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株菩提一尊佛 (1)
拉薩是一座典雅的城市,坐落於東西長70多公裏,南北寬20多公裏的高原盆地中間,發源於唐古拉山南麓的雅魯藏布江支流拉薩河的北岸,四周高山環繞,自古稱為“鐵圍”,整個城市沿拉薩河東西綿延而建。
拉薩海拔高達3700米,是中國海拔最高的省會城市。現在的拉薩市規劃布局以布達拉宮為基準,布達拉宮的東麵是麵積約3平方公裏的老城區,以大昭寺和八廓街為中心延伸到河壩林的拉薩河大橋,主要以曆史悠久的藏式建築群為主,1959年達賴喇嘛流亡印度之前的拉薩城就是指的這一帶,大多數藏族人口居住在這裏,所以這一部分具有濃鬱的傳統的藏文化色彩。西麵是新城區,直到羅布林卡一帶,基本為上個世紀60年代以後的現代建築。一看就知道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時期的產物,單調而沒有個性。與中國的其它地方一樣,中共的官員們總是認為建築所體現的主要應該是政績作用,而不是它的審美和使用功能。
在1984 年,拉薩是默默無聞的,並無現在那樣被來自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無數因物質享受充分過剩而變得瘋狂的人們暴走著、談論著和書寫著。盡管在夏季的街上也可以看到許多的西方遊客,對於大多數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人們來說,拉薩隻是記憶中一個隱約模糊的地名,至多隻知道它是西藏的省會。
那個時候的拉薩城並不大,城區總麵積隻有20 平方公裏左右,人口不多,全市僅有 10 萬人左右,其中漢族人口約有 3 萬餘。作為一個省會和西藏最大的城市來說,顯得過於玲瓏小巧, 甚至連中國內地一個縣城的規模都趕不上。不過在回風流雲中單純而安靜地存在了千年的這座古城,給我的總是一種沉靜和愜意的感覺。
但這座城市的曆史卻是十分久遠的,它的建立可以上溯到公元7 世紀西藏曆史上第 1個部落聯盟政權吐蕃王朝時期。與所有有著豐富 曆史沉澱的城市一樣,這裏也有著許多共同的優美神話,如布達拉宮, 大昭寺等。而布達拉宮是這些神話中的最高標誌。與中國內地的皇宮建築講究平麵占地廣闊,橫向有序的布局不一樣,它是一座龐大的城堡式宮殿,位於拉薩平原中央稱為紅山的頂部,建築順山勢而建,從低至高按佛教教義中的“三界”理論依次為山腳下的雪(雪為地名,1999 年改建為布達拉宮廣場)、白宮和紅宮。
布達拉宮始建於公元 7 世紀鬆讚幹布時代,當時共建造 999 間房屋,加上山頂紅樓為 1000 間,在後來的數百年間毀於兵燹戰亂,僅存一間觀音堂。到 1645 年 5 世達賴喇嘛決定重修布達拉宮,於 1693 年竣工。重建後的布達拉宮形成一個長 360 多米,寬 200 多米,建築麵積達 90000多平方米並覆蓋整個紅山的龐大建築。
今天許多人認為布達拉宮是一個寺院,其實它是宮殿而不是寺院,裏麵的佛殿稱為“拉康”,平時並無僧團定居,隻有個別僧人進行管理,也不做大型的佛事活動。布達拉宮由寢宮、佛殿、靈塔殿和僧舍等組成,內藏大量珍貴的佛像、壁畫、經書典籍和價值連城的珠寶。從此布達拉宮成為曆代達賴喇嘛的駐錫地和西藏政教機構的中心。在整座宮殿中白宮是一個重要的部份,其外牆均塗為白色(藏族認為白色是吉祥、善良的象征),是達賴喇嘛居住和處理政教事務的場所,5 世至14 世達賴均以白宮為生活、辦公的地方。而紅宮則是供奉曆代達賴的靈塔之祭堂(藏族認為紅色代表著權力和英勇善戰),是整個布達拉宮建築群的中心和高潮。
