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大哥的日子:拍片不為藝謀,電影再無凱歌 (ZT)

中國電影有兩座高峰,《霸王別姬》和《活著》。這兩部電影的導演分別是陳凱歌和張藝謀,編劇是同一個人——蘆葦。

將他們集結起來的,是三人共同的大哥:吳天明。

電影是合作的藝術,這幾人的合作創造了中國電影的輝煌。後來,大哥離開,幾個兄弟各自分散。再度聚首時,大哥瞧不上小弟的“大片”,小弟也不再聽大哥的話。中國電影沒能再出現一部《霸王別姬》。

求學

1971年,二十歲的張藝謀結束農村插隊,進入陝西鹹陽市棉紡八廠,成為一名紡織工人。他每天把百十斤的原料包扛進車間,再把四層厚的勞動布撕開,幹的是純體力活。

經過幾年努力,他被調進織襪車間,才真正從事了點兒創造性工作——每月設計四種新的襪子圖案。

張藝謀不甘這種生活,弄起攝影。這是個燒錢的事兒,他賣了血,換來一部相機。女友肖華知道他寶貝那台相機,拿藍色的勞動布給他做了一個相機包,裏麵還精心縫了棉花。

張藝謀拍出的相片在工人手中傳閱,也不時發表在報刊上。

年輕時的張藝謀

1978年,張藝謀報考了北京電影學院(以下簡稱北電)。當時攝影係的年齡限製是22歲,28歲的張藝謀超齡被刷掉。他不認,在北京西安跑了幾個來回,最終通過肖華的姐夫,把攝影作品遞到了文化部部長黃鎮手裏。黃鎮欣賞張藝謀的作品,親自下了批文:“年齡大了,讀四年太長,兩年也可以嘛,人才難得。”

接到指示,北電給棉紡廠發了公函,讓廠工張藝謀攜帶戶口和糧油關係去北京報道。學校謹遵部長指示,給了張藝謀一個附加文件:“僅同意其旁聽兩年,而後自謀職業。”

張藝謀要去北京念大學了,女友肖華怕他見了世麵就甩了自己,整日不展愁眉。張藝謀說自己不是薄情人,去北京前,先拉著肖華扯了證。

為應付人情禮往,張藝謀買了幾打自己出品的尼龍襪子,告別妻子,跨進北京電影學院的大門。

與他同時進入北電的大齡考生還有一人——陳凱歌。

陳凱歌出生在藝術世家,父親是著名導演陳懷皚。初中畢業後,陳凱歌到西雙版納農墾局當工人,砍了幾年樹。後來當兵轉業,去了北京電影洗印廠工作。

陳凱歌文筆極佳,寫作文一絕,他想當然報了北京大學中文係。坐進考場,看到考題,陳凱歌滿眼發懵,才知道寫作文和考北大不是一回事。

多年以後,陳凱歌忘了這個教訓,覺得寫好作文就能寫出好劇本。

考北大失利,陳凱歌報考了北電導演係——因為不考數理化,且年齡限製高(26歲)。

考試時老師問陳凱歌什麽是電影節奏,他不知道,但是為了麵子硬答一通。第二天收到來信,他被淘汰了。

讓陳凱歌意外的是,過兩天他又收到一封信,說電影學院擴大招生,讓他去參加複試。

進了北京電影學院,陳凱歌問老師,為什麽頭一輪就把他刷了?老師說:“我原指望你說你不懂啊,你不懂我們就能教你了,你說了那麽多我還教你什麽呀?”

陳凱歌的“顯擺”差點斷送他的前途。但他說,如果再來一次,他還得顯擺。

年輕時的陳凱歌

那年入學北京電影學院的還有田壯壯、顧長衛、張軍釗、何群、李少紅、劉苗苗、彭小蓮,他們同為傑出的第五代電影人,隻是這些人不是這個故事的主角,在此一筆帶過,他日另作詳述。

說回正題。1978年,陳凱歌、張藝謀聚首北電,此時的蘆葦還在陝西老家待業。

蘆葦與張藝謀同年參加工作,但工作第一天上了四個小時班,蘆葦就辭職了。辭職原因很簡單——不能讀書。蘆葦回到家,啃了四年老,他終日讀契訶夫、羅素、維特根斯坦,忙著解決自己的價值觀問題。

