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餐,蔣先生和兒子在餐桌上玩紙牌遊戲。蔣大核不按規則出牌,且屢教不改,蔣先生一氣之下,單方麵終止了玩約。他振臂一呼:咱們去沙灘!蔣小詩蹭地放下iPad,從客廳衝到了門邊。蔣大核則磨磨蹭蹭跟在我們身後,完全沒有以往聽到要去沙灘時的那種興奮。
那沉默的背影,那陰鬱的表情,無不展示,這個孩子腦中正在醞釀著一場情緒風暴。
果不其然,大上午的,蔣大核又開啟了”What if ….“的嘮叨模式。這是一種間歇性情緒疾病,基本上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發作一次。今天他的What if是,“如果我就是不遵守遊戲規則,會怎樣?” 蔣先生說:“如果不遵守遊戲規則,就沒人跟你一起玩了呀,譬如我。” 蔣先生說話有點衝。天氣一熱,他的EQ通常會短上一截。
這種話,熊孩子當然是聽不進去的。但凡開啟了“What if”的複讀模式,蔣大核的心房便無限緊縮,小到隻裝得下一個億的小目標:把What if 後麵的那件事做一下。你若跟他講道理,譬如遊戲玩家都得遵守規則;進入店堂最好走entrance,不要走exit;坐進汽車要係安全帶。。。他能不屈不撓地重複著他(那與道理/常理相悖)的心願,直到你聽得內傷。被頂到極限的我們,要麽崩潰妥協,要麽簡單粗暴,總得經曆一番煎熬。
記得有天早上,風和日麗的,蔣大核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非要穿著睡衣去上學。我跟他說,如果不是學校設定的Pajama Day,小朋友不應該穿著睡衣去上學。他當然不聽,重複著“What if 我就是要在不是睡衣日的日子裏穿著睡衣去上學?“ 他倔頭倔腦地坐著,怎麽都不肯褪下身上那件皺巴巴的忍者睡衣。眼瞧著這場爭鬥既耽誤吃早飯,又耽誤上學,我使出終極殺手鐧:“如果你固執己見,今早的巧克力牛奶會被取消。” 巧克力奶一向是他對早餐最大的盼望,雖然這麽做有bully的嫌疑,但時間緊迫,也隻能用這下三濫的訓兒臭招了。如我所願,他權衡了半分鍾,服軟了,乖乖換上我給他準備的衣服。等吃完早飯,我打開車庫門,號召孩兒們上車,蔣大核說:“等我一下!”,然後箭一般竄回屋裏,飛速又換上了自己的忍者睡衣。這貌似能屈能伸實則貧賤不移的一出戲,看得我目瞪口呆。看來與孩子鬥的智謀數據庫,也得常換常更新,不然就落了下風。
眼看這個上午蔣大核又要浸泡在他的壞情緒中,我說不出的鬱悶。要是順著他的意思,說算了算了,你可以不守規則,他會覺得自己無上正確,以後怕是要變本加厲,可如果粗暴地讓他停止碎碎念,也隻能適得其反,他能把自己釘死在牛角尖裏。有段時間他厭學,問“What if 我不去上學?” 我說:“不上學那你幹嘛呢?隻能像爸爸一樣去工作,自己養活自己咯。” 他說:“我就是要像爸爸一樣去工作,不要去上學。” 我說:“可如果你不上學的話,怎麽能找到工作呢?沒有工作就沒錢付房租,你隻能睡在馬路邊上,說不定會被狐狸吃掉。“ 他皺著眉說:”我就是要睡在馬路邊上,讓狐狸把我吃掉。“
執拗起來,就是這麽不可理喻,讓媽媽退無可退。可是,要說蔣大核難搞吧,憑我當了他七年媽媽的經驗,也不是無可救藥。但凡他得到我們的許可,把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件事正大光明地操作一番,整個人立刻就能鬆弛下來,重又變回那個溫順可親的孩子。就像那天從學校回來,他主動說:“穿著睡衣去上學是挺煩人的,每個同學都要過來問我一遍為什麽。” 這個念頭就此熄火。
我猜,此刻熊娃是在生他爹的氣,因為蔣先生粗暴地結束了紙牌遊戲。如果讓他跟蔣先生重新玩上一局,讓他完全不守規則的那種,他的心結可能就解除了。可是,當父母的也需要維護自己的原則和權威啊,不能熊娃一鬧就投降,尤其是在他們無理取鬧的時候。並不是父母丟不起這個麵子,父母之愛一向韌如絲,如果需要,永遠可以向自己的孩子們無條件妥協。可蔣大核要是習慣了用這個腔調去懟天懟地懟世界,隻怕分分鍾會被社會的鐵拳揍個鼻青臉腫。
我指著水裏的一眾海星,問:”大核,你數一數,海星有幾條腿?“
”五條。“蔣大核飛快地朝水裏瞥了一眼,又抬頭看向我,皺著眉重複:”What if我玩遊戲不遵守遊戲規則?”