這座宮殿的神奇之處是它位於的紅山突兀而起, 除了其對麵數百米處比它低得多的藥王山之外,周圍皆是平地。據說原 來兩山相連如龍身龍尾,後被清朝軍隊炸開。現在紅山一側有一佛塔,塔上有掛滿經幡和銅鈴的繩索與藥王山相連,是為續接兩山龍脈風水,稱為“搖鈴接脈”。
布達拉宮在如洗藍天之上,以13層117米的高度巍然聳立於拉薩城中央,傲然是天地之中心,它也因此成為世界上最 高的宮殿。在拉薩城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它在太陽下發出的熠熠金光。上個世紀60年代它的前麵修建了一條名為北京路的寬闊大街,成為橫貫拉薩東西的主要交通幹道。由於布達拉宮的頂端位於佛教所稱“三界”之“無色界”,即最高境界的天堂淨土,人們在經過布達拉宮的時候總是要抬頭仰視著它,加之紅壁白牆,金頂輝煌,神幡飛揚,因此給人的心理上造成一種誠惶誠恐敬畏神聖的奇異感覺。它對整個藏民族的精神世界具有無可替代的象征意義。正因為這座宮殿有著這種神奇的力量,我的藏族朋友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布達拉宮不是人建造的,而是神建造的,因為人力是無法在險峻的山頂完成這樣浩大的工程。的確,即使用今天的眼光來看,要建造這樣一座宮殿,其技術難度也是相當大的。這種古代人類所創造的神奇之謎使現代人也感到難解。
我到拉薩後被分配到西藏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經濟審判庭工作, 按照中國的司法體製,它是整個西藏的最高審判機構。它的前身是中國最高人民法院西藏分院,在1965年之前西藏沒有正式成立自治區,還不是中國的一個獨立行政區域,因此其司法管轄直接由中央司法機關派駐分支機構實施。1965 年西藏自治區正式成立,最高人民法院西藏分院也就順理成章改為西藏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
高級法院在拉薩東郊河壩林,此地從前是以出售牛羊肉食和蔬菜 為生的回族商人聚居地,這些人大多是當年清朝駐藏軍隊士兵的後代。河壩林位於拉薩河邊,緊鄰西藏大學(1985 年前稱西藏師範學院)。後來法院於1986年遷至西郊北京路上,原址就劃歸西藏大學。
當時的高級法院隻有30多名工作人員,藏族漢族各占一半,受過專門法律高等教育的則屈指可數。僅有的 2 名 1966 年中國“文化大革命”前畢業的法律本科大學生當時擔任副院長(現在就任中國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李國光就是其中之一),另外就隻有剛剛畢業的我和另一位同學王雙泉(他現在擔任著西藏高級法院的副院長)。其他的大部份人不僅缺乏法律訓練,就連一般的文化知識水平也較低。加之整個中國正式頒布的法律很少,大多數的社會關係並無有效的相關法律調整,因此整個法院的審判仍然按照過去習慣的思維和方式工作。不過這並不是西藏的獨有現象,那個時期整個中國的司法審判係統都麵臨著同樣的問題。而要從這種從來沒有現代法製的狀態過渡到一個完全法製化的社會,對於中國來說,還要經曆一個相當漫長的時期。
到拉薩後我發現情形並不像我原來想的那樣,分配給我居住的並不是想象中的小木屋,而是一排排水泥磚平房中的一間,麵積約20多平米。但出乎意料的是在我居住的那間平房門外同時分給我一塊菜地, 供我自己種植蔬菜。當時的拉薩同全中國一樣,仍然處於物質商品的匱乏之中。糧食仍按人口每月定量供給(每人每月約30磅),供給比例為一半大米一半小麥麵粉。