街道辦幹部得知蘆葦的情況,深感同情,本著關懷大齡待業青年的人道主義精神,把蘆葦塞進了西安電影製片廠(以下簡稱西影廠)。此時的吳天明已在西影廠工作多年,即將執導個人第一部影片。

進廠後,蘆葦每日顛勺炒菜,幹了兩年炊事員。直到張藝謀、陳凱歌入學那年,蘆葦才被調去美術組,做了繪景。

相比考上北電的張藝謀,蘆葦的機遇差了不少,但考上大學的張藝謀過得也並不輕鬆。

進入電影學院,“廠哥”張藝謀第一次接觸外國電影。在屏幕上看到比基尼和直升機的他被震到說不出話來。一回宿舍,張藝謀就迫不及待跟同學談論。路過的陳凱歌和田壯壯看到,相視一笑,說:“劉姥姥來大觀園了。”

張藝謀年紀大,又做了三年農民七年工人,在學校經常被同學嘲笑。遭受“校園霸淩”的他差點打包回了西安。

好在張藝謀是個硬漢,在北電的日子加倍用功,買不起攝影書就生抄20萬字。考完試,張藝謀各項成績都很好,慢慢受到同學敬重。

曾嘲笑過張藝謀的陳凱歌在攝影展上看到他的作品,覺得此人不是等閑之輩,心裏生出幾分敬意。

兩年過去,別的同學正讀大二,特批入學的張藝謀卻麵臨著學業中斷。他難過,跑去隔壁導演係找田壯壯訴苦:“哥們兒這一走,可能就回不來了。”

所幸電影學院給了機會,張藝謀及時轉正,念完了大學四年。拍攝畢業作品時,張藝謀加入田壯壯導演的《紅象》劇組,去雲南拍片。

張藝謀(右四)拍攝畢業作品

後來拍出《大宅門》的導演郭寶昌看到這部片子時驚了:“我操,看到那畫麵我就傻了,中國他媽的要出大師了!”

從雲南回到北影,張藝謀和陳凱歌一起看了《紅象》的樣片。陳凱歌評價不錯,張藝謀卻未覺滿意。

陳凱歌對張藝謀說:“八二屆153個同學,有一點數你最強烈——心比天高。”

臨近畢業,學校老師說,可千萬別覺得自己了不起,畢業進了廠子,不熬上十幾二十年誰也別想掌機。

張藝謀算了算年紀,感覺前途又灰暗起來。

相聚

1982年,北電78級畢業,根正苗紅的田壯壯進了北京電影製片廠(以下簡稱北影),陳凱歌進了北京兒童電影製片廠,顧長衛去了西安電影製片廠。受“非正常入學”的影響,張藝謀被分配去了廣西電影製片廠(以下簡稱廣影)。

80年代結束,百廢待興,人們對文藝生活來者不拒,談戀愛都要拿一本尼采、弗洛伊德。

拜新風潮所賜,加上廣影廠長韋必達賞識,張藝謀剛畢業就擔任攝影,掌機拍攝《一個和八個》。

幾個人向廠長表決心,剃了光頭要拍好電影。一夥人坐火車去拍攝地時,還被警察誤認為是流氓團夥給抓了。

《一個和八個》

《一個和八個》拍攝完成,第五代導演的第一部電影問世。

1983年,廣影看中了西影的劇本《黃土地》,準備籌拍。攝影敲定了陝西人張藝謀。導演一時沒有合適人選,張藝謀推薦了同學陳凱歌。

彼時陳凱歌在北京,但不像張藝謀在廣西廠受重用。廠裏前輩林立,輪不到陳凱歌發揮。廣影惜才,花四倍工資把陳凱歌從北京借調出來。

廣影廠長躊躇滿誌,派遣得意人選奔赴西安,等候他們凱旋,卻不知此行是“放羊入虎口”。

1983年10月,43歲的吳天明出任西影廠長。那時西影影片拷貝發行量全國倒數第一,全國上座率最高的10部影片沒有一部出自西影。許多西影廠的職工去北京出差,都把膠片筒上的“西安電影製片廠”幾個字朝裏貼著褲腳,生怕丟人。

