你上學的權力就沒了!
summermoon01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格利' 的評論 : 實話實說沒有準備續,隻是想與大家分享一下高考的經曆,續什麽呢?
summermoon01 發表評論於
回複 '老百姓甲' 的評論 : 工作了的人讀書計工齡應是全國政策, 後來知青也算工齡了。
華府采菊人 發表評論於
回複 '老百姓甲' 的評論 : 知青算工齡是後來的事, 當時確實是如此, 五年工齡可帶薪, 五年以下不帶薪但工齡連續計算, 所以畢業沒有那一年見習期.
格利 發表評論於
應該有續文
老百姓甲 發表評論於
謝謝分享。我有一個好奇問題,就是你不帶工資,但上學期間算工齡。不知也是土政策,還是全國的政策?能否分享?
summermoon01 發表評論於
回複 'old-dream' 的評論 : 謝謝!
old-dream 發表評論於
寫的有趣。祝賀高考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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