商店裏商品也很少,許多日常生活必需品如香煙、酥油、自行車等仍需憑票購買。奇怪的是拉薩街頭竟然沒有食鹽和醬油賣,需托人到格爾木或成都帶來。那時由成都飛往拉薩的航班常 被人戲稱為“支農班車”,因為所有的乘客不論身份如何,均大包小包地攜帶著蔬菜或其他食品。
拉薩街頭也極少有蔬菜出售,除了八廓街的衝賽康偶爾有幾個藏族婦女出售少量土豆和白菜。這種狀況可能是由於藏族傳統習慣較少吃蔬菜,種植蔬菜也少;另外一個原因是中共把自由交易視為“資本主義”而加以限製(在上個世紀 50 年代中共即已在全國範圍內嚴禁農民進城出售自己生產的農產品,違者一律冠以“投機倒把”並作為“壞分子”予以處罰)。
同時黨的傳統理論認為凡是不親身參與生產勞動的人都是不勞而獲的“資產階級”,因此每一個人都應該自己動手,參加生產勞動,並且在勞動中消除資產階級腐朽思想,樹立共產主義的健康觀念。不過盡管如此,所有拉薩的國家公務人員和市民在自己種菜時仍然認為解決生活之需比改造自己的思想更為現實和重要。在這種情況下,大家積極熱情地投入到蔬菜種植中就是 可以理解的了。當然,除了種菜之外,你還必須在自己的菜地裏挖上一個地窖,在秋天收獲之後將菜儲存起來,以備整個冬季之需。
由於拉薩地處高寒,年平均氣溫低,蔬菜的生長期長達5個多月,因此一年隻能種一季。但由於此地晝夜溫差大,日照時間長,不需要過多照料,產量還是會很高。不過對於我這個從小在城市裏長大,毫無種植經驗的人來說,要種出供自己食用的蔬菜肯定是一個不小的考驗。
記得剛開始時, 種什麽品種的菜讓我頗費心思,於是向內行廣為谘詢,有人建議我種花椰菜。我到街上指名買回菜秧種下,經過一番澆水施肥,除草滅蟲之後, 菜秧茁壯成長,但越長越看不像花椰菜,臨近收獲時才發現是卷心菜。雖然貽笑大方,但也算失之東隅,得之桑榆,不但有了收獲,也積累了不少經驗。
一年後,我儼然已是老道的菜農,自己動手用塑料薄膜建蓋了一個小小的溫室,僅幾平方米的土地就收獲了幾十公斤西紅柿。我高興而自豪地拿了四處送人。要知道在當時的拉薩,蔬菜是最受人們歡迎的禮物,何況這還是我自己種植的蔬菜。
我在西藏的第一個親密的朋友是一隻幼小的藏狗,它和我的相遇應該是一種緣分。我是在街上碰到它的,那時它比一隻貓還小,它跟在我後麵很久,不停地“嗚嗚”叫著。我估計它是和它的主人走失了,於是我把它抱在懷裏帶回家。這是一隻全身黑色隻有腳是白色的小狗,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達克”,當然沒什麽特別的意思,隻是順口而已。
達克長得很快,但麻煩的是它除了肉之外什麽也不吃,這可能與它出生於牧區有關。我在屋裏用木箱給它搭建了一個小小的住房,但它從來不住,總是爬到木箱頂上睡覺,而且每到淩晨,它總要爬到床上鑽進我的被子與我同眠。它有一個令人不高興的愛好,就是老要把床底下的東西往外拖。不久,每天它都要在我麵前腿往後弓,低聲吼叫,然後迅猛撲上來咬住我的手臂,如此反複地作著天性驅使的撲擊撕咬練習。有時我到郊外的樹蔭下讀書,它就在周圍的草地上蹦來跳去,這種場麵很令人心曠神怡。
不過,隨著達克逐漸長大,它凶猛的天性也顯現出來,終於導 致凡路過我的門口的人它都要衝著人家大聲吼叫並作撲擊狀,這樣做的後果是使得以後凡是從我門前走過的人都不得不小心翼翼。有一天一個牧區的藏族告訴我達克是一隻藏獒,是牧區的牧羊犬,其凶猛程度連狼都要讓它三分,因此是一珍貴的品種。以前我看中國史書《穆天子傳》中稱藏獒為:“天子之狗,走百裏,執虎狼”。在荒野大漠中,它確是牧民們相依為命的朋友和助手。後來有人曾出價250元錢(這在當時是一大筆錢)要買走它,被我拒絕了。因為我根本不可能背叛我的朋友,何況它從小就和我相依為命,並且帶給了我這麽多的快樂。