出任廠長前,吳天明已經是成名的導演,以脾氣火爆著稱,見到不稱職的領導就直懟,在廠裏樹敵無數。有次一句話差點把領導懟哭了:“我不當領導還能做導演,你不當領導什麽也幹不了。”

出任廠長後,吳天明悄悄地對身邊人說:“兄弟,以後西影廠是咱們的天下了。”

接手時,西影廠裏的幹部平均年齡50歲,廠子管理混亂,士氣低下。吳天明召集全廠職工開會,當天,廠裏所有中層幹部就地免職,空出的職位全部讓給年輕人。

求賢若渴的吳天明,正趕上廣影將張藝謀、陳凱歌拱手送上。

拍《黃土地》時的張藝謀陳凱歌

來到黃土高原選景的陳凱歌、張藝謀沒了盤纏,車也壞了,餓著肚子拄著拐棍走到西影,投奔吳天明。吳天明給了幾人兩千塊錢,又安排食宿,協調出一輛吉普供他們采風。

改變中國電影格局的力量首次在西影聚齊。

有人說,中國電影的輝煌始於1983年。確實,這一年“電影教父”吳天明出任廠長,張藝謀與陳凱歌雙峰聚首,拍的是震驚世界的《黃土地》。

在中國電影的高光時刻,未來的第一編劇蘆葦卻因流氓罪“進去了”。

那會兒正是嚴打時期,蘆葦“頂風作案”,參與地下舞會,和陌生女人跳貼麵舞。組織舞會的女老大馬燕秦先一步被槍斃,曾參與跳舞的人也被列上抓捕名單。8月中旬,警察封了街,開始抓人。

得到風聲的人都跑了,蘆葦錯誤地估計形勢,覺得跳跳舞犯不著逃跑。他一人坐在宿舍進行思想鬥爭:是自首呢,還是跑呢?沒等他想明白,公安已經進了屋。

蘆葦一身勞動布工裝,長相也樸素,咋看不像跳舞的,公安連問好幾聲:“你就是?”蘆葦生怕長官否定了他的藝術氣質,連連點頭,說是我是我,我就是跳舞的。

蘆葦被帶走了,在裏麵蹲了11個月。

“嚴打”時期的公告

世間福禍難料。出了監獄,蘆葦成了名人,十裏八村的文藝青年都敬他一聲哥。甚至在他漫長的職業生涯中,這段牢獄之災始終隱隱發揮著餘熱。

蘆葦出獄時,《黃土地》已經拍完了,陳凱歌被北影廠當寶貝一樣捧了回去。陳凱歌原本是北京人,留不住,吳天明把挖人的心思全放在了張藝謀身上。

畢業時張藝謀一心想來西影廠,無奈當時廠長不是吳天明,挑人時沒要他。錯失張藝謀成為吳天明最大的遺憾,看完《黃土地》,他決計要把張藝謀留下。

吳天明拍《人生》的時候就想找張藝謀來做攝影師,但張藝謀在廣影拍戲,吳天明憋著沒拆廣影的台。拍《老井》時,吳天明跟張藝謀說:“你必須來幫我,你來做攝影,咱們一塊把這個戲弄好,弄完以後你愛到哪去到哪去。”

嘴上是這麽說,但吳天明一心還是想把張藝謀弄到西影來。

第一步,就是把張藝謀的老婆肖華弄進廠。沒地方交割,就放在宣發處當資料編輯,那種編輯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好幾個吳天明想弄來的文人的老婆都在宣發處,路遙的老婆也在。

為了張藝謀,吳天明和廣影結了梁子。

張藝謀與吳天明

1983年底,《一個和八個》被當做“精神汙染”的典型批判,廣影廠長韋必達站出來力挺年輕人:“對青年人要關心愛護,如有錯誤我廠長負責。”1984年7月,《黃土地》送審時遭電影局領導無端指責,韋必達又去和領導爭吵。