“就像你爸爸告訴過你的,那就沒有其他小朋友願意跟你玩了呀。如果你總這樣,那你就沒有朋友了呀。” 我耐著性子回答。
“我不需要朋友,我隻要自己一個人。”
“如果你隻是自己跟自己玩,那就隨意咯,你想創建什麽規則都行。”
他想了想,覺得這不是自己想要表達的初衷,就改變了一下他的複讀模式:”What if 我跟別人玩遊戲不守規則,我還能有朋友?“
How?我在心裏怪吼一聲。像以往無數次那樣,這種問題沒法對他曉之以理,否則,就是進入無限死循環。畢竟,我們麵前也沒有一個會因為他不守規則而與他割席的“朋友”。
我說:”你說的不守規則但還有朋友,這種事確實可能發生,但它隻是一種例外,也就是說,它不太容易發生。通常,朋友們看到我們不守規則,且屢勸不聽,就會遠離我們。“
看著他不太信服的模樣,我放緩語氣,說:”但是呢,世上確實也有例外。譬如,你看海星都是五條腿吧?“
蔣大核嗯了一聲。我說:”有的海星可能會有六條腿,或者三條腿八條腿,甚至一百條腿。“ 這麽說,是因為我早就瞥見了在海灣不遠處,有一隻特立獨行的六條腿的海星。
我撫了撫蔣大核的頭,說:”如果你能找到一隻六條腿的海星,那麽,說明咱們今天運氣好,遇見了例外。一會兒回到cottage,你和爸爸就可以一起玩一盤完全不守規則的遊戲,怎麽樣?記住,如果你不守規則,爸爸同樣也可以不守規則哦,因為這是一盤’例外’的遊戲。“
蔣大核顯然很喜歡這個deal,他蹲下身,開始認認真真地給每隻海星數大腿。
趁此機會,我沿著露出水麵的礁石,把島中島小小探索了一番。
小小的一座島嶼,遍布著奇峰怪石。最常見的,還是那些帶了風化海蝕跡象的石壁。
有些石頭的造型,像是來自外太空的生物,不小心降落到了異形時空。譬如這個,像隻鼻子著地的人臉大怪獸。它頭上有門簾,下巴地包天。大概下墜時太過急速,它很害怕,所以雙目緊閉,四條腿卻是牢牢地把住了地麵,就此永恒,身上還漸漸長出草來。
這隻狼人,大概是得罪了魔法超強的黑巫師。在發出最後一聲長“嗷~~~”之後,不幸在月圓之夜被石化。
這塊石頭有話要說。怕別人聽不見,我給它P上了一雙眼睛。
島的下端,因常年接受海潮的洗禮,沾滿了小貝殼,青苔和海藻,岩縫間還爬滿了海星。
岩石上端,照例長著淺綠淡粉的多肉植物,這是沐浴陽光的跡象。
說到沐浴陽光,其實不能專指水上部分。水清澈見底,住在水下三五米,每日洗場日光浴應該不成問題。
蔣大核早已找到那隻六條腿的海星,正兩眼放光地圍著它大跳“回”字舞。看到我從小島的一側轉出來,他迫不及待地催著我們回家,想要和他爹玩一局不受規則控製的遊戲。
“媽媽,what if 海星都有六條腿?”
“啊?那海星就不叫海星了呀”,我一時語塞,“那海星應該叫。。。海六角?”
蔣大核不吱聲。我心一緊,問:“你今天查看了多少隻海星?”
“好多好多隻。”
“你找到幾隻六條腿的海星?”
“就那一隻。”蔣大核臉上浮起了笑意。
我鬆了一口氣,問:“所以呢?”