當然達克與我隻是西藏千千萬萬人與狗之間的故事中普通的一則。西藏是狗們的天堂,除了尋常人家養的狗以外,拉薩的大街小巷、寺院廣場隨處可見一群群無人豢養的狗們的身影。堪稱世界之最。不時有狗群不和引起大戰,激烈的犬吠聲和縱跳撕咬的瘋狂場景常引得路人駐足觀看。如果在深夜的街上,常有大群的狗們相互狂奔追逐,甚至撲向路人。有一次夜裏我騎著自行車就被上百條狗追趕,頗似在荒野中騎手與狼群周旋的場麵。
但總的來說狗和人的相處是十分和諧的,在路上所有的人和車都會繞開臥在地上的狗而不會將它們趕走。每天都可以看到許多藏族老人用盆子盛著食物在街邊喂那些無家可歸的狗群。最蔚為壯觀的是哲蚌寺和色拉寺門口廣場上那密密麻麻的狗的集會,每次我把糕點之類的食物往它們撒去,所有的狗就會前腳離地的站立起來接取。每當寺裏舉行禮佛誦經活動,狗們便自動集合於門外靜聽。記得有一段時間政府為了改善拉薩的市容衛生,把一些無家的野狗統一圈養到色拉寺附近,但遭到了老百姓的反對。對藏族來說狗是他們的朋友,按祖先的傳說是狗從天神那裏偷來了五穀的種子,才使得人類有了農業和糧食,因此是人類的恩人和朋友。在西藏時間久了我 也便受到這種感染,對狗們是肅然起敬。
剛到拉薩的時候,生活上的不適應方麵以及困難是很多的,煮飯就是一個大問題。由於海拔高而大氣壓力低,燒水不到80攝氏度便沸騰, 因此用普通的鍋無法把飯煮熟,隻能用高壓鍋。當然我學習使用高壓鍋做飯也經曆了一個過程,其中不乏鬧出些小小的事故和笑話。記得有一年我的兩個內地朋友進藏旅遊住在我家,早上我有事外出,臨出門時吩咐中午他們自己煮麵條。晚上回來時他們抱怨我的麵條太糟糕,一煮便成一鍋糊塗且還夾生。我感到奇怪,後來一問才知道他們沒有用高壓鍋,而我也忘了交待。
另外剛去拉薩不知道冬天洗衣服如果晾在室外,那麽必須在下午4點以前收回,否則濕衣服就凍成一塊硬冰,隻有留待第二天太陽出來化凍後才能收走。不過這些生活上的不適應很快就在同事和朋友們的幫助下得以克服。那兩年進藏的青年學生很多,大家分布在不同的部門工作,但很快熟悉起來並成為朋友,後來都能在生活上力所能及地相互幫助和照顧。比如我們就常利用在商業部門工作的朋友的職務便利,走走後門弄到一些商店買不到的生活用品。
不過盡管如此,當時西藏的生活還是很艱苦的,最令人痛苦的是寂寞和無休止的停電。由於西藏能源匱乏,電力供應十分緊張,特別是在冬天。而且那時的拉薩很少現代的娛樂場所和設施,隻有很少幾家舞廳和電影院。平時的娛樂就是一幫單身年青人在一起打橋牌、聊天或看錄像。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一個個相對固定的社交圈,各個圈子的相互交叉又擴大了個人的社交範圍。我們的一幫朋友自己戲稱為“靠山屯”(中國東北山區農村常用地名),又以各自所住拉薩東西區域劃分為“西屯”和“東屯”,大家時常聚會。
記得有一年冬天,幾乎所有的朋友都出差或回內地過春節了,拉薩連續停了半個月的電。外麵天寒地凍,我除了偶爾到藏族朋友家去走走之外,大部份時間就在自己的小屋裏,點上汽燈讀書。至夜深裹上皮大衣走出門外,寒夜裏萬籟俱靜,點點繁星低垂在成片的黑色樹梢之上。寂寞之外,頗有古人秉燭夜讀的閑情雅趣。得益於那些在現在的人看來單調乏味的夜晚,使我能夠讀了許多的書。而如今生存於大都市麵對著種種無休無止誘惑的人們已少有這種可能了。
當然,那時的西藏最吸引人的還是它的自由自在和無嚴格規則約束的生活狀態。這種懶散無為與寬容祥和重新喚醒了我們這些來自中國內地被現代城市凝固了大腦的人們的激情,與此相比,生活的艱苦就不算什麽了,這也是我們這些內地青年學生當時夢寐以求的。