因為這兩部電影,韋必達被調離一線,廣影由高廠長接任。

張藝謀給老廠長韋必達寫信說:“也許,我們將來可能成為藝術大師、名人,但我們永遠記得當我們年輕時,我們是怎樣起步,有人曾小心翼翼地攙扶我們……我們也有年邁花甲之時,但我們會想起我們的《一個和八個》,我們的《黃土地》,我們的廣西廠廠長……”

韋必達離任,吳天明點名向廣影要張藝謀。接任的高廠長打死不願意,說當時張藝謀一心想到西影廠你們不要人家,我們廣西廠這麽窮的小廠,把凱歌、何平他們八個人都要了,你們看人家現在成了氣候,眼饞了。

有一次開創作會,西影宣發處處長柏雨果(張藝謀老婆與路遙老婆的上司)和高廠長碰了麵。開完會,高廠長說:“柏處長,你回頭跟你們吳廠長捎個話。”柏雨果問捎啥。高廠長說:“你告訴吳天明,他很無恥,很不要臉!”

吳天明不在意這些細節。對新人的任用讓他不亦樂乎,他給顧長衛分了房子,保著黃建新拍了《黑炮事件》。廠裏的年輕人如魚得水,老員工愁雲慘淡。

一位廠裏的老員工找到吳天明,一進門噗通就跪下了,說自己一輩子沒拍電影,馬上要退休了,求吳廠長給個機會。吳天明知道他才華平庸,也給他跪了下去,說你一輩子沒拍,也不差這幾年了,還是把機會讓給年輕人吧。兩人跪在地上對視好幾分鍾,老員工自知遇見了狠角色,起身悻悻離開。

西影廠裏一部分人在吳天明的保護下奮勇向前,另一部分人天天告狀,想盡辦法讓他下馬。調查組來了三波,還好調查結果一致——吳天明功大於過。

十年動亂結束,第四代導演正準備施展抱負時,第五代導演卻迅速崛起。用張藝謀的話說,“第四代導演在我們剛剛起步的時候,基本上就被我們拍死在沙灘上”。

在計劃經濟時代,一個電影廠廠長能夠決定電影人的命運。吳天明沒有打壓新人,反倒是給了他們最大的支持。

吳天明上任兩年,西影廠影片的拷貝發行量由全國最末躍至第一,利潤翻了兩番。上海發出“西望長安”的驚歎,北京則傳出“中國電影的希望在西北”的呼聲。

願為大哥肝腦塗地

1985年,陳凱歌拍出《孩子王》。吳天明對張藝謀說,咱還拍啥,差得太遠了。張藝謀觸動很深,也想著和陳凱歌較一把勁。

此時張藝謀應約回到西影,幫吳天明拍攝《老井》。

吳天明派張藝謀和幾個人去選角。現場烏泱泱來了幾千個人,張藝謀和他們一一握手。回到賓館洗手,洗出幾大盆黑水,男主角還是沒有著落。

吳天明想來想去,隻有張藝謀當過農民,又有那股勁頭,決定男主就是他了。張藝謀懵了。“頭兒,我沒學過表演啊。”

但張藝謀知道這是一次機會,答應下來。

接下任務後,張藝謀每天抗著上百斤的石板,走十幾裏山路。為了讓皮膚粗糙,一有時間他就抓兩把砂土放在手裏來回搓。拍井下被埋那場戲之前,為表現出奄奄一息的感覺,他3天沒有吃飯。

當年,張藝謀拿血換了一台相機,1985年,又拿命換了一個東京電影節影帝。

張藝謀與吳天明拍攝《老井》

後來,吳天明頂著一片罵聲,破格提拔攝影師張藝謀為導演,投資他拍電影《紅高粱》。吳天明說:“這樣一個拿命拚的人,我有什麽不放心?”