“所以,它是一個例外。例外,就是不太容易發生的事。”蔣大核咧嘴重複著我說的話,蹦跳著向前跑了出去。
午飯後,我找了個角落躺平。廚房餐桌邊傳來蔣先生和兒子此起彼伏的炸胡聲。女兒則照例在廚房煮草莓藍莓湯,照例逼著我喝,也照例被我偷偷倒掉。還好,草莓不夠甜,放在冰箱也沒人吃,藍莓份量又足夠。
食物危機縈繞不去。本想著明天一日三餐吃雞蛋,可是,早晨吃了白煮蛋,中午又是煎蛋,現在看見雞蛋就很抗拒,孩子們更是集體罷吃。我們大人餓兩頓能撐過去,小孩子餓了,大人心疼不說,他們的脾氣也會變得不好安撫。我跟蔣先生商量,要不找找麥克船長,租他的船,讓他帶我們去趟Gabriola?那裏東西雖貴,餓起來,就算把腎抵押在那裏,也得給孩子們帶回口糧來啊。
蔣先生給麥克船長發了信息,從中午等到下午三點多還是沒有回音,不知是小島電話信號不好,還是船長正忙著在沙灘曬太陽。我們也不知道他住在哪裏,隻能對這條線索死了心。
我想起昨天買雞蛋時,拍下了農場的電話號碼,就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打電話給農場主,問他除了雞蛋,賣不賣其他食物。農場主說,後院有土豆和豆角。我問:有沒有肉?農場主太太說,冰櫃裏囤了一些自家的肉製品,讓我們過去商量。
得知有食物可買,我倆終於鬆懈下來,再次躺平。天氣實在太熱,島上連續三天都有高溫預警,最高氣溫突破攝氏三十度,體感更是三十大幾。感覺BC四季如春的口碑也要淪陷了。
一家人磨蹭到將近五點才出發。蔣小詩走了不到十分之一的路程就撂挑子了,非要她爹扛。蔣先生背了一段,一想到前麵還有那麽多路,跋山涉水的,怕是要中暑,決定自己去。雖然我覺得一起行動會比較不孤單,但倆小的礙手礙腳,對走路又全無興致,實在沒有必要拖著他們前行。我們在一棵大鬆樹下揮手作別。
蔣小詩鬧脾氣,鑽在鬆樹下不肯出來,也拒絕跟我往回走。她就想讓她爹背著走。蔣先生不理她,自顧自往前,眼看再拐一個彎我們就看不到了,蔣小詩突然嚎啕大哭,用她那幾乎整座小島都能聽得見的大嗓門哭喊:“爸爸,不要拋下我呀。。。爸爸,你不要我了嗎?“
那哭聲,聞者動容,不知情的人以為蔣先生拋妻棄女,另結新歡了。
蔣先生心軟,又折了回來,背起她繼續走。一家四口走到沙灘上,蔣先生又熱又累,臉都白了。他找了塊石頭坐下來,說:”不如你去吧,我和孩子們在這裏等你。“
我雖不太樂意單獨前往,也覺得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隻能快馬加鞭朝農場趕。潮水分分鍾在往上漲,我怕走慢了,海灘一側的路會被封住,我得在陸地上繞個大圈才能回家。
農場主太太特意去她家後院給我新挖了一小筐土豆。我拿不動,隻是挑了四個。又跟她去冰櫃裏拿了半包牛肉末,一袋自製漢堡包,總價二十刀。我錢包裏加幣不夠,就給了她十塊加幣,十塊美元。農場主太太接過錢,又往我的背包裏塞了一個大土豆。
本主婦喜上眉梢,明天的夥食有著落啦:牛肉漢堡,外加新鮮烤土豆。
拿到食物,我幾乎一路小跑著去跟沙灘另一側的蔣先生和孩子們會合。經過的好幾處地方,潮水已經沒過我的腳背,再晚一點,怕是我沒有勇氣再走沙灘。
晚上,我們把冰箱裏剩下的西蘭花,香腸和培根都做了,外加五個雞蛋。這一頓,太奢侈了。
吃飽喝足,我照例坐在露台上看了會兒海。看天際斂粉,看暮色漸攏。
隻是天一熱,蚊子們就熱情了,對著我毫不避嫌地左親右吻。我轉回房內,隻見蔣大核又在拿著那堆塑料玩具還原經典兒童繪本《Chicka Chicka 1, 2 ,3》的場景:所有的數字一起爬上一棵蘋果樹。這是他這幾天最鍾愛的室內遊戲,樹幹和樹葉都是每天從cottage外麵現撿/現摘的。來Mudge時,我包裏還真有一隻蘋果,被蔣大核寶貝似地拿了去,放在樹葉間當道具。昨晚蔣先生嘴巴閑得無聊,從“樹上”摘下蘋果,幾口就吃掉了。估計這也是蔣大核今早心情奇差的原因之一。
至於那一堆塑料玩具,當然是愛攢物的婆婆留在島上的舊玩具。數字和字母,一向是蔣大核的至愛。
我翻了翻2019年的photobook。當年剛滿四歲的蔣大核曾用這堆玩具拚了一組字母表,這中間有一個讓我開懷的小細節,你們能發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