我在西藏開車就從來沒有過駕駛證,開車也就是下鄉時學會的(跟我下鄉的司機似乎都特別熱心地教我開車,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都希望人人都會開車,那樣在下鄉的漫長路途中有人可替換一下)。那時的拉薩隻有很少的交警和紅綠燈,一出拉薩更是無人過問。我剛去時騎一輛摩托車,隻要身著法院製服便通行無阻。這樣久而久之形成習慣,自然也出了一些不算大的事故。大家開車的這種無序狀態也使得院長既膽戰心驚又無可奈何。
西藏的法院和中國內地的法院在組織機構設置及審判程序上完全一樣,所不同的是這裏的大部分工作人員都配發武器。當然並不隻有法院是這樣,其它的政府部門許多公務人員都持有配發的槍支。這種作法顯然不是為了業務工作所需,而是戰爭時期遺留的習慣,所以西藏的槍支管理是相當鬆懈和混亂的。我剛去的時候院裏給我配發了一支7.62毫米口徑的 54式手槍,是1933年前蘇聯TT手槍的中國仿製品,不久又換成9毫米口徑的59式手槍,也是前蘇聯馬卡洛夫式手槍的仿製品,最後我佩帶的是一支國產的64式7.62毫米口徑手槍。當然除手槍之外,我們出差下鄉時往往還要攜帶56式衝鋒槍(前蘇聯 AK47 的仿製品)或半自動步槍,至於用途則主要是用於狩獵或射擊遊戲。
也因此在拉薩的許多地方如河邊、林卡或人少的地方都可以開槍射擊取樂。而我由於經常出差下鄉,所以我住的屋子已成了槍械庫,常常在床底下放著數支長槍(因為每次下鄉都要到裝備科去借長槍,懶得頻頻借還,久而久之便借了不還)。另外由於藏族都隨身佩帶藏刀,因而當地的老百姓在公共場所因爭執而拔刀相向甚至殺傷對方的事時有發生。其實在大多數情況下用槍阻止鬥毆事件還是非常有效的。不過對於我們來說槍支還有其它一些用途。記得幾次過春節,夜裏鞭炮放完無處去買,大家便拔槍對天射擊,其音響效果與鞭炮無異。
一次我的一個在成都軍區保衛部工作的大學同學到西藏出差,下鄉前他說一定打隻野羊來給我。幾天後回來他帶了一隻羊來,我一看是一隻綿羊,告訴他是牧民飼養的,是否花錢買的。他堅持說是野的,因為這羊是在戈壁上獨自站著,四周無人又無其它羊,所以他一槍便打倒了。我告訴他還好無人,否則他就隻有掏錢賠償了。當然我的這個同學從小在內地大城市長大,也許從來就沒有見過野羊是什麽樣,這倒可以理解。後來在聊天時我告訴這位同學在拉薩可以在街頭拔槍對空射擊而無人會大驚小怪。他試過後大發感歎,稱這裏倒有些像 19 世紀的美國西部。
其實當時西藏的這種狀況並不是一種混亂,全中國那時都處於 10年文化大革命結束後的法律空白和社會經濟生活的無序狀態,隻不過 西藏更明顯一些而已。
中共由鄧小平領導進入後毛澤東時代之後,30多年思想和行為的專製禁錮雖然開始放鬆,但靠領導者個人意誌治理國家的專製極權體製仍然延續。人們對法治雖有一種朦朧的追求卻幾乎沒有任何法律意識,並在潛意識裏對過去的任何“革命”管製(特別是10年“文化大革命”)懷著強烈的群體性抵製和逆反。這種30多年的嚴密管製一旦失效就使人們對於自由自在和隨心所欲有了一種不顧 一切的、但十分危險的追求和向往。加上幾千年等級社會產生的特權觀念使中共的官員們認為所謂法律隻是統治的工具,這種工具隻能約束人民而不能約束統治者,自然大多數人都會在行為上越出法律的規範, 即便是我們這些法官也不例外。
這種“法製”所形成的權貴與平民的對峙狀態於幾年後在1989年的“6.4”天安門流血事件時變成了一次爆發性的清算和總結。但客觀的講,這種狀況在今天號稱已經開始重建法治的中國卻愈演愈烈。警察和公務人員以執行公務為名濫用公權,侵害普通民眾利益的事時有發生。在中國的街頭被以狂奔亂叫的警車開道的莫名其妙之特權車隊阻斷交通,無端耽誤你的時間就是大多數人最常遇見的現象。