拍攝《紅高粱》時,張藝謀帶隊去了高密,一看傻了眼——高密已經幾十年沒種過高粱了。那會兒正是種高粱的時候,再晚就來不及了。可項目還沒批下來,張藝謀慌了。

吳天明得到消息,說這要是晚了就完?了。他火速從每個部門要了錢,給張藝謀打過去三萬多,讓他趕緊拿去種高粱,“出了事我擔著”。

張藝謀拍完《紅高粱》說了一句:“願為天明,肝腦塗地。”

拍紅高粱時的張藝謀、鞏俐、顧長衛

拍完《紅高粱》,張藝謀和還在上大學的鞏俐走到了一起。莫言說:“張藝謀和鞏俐不是緋聞那麽簡單。”

1987年,中影公司舉辦第一屆電影展,因為與西影有矛盾,陳凱歌的《孩子王》受到牽連,未被列入展出名單。

吳天明租了放映室,找人用英文寫了海報,說明《孩子王》的放映時間、地點。中影不讓貼,吳天明就自己舉著海報去外賓桌前轉。工作人員攆他好幾回,宣傳處長柏雨果拿著相機,想著誰打吳天明就拍誰。所幸那天沒有發生衝突,《孩子王》的電影拷貝賣了14個國家,成為影展的“銷售冠軍”。

陳凱歌說:“我這一輩子都不做對不起吳天明的事。”

《孩子王》《紅高粱》先後問世,在國際上斬獲大獎,此時的蘆葦還在美術部做繪景。趕上西影正讓周曉文拍《最後的瘋狂》,蘆葦看到劇本,說寫的太爛,自己寫都比這強。

周曉文給了機會,讓蘆葦改寫劇本。《最後的瘋狂》上映,成為1988年的票房冠軍,獲得當年金雞獎特別獎。

吳天明把蘆葦和周曉文叫進辦公室,說:“你們倆負責掙錢,掙了錢我來搞藝術。”蘆葦被破格提拔做了編劇。

文學部的人不服,找吳天明打小報告,說蘆葦連美術都不是,一破繪景的憑什麽來寫劇本,編劇尊嚴何在?吳天明回他:“你告別人的狀我都管,蘆葦我管不了,他以前蹲過號子知道嗎?是混黑道的。不怕死你自己找他說。”

打小報告的人傻了,再也沒提這茬。

在大哥吳天明的提攜下,幾個年輕人迅猛成長起來。

中國要出大師了。

合力

80年代末,蘆葦為《雙旗鎮刀客》做了大綱,陳凱歌拍了他心心念念的《邊走邊唱》,張藝謀卻接了一部商業電影,做了演員。

《古今大戰秦俑情》

拍出《紅高粱》的張藝謀根本看不起商業電影,演完就走了,連後期配音都沒去。但當時他在鬧婚變,所有人都在討論他和鞏俐,罵他是陳世美。剛好老板找他和鞏俐共同出演,給了兩人一個相處空間。

1990年10月,張藝謀與妻子肖華離婚,後來主動承擔起妻子的生活費用。

1991年,張藝謀執導,鞏俐主演的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獲得威尼斯電影節銀獅獎。張藝謀拉住蘆葦,徹夜在酒店討論這部電影的失誤,鞏俐不時端來茶點。兩個人總結出三十多條缺點,說還能做的更好。

獲得成功後還能細數長短,蘆葦覺得,張藝謀前途無量。

那時徐楓拿著李碧華的小說《霸王別姬》找到陳凱歌,想讓他翻拍成電影。陳凱歌找來蘆葦商量劇本。

陳凱歌與蘆葦

蘆葦說《霸王別姬》是個二流小說,無非男女情愛,格局不大。陳凱歌說蘆葦評價太高,依他看無非是個三流小說。蘆葦不知陳凱歌功力幾何,被他的話鎮住了。

恰好那時陳凱歌的《邊走邊唱》上映,蘆葦和李碧華也當了觀眾。電影放映結束,現場叫好聲一片。蘆葦卻私下和李碧華說:“我是邊看邊想,想他到底要說啥,看完也沒想明白。”李碧華偷笑說:“我是邊看邊睡。”

看完這部電影,蘆葦做了一個結論:陳凱歌做導演可以,千萬不能讓他碰劇本。

蘆葦說如果找他改編劇本,陳凱歌可以提意見,有問題可以商量著修改,但劇本一個字也不許碰。陳凱歌爽快答應,說:“那太好了,我省事了。”

編劇導演確定,劇組預算充足,準備挑選最好的演員。劇本初稿尚未完成時,陳凱歌與張國榮在香港文華酒店咖啡廳見麵,向他講述這個故事。

陳凱歌不知道張國榮能明白多少,隻是瘋狂講著。講完張國榮站起來和他握手,說:“謝謝你給我講的故事,我就是程蝶衣。”

陳凱歌回憶說:“這是一個令人汗毛直立的瞬間。這樣的經驗隻有這一次。”

張國榮與陳凱歌

劇本進展飛快,陳凱歌不時向蘆葦拋出問題,蘆葦作答,兩人有來有回,像運動員一樣。劇本完成,發給陳凱歌的父親陳懷皚,把老爺子看哭了。陳凱歌抱住蘆葦,說太精彩了。

由於劇本出色,精彩程度遠超原著,李碧華把電影情節加進了自己的小說。

蘆葦知道劇本鐵定過不了審查,找陳凱歌商量,說要麽送假劇本過審,要麽這片兒幹脆別拍,沒勁。陳凱歌考慮一天,決定按蘆葦說的做,出了事他倆擔著。

蘆葦花五天時間寫了一個假本子,不出所料,順利過審。假劇本平平無奇,審查人員納悶,問陳凱歌這麽無聊的故事有什麽好拍的。陳凱歌打馬虎眼,說自己就想拍這個。

電影找來張國榮、葛優、鞏俐、張豐毅助陣,顧長衛擔當攝影。拍完,蘆葦找張藝謀來看。張藝謀評價說這是學好萊塢學得最像的電影。那會兒好萊塢是個貶義詞,張藝謀一句話把蘆葦和陳凱歌氣得夠嗆。

蘆葦與張國榮

拍攝時,蘆葦對張國榮說:“我已經在戲裏(借袁四爺)調戲過你了。”回到香港,張國榮寄給蘆葦一個精美的台曆,上麵寫著“送給我心中永遠的四爺”。

一群最出色的電影人,加上最佳狀態。《霸王別姬》尚未出世,已然注定是巔峰。

1994年,《霸王別姬》獲得戛納電影節金棕櫚大獎。

電影獲獎後,蘆葦約陳凱歌一起討論電影中的缺點,陳凱歌說一定一定。可二十幾年過去,蘆葦仍未如願。

《霸王別姬》成名,張藝謀緊跟其後,向餘華要了《活著》的小說版權,找蘆葦改編劇本。《活著》獲戛納電影節評審團大獎,葛優憑借福貴的角色拿了戛納影帝。

蘆葦後來說:“我很幸運,跟張藝謀、陳凱歌合作的時候,正是他們處於藝術上最純潔的階段,那時候我墜入幻境,覺得我們終於起步了。可我沒想到,那竟是我們這一代的終點。”

分散

九十年代初,第五代電影人合作締造了兩部電影高峰,而將他們集結起來的吳天明卻陷入人生穀底,錯過了中國電影最好的幾年。

80年代末,吳天明遠赴美國交流講學,後因為各種原因滯留下來。

那時吳天明的女兒在美國念書,兩人相依為命。為謀生計,他們包餃子賣給朋友,又開了一家音像店。

蔣雯麗、顧長衛去美國時,與吳天明一起在洛杉磯釣魚。男人們先講黃段子後講電影,然後便望著粼粼波光,陷入無盡的沉默。

一別五年,1994年,吳天明終於輾轉回到國內。

西影廠的輝煌已不複存在,許多曾被吳天明提攜過的人,在公開場合見了他灰溜溜離開。有人以為他再也不會回國,把廠裏的呆賬和壞賬都算到了他一個人身上。

吳天明回國後拍攝的第一部電影《變臉》,沒有一線演員敢接演。電視台跟蹤拍攝的紀錄片也被打入冷宮,不準亮相。

1996年,《變臉》在國外獲了三十多個獎項,但在國內幾乎看不到什麽宣傳。當然,即便沒有政策原因,這部主打傳統價值的電影也難有票房。

大哥離開的日子裏,一切都隱隱發生了變化。

《霸王別姬》之後,陳凱歌邀請蘆葦做電影《風月》的編劇。蘆葦查了資料,發現故事隻是源於坊間隻言片語,沒有真實曆史依托。他說沒有真實感的故事不會精彩,陳凱歌不信,兩人不歡而散。從這裏開始,陳凱歌的喜好一步步走向了魔幻題材。