西藏高級法院經濟庭是一個組建剛一年的部門,人員約五、六人, 也是藏族漢族各一半。由於一切都未走上正軌,所以事情並不多,庭裏人員常被抽調去從事一些其它的工作,我也不例外。先被指派去搞了一段 時間的法院製服(1984 年 5 月 1 日,中國的法院工作人員開始統一穿著帶有肩章標誌和大蓋帽的製服)的調運工作,後來又臨時抽調到“西藏自治區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工作。
這個機構現在的人根本無法理解,它是中國特有的計劃經濟時代下的特定產物。它由法院、檢察院、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和黨的紀律監察機構派員組成,其職責是查處那些進行商業貿易的人。那個時候的中國除了國家壟斷的商業之外,是嚴禁任何個人或團體從事商業性貿易的,一旦違反該法令,將會受到嚴厲的懲處。其法律依據是 1979年7月頒布實施的中國刑法中規定的“投機倒把”這一罪名,構成該項罪名的最高將被判處3年以上 10 年以下監禁。這一規定直到1997年中國修改刑法時才被取消。
不過盡管當時有這些如此嚴厲的規定,在 1985 年時,整個中國已開始了一股經商的熱潮,而政府為了挽救瀕於崩潰的國民經濟,開始放鬆並鼓勵正常的民間商業貿易。西藏也不例外,1980年中央政府決定在西藏實行為期10年的全民免稅政策。這項政策的實施確實刺激了西藏的經濟複蘇,至1985年,西藏的民間商業貿易開始得到少量恢複。與鄰國尼泊爾、印度、錫金的邊境小額貿易也發展起來,不時有成群結隊的商人往返於邊境與拉薩或中國內地之間。受其影響,拉薩的主要商業區八廓街也日見繁華。
這種狀況下,我所在的“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自然陷入了無所事事的茫然而尷尬的局麵,因為誰也無法在現行的法律和政策之間明確地區分和把握投機倒把和正常商業貿易的界線。雖然這期間也按上級指令調查了幾件案子,但結果都不了了之。這樣的狀況維持了半年之久,這個奇怪而不合時宜的機構就壽終正寢解散撤銷了,我們也就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單位。
剛到拉薩時工作的輕鬆和悠閑使得我有更多的時間去接觸和了解這裏的人們和所有的一切。當然我最常去的地方是八廓街,那裏離法院所在的河壩林不遠。那個時候的拉薩沒有公共汽車,也沒有出租車,也就是說幾乎沒有市內公共交通係統。每天早晨和傍晚,我都會與一二同伴沿著顯得陳舊古老的街道去那裏的甜茶館喝上幾杯。
八廓街是以大昭寺為中心修建的一條環形的街道,兩邊及周圍均為石砌碉房藏式建築。這種建築形式為保持結構的穩定性,采用內壁保持平直,而外形方整,棱角分明,上小下大的平頂結構形式,使整座房屋呈矩形,門窗是矩形的,屋內支撐的柱子自然也就是矩形的了。屋頂四角樹立經幢經幡,屋簷下和門窗上掛滿長條的白色簾布,微風吹拂似波浪翻滾。
著名的大昭寺始建於公元 7世紀的吐蕃王朝時期,為四層殿堂式建築。平平的寺頂中央高聳著金色法輪的寺徽,法輪左右立著兩隻金山羊。其建築形製和布局據專家考證均與西藏和中國內地的其它佛教寺廟不同,而更類似於印度的佛教寺廟建築。從藝術角度講,大昭寺是一個精美絕倫的繪畫藝術館,除了不盡其數的雕塑雕刻外,寺內保存有多達 4400 多平方米的壁畫,其中繪於17世紀 5 世達賴喇嘛時期的《釋迦牟尼本生圖》長達 156 米,堪稱藝術精品。