1999年,陳凱歌寫《荊軻刺秦王》時沒有聯係蘆葦。但蘆葦喜歡這個題材,興衝衝找來,說不放心劇本的話我幫你寫,咱們再合作。陳凱歌回了一句:“我放心得很,我自己寫的。”

蘆葦一肚子話全被憋了回去。

後來薑文和陳凱歌的副手張進戰談事時,說《荊軻刺秦王》的劇本有很大問題。張進戰不放心,讓蘆葦把關劇本。蘆葦寫了一個條子,提了二十多條劇作硬傷。陳凱歌說拍攝時注意,但仍然對劇本十分滿意。

蘆葦直言,《霸王別姬》之後,陳凱歌開始自滿:“他的創作狀態在這之前和之後是判若兩人的。當時他很有激情,判斷力很敏銳,之後多的是精細籌算與自負自滿,而品格的靈氣卻離他遠去了。”

2002年,曾經看不起商業片的張藝謀拍了《英雄》。影片投資3000萬美金,國際票房1.7億美金(14億人民幣)。《英雄》國內票房達到2.5億,占據當年全國票房四分之一。中國電影進入“大片時代”。

《英雄》

2005年,陳凱歌也加入大片隊伍,寫了《無極》的劇本。劇本完成後,他非常自信,堅定地說這是個好劇本。

《無極》投資兩億人民幣,創造了當時的單日票房紀錄。電影上映沒幾天,口碑撲街,所有風頭都被惡搞短片《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搶走了,一向文雅的陳凱歌失了風度,大罵其無恥。

陳凱歌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質疑他的編劇能力。

2006年,張藝謀找蘆葦探討《滿城盡帶黃金甲》的劇本。討論了八天,蘆葦說劇本問題很大。張藝謀不以為然,說:“就憑張藝謀、鞏俐、周潤發、周傑倫這四個名字,兩億票房,蘆葦你信不信?”

當年那個細數影片功過的張藝謀已經不複存在了。

《滿城盡帶黃金甲》投資3.6億,動用了兩萬名群眾演員。這之後,王朔給了張藝謀一個評價:搞裝修的。

蘆葦說:“中國導演中沒有天才,組合好了,互相激發出創作力,各自貢獻優勢,就成了。反之,十有九敗。”

張藝謀與蘆葦

造就輝煌的三人再難聚首,蘆葦開始與其他導演合作。

2006年,吳宇森找蘆葦寫了《赤壁》的劇本。蘆葦翻閱資料,用劇本重建三國。最終,劇本沒有采用,吳宇森親自操刀,片中小喬對馬喊的那句“萌萌,站起來”就出自他手。

電影拍的是宏大曆史,觀眾卻在電影院頻繁笑場。蘆葦說一部史詩被吳宇森拍成了卡通片。

與王全安合作的《白鹿原》也遇到同樣的問題。蘆葦花五年時間寫了七稿,臨到開拍,王全安把蘆葦的劇本否了,自己花16天時間寫了一個新的。

厚重的現實史詩被拍成了一部偽情色電影。蘆葦看到成片,強烈要求把自己的編劇署名拿掉。

後來,蘆葦出了一本與好友的談話錄,在書裏把合作過的導演挨個數落了一遍。陸川看完書感歎到:

“蘆葦真敢說實話啊。我看完書就想,他這將來是不想混了吧!”

蘆葦想不想混已經不重要了,時代早已沒了他的位置。當然,他並不孤獨,與他同樣失意的還有大哥吳天明。

歸國十年,吳天明隻拍了兩三部電影。與政策無關,單純是因為他想拍的沒人看,有人看的他不想拍。張藝謀說:“我們還能庸俗一下,拍點商業片,他們那一代做不下去,他(吳天明)心裏過不去這道坎。他的純粹使他無法通融,對此他很痛苦。”

自己壯誌未酬,又眼看曾經一手提攜的兄弟拍起了《無極》和《黃金甲》,吳天明終於還是怒了。

“中國的編劇導演應該好好想想,我們要把觀眾帶到什麽地方去?”

“我問張藝謀,《三槍拍案驚奇》你想告訴人什麽?!”