大昭寺建成後香火極盛,來自西藏各地的朝佛者絡繹不絕,後來朝佛者越來越多,圍繞著大昭寺就建起了許多供朝佛者居住的房屋。經過1000多年的發展,一批批商人在此開了許多商店,逐漸成為了拉薩最繁華的商業區。八廓街的名稱即是由藏語 “寺廟周圍”的發音轉化而來的,它也是拉薩有名的三條朝佛轉經道中的第二條。古代的拉薩城就是環繞著八廓街的同心圓逐層地向四外伸延發展,因此沿八廓街向外便有無數的小巷呈放射狀向外延伸,麵對這些迷宮般的巷道,初來乍到的人根本弄不清楚會走向何處。有建築專家 稱“大昭寺成了拉薩古城的幾何中心”。
逛八廓街應按照佛教徒的規矩沿順時針的方向前進,這樣你可以跟著熙攘的人流順利前行,否則你會逆流而行,不時被迎麵而來的人和羊撞得踉踉蹌蹌。而每次我都嚴格地按此程序進行。
那時的八廓街入口處即大昭寺前麵並沒有現在那個寬闊的廣場,沿著古舊狹窄的小街進 去不遠,便有兩個刷成白色的 1 米多高的土台,土台往上又砌起 1 米多 的白灰拱頂圓灶眼,這是供朝佛的人們煨桑(燃燒一種草原上生長的小灌木,同時撒上糌粑,以示對佛的敬獻)用的。拱頂的煙囪往外吐出濃濃的白煙飄搖直上,純淨而帶有一絲幽香。而據說這桑煙可以溝通天地人神,起到召喚神靈的作用。朝西的大昭寺正門前樹有一根高大的、藏語稱之為“塔欽”的幢竿,自頂到底掛滿五色經幡和黑白兩色的犛牛毛皮條,隨風飄揚。
八廓街裏遍布各種商店、飯館和甜茶館,街邊擺滿各 種小攤。這裏的商品大致分為幾類,如日常生活用品,主要是藏族傳統的用品如羊毛織成的各種地毯、卡墊和藏刀、藏式衣帽、飾品及飲具等。大宗的商品還有形形色色的宗教用品如經幡、佛像、擦擦(一種用模具壓塑的泥製小佛像)、酥油燈盞和淨水碗等,甚至公開擺放出售著達賴喇嘛的照片和像章。另外有一些古玩及金銀、銅鐵和皮製的手工藝品。商店中有相當一部份是尼泊爾僑商經營的,店內掛著尼泊爾國旗和國王比蘭德拉與王後的照片。商品多為進口貨,如法國的皮鞋、美國的西服、荷蘭的奶粉及尼泊爾餅幹印度泡菜等,有些是我以前沒有見過的如用鐵盒盛裝的藏紅花和鼻煙,當然最令我中意的還是那些來自尼泊爾和印度的各式各樣的手飾。不過多數尼泊爾商人漢語相當糟糕,與其交易除了藏語就隻能使用英語。而每到夏季,八廓街內到處充斥著遊逛的外國遊客,加之這裏與中國內地截然不同的文化氛圍,使人總是覺得是到了另一個國家。
八廓街除了是一個繁華的商業區之外,還是來自西藏區內外朝聖者的聚合之地。每天清晨,大批來自各地的朝佛人群便蜂擁而入。這些朝聖者有的來自拉薩附近,有的來自非常遙遠的阿裏地區、青海省、甘肅省、四川省或雲南省的藏區。他們經過幾千裏的長途跋涉,有的人甚至徒步穿越連綿不斷的雪山和戈壁,曆經數月甚至數年來到拉薩。這些令人欽佩的人們被信仰這種偉大的精神力量驅使著,以令人不可思議的決心和毅力完成著自己畢生的夢想。來到拉薩,他們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滿足之中。每天他們來到大昭寺和八廓街,完成著稱為轉經的壯舉。這是一種手搖著轉經筒,口中不停念誦“啡嘛呢叭咪叫”六字真言,同時圍繞著專門的轉經路線行走的儀式。據說當你手中的轉經筒旋轉一次,就意味著你念誦了一遍佛經,自然也就增加了自己的善業。