《三槍拍案驚奇》

有記者把吳天明的話帶給張藝謀。張藝謀恭謙回應:“中國電影正是被票房綁架的年代。我們要試水,要兩條腿走路。這些吳天明導演都看在眼裏。半年前我和他見過一麵,我們談了很多,他不談我最近十幾年的作品,我知道他一直看不上。”

兩人的會麵被狗仔偷拍,隔天報紙發了新聞,標題是:張藝謀私會煤老板,預謀下部作品。

年輕的記者已經不認識吳天明了,把身材矮壯的他當成了煤老板。

新的時代裏,大哥吳天明已經成為過去式。

永遠的大哥

2012年,吳天明拍攝了導演生涯最後一部電影《百鳥朝鳳》,講的是兩代嗩呐人傳藝的故事。

焦三爺把衣缽傳給了徒弟謝天鳴。片尾,天鳴(天明同音)在焦三爺墳前,吹了一曲《百鳥朝鳳》,送師傅上路。

修改劇本時,吳天明把自己關在家裏一個多月,期間時常痛哭流涕。陳凱歌看出吳天明的心思,說他拍這片是“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

2014年2月,《百鳥朝鳳》完成最後精剪。電影拍攝順利,後期也沒有遇到資金的困難。但進入發行上映環節時遇見了問題,大多數發行公司的意見是:“這片子拍得很好,但是不知道怎麽賣。”

2月12日,吳天明拉著好友鄭洞天(第四代導演)去電影院看了兩部“大IP”電影,想緊跟時代,看看什麽樣的電影可以一天票房過億。

看完電影,吳天明問鄭洞天,這兩部電影是怎麽回事。鄭洞天皺著眉頭,半天說不出來。

還好他們看的不是《前任3》,否則看到韓庚摳*****聞手還能有19億票房,更想不明白了。

這次觀影之後一個月,吳天明突發心梗去世。

張藝謀、陳凱歌、蘆葦、田壯壯、顧長衛、黃建新、謝飛、鄭洞天、蔣雯麗等第五代影人趕來參加他的追思會。

吳天明女兒說,父親手機裏存著一條短信,是發給某發行公司老總的。

“請您看看這部片子,幫我出出主意,怎麽樣可以發(行)。”

曾經傲視群雄的吳天明不得不在市場麵前軟下身段。然而這條短信依然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追悼會上,導演鄭洞天說:“他(吳天明)一直希望看到藝謀和凱歌再次拿出《活著》、《霸王別姬》這樣的作品,可惜他沒看到。”

十幾年來,吳天明一直看不上張藝謀的片子。張藝謀說:

“我當時有一個想法,就是《歸來》做好了,請頭兒看一下,希望聽到他的一些看法,我很在意他。”

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

吳天明去世後,成都報社的記者打電話給鄭洞天,問他有什麽可回憶的,最好有點兒“料”。鄭洞天讓他回去翻翻1985年5月份成都的報紙。

1985年5月27日,成都舉行百花獎,那天剛開會就下起大雨。散會後,沒人離場,四川大學一萬兩千名師生披著雨衣、頂著草帽站在雨中看完了那屆最佳故事片——吳天明的《人生》。

電影放完,學生們自發地高喊“人生萬歲”、“電影萬歲”,甚至還有“吳天明萬歲”。

謝飛導演說:“最偉大的電影莫過於此,一萬兩千人站在雨裏看電影節!”

三十一年後,吳天明的遺作《百鳥朝鳳》上映。

上映一周,電影票房僅有364萬。擔任電影宣發的方勵視頻直播下跪,懇求院線經理為《百鳥朝鳳》增加排片。

吳天明曾問過,為什麽那樣的電影可以一天過億。葬禮上,第四代導演鄭洞天想到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我們這一代人過時了。”

大哥吳天明的追思會上,第五代電影人再次齊聚。回想起當年的聚義,一切都如夢幻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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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後有個疑問 -冷香飛詩- 給 冷香飛詩 發送悄悄話 (470 bytes) () 06/27/2020 postreply 16:49:52

80年代末出國,沒錢,沒名,語言也不通,否則也不會賣水餃為生。 -retreat- 給 retreat 發送悄悄話 retreat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7/2020 postreply 17:4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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