在拉薩,稱為轉經道的圓形閉合轉經路線有三條,一是環繞舊時拉薩城中心,藥王山、朋瓦山和布達拉宮一大圈長約5000米的林廓,藏語的意思是轉聖地,轉經的人們要沿著它不停地圍拉薩城繞圈;二是圍著大昭寺長約1000米的八廓,即八廓街;再後是大昭寺內繞主殿覺康一周稱為囊廓,長約500米。朝佛的人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在這些轉經路上行走著,他們中的有些人已經這樣走了幾個月甚至幾年。盡管沒有了賴以度日的糧食或金錢,但他們仍忍耐著饑餓和寒暑繞著永無盡頭的圓圈。而堅持這種偉大的儀式完全依賴於周圍善良的人們所給予施舍和捐助。
今天,歲月早已使無數生活在這片高原上的先民完成了無數的轉世輪回,但仍然有無數的身影在圍繞著寺院和聖地,雪山和湖泊作著轉經的繞圈儀式。這種人類的腳步千次、萬次、千萬次、萬萬次的重疊, 完成了這塊高原上曆史與文化的積累。
朝聖者中最令人感動的是那些磕長頭的人,磕長頭本是藏傳佛教密宗修習“三密加持”(即自己身、口、意與佛的身、口、意三密相應)的方法之一,後也成為朝佛者一種虔誠的拜佛儀式。西藏作家馬麗華曾說:世界上其它宗教雖然也有朝聖的,但磕頭朝聖的隻有我們這個民族才有。這種磕頭的方式又稱之為三步一等身,即走三步磕一個等身長頭。程序為先雙手合十,舉至額頭,然後全身前撲伏到地上,額頭碰擊地麵,然後站起身來,邁到伏地時頭部位置,再重複前麵動作,如此不停往返重複,直至一天結束。第二天回到昨晚結束時做過記號的地方,先合掌誦讀經文,然後繼續進行。而在磕長頭時隻準念誦經文,不許講話。
來到拉薩的朝聖者,許多是從家鄉一步一個長頭磕到這裏。磕到大昭寺殿堂的佛祖像前,才算功德圓滿。後來我在下鄉出差的途中經常碰到這些磕長頭的朝聖者,即使是在風雪中,不論男女老幼,他們仍然沿路蹣跚著,堅定不移地用自己的身體丈量著前往聖地的幾千裏路程。每當我看著他們額頭的硬繭或流著的鮮血,聽著在荒野中彌漫的低沉蒼涼的誦經聲,心裏總有一種流淚的感動。不論是在拉薩還是荒漠之中,一旦遇到這些虔誠的朝聖者,汽車以及行人都會懷著尊敬之心自動閃開一條路讓他們先行。
許多朝聖者即使到了拉薩,還仍然沿著幾條轉經道或在各寺院內外不停地堅持著這種神聖的舉動,有的甚至長達數月之久。每天清晨,大昭寺門前的地上便擠滿了磕長頭的人們,並且一直延續至夜幕降臨。上千年無數的朝聖者此起彼伏的動作使得地麵上的青石板磨得光滑如鏡,布滿了一個個額頭撞擊形成的凹坑。
在八廓街我曾經遇到一個磕長頭的朝聖者,是一個個子很高的中年漢子,上身赤裸著,一枚達賴喇嘛的像章別在胸前的肉上,額頭上幹涸的大片血跡直延伸至胸前,說明他從來沒有揩擦過流出的鮮血。從清晨至晚上,他都不停地圍繞著八廓街磕著長頭,這樣長達三個月之久。每次當我走過他的身邊,總要買些餅幹之類的食品遞給他。當他接過這些東西時,嘴裏大聲念誦著經文,眼睛仍迷醉地注視前方,全神貫注地完成他的動作。這時我的心緒總是不能平靜。
這些與我不同命運的人們,他們在不同的生活道路上用這種永恒而堅定的方式一次性的來完成生命的祈願曆程,而這種方式已大大超越了人的肉體所能承受的極限。但對於這些虔誠的信仰者來說,這是一種用靈魂進行的展示生命在艱辛中真實存在的儀式,在這種展示中靈魂會擁有無限的寧靜和歡愉,生命也因此而獲得崇高的歸宿。
當然,八廓街在宗教的沉重與神聖之外,還具有世俗的歡樂與激情。自古以來,來自西藏各地、中國內地乃至國外的商人、官員、探險家、旅行者、打工者甚至逃亡者都齊聚此地。這些形形色色的人們懷著不同的目的和心情在這裏或交易、或享樂、或叛賣。每天這裏都重複著種種充滿快樂、悲壯或陰謀的故事。從而使它在整個西藏的曆史中聲名顯赫。當然,最能了解和體驗這一切的莫過於甜茶館。八廓街的甜茶館規模不大,昏暗的藏式房間中擺放著10多張古舊的木桌椅。這裏每天為客人供應用牛奶、茶葉和糖煮成的甜茶和用酥油(牛羊奶製成的奶油)、茶葉和鹽煮成的酥油茶及一些簡單的麵食。喝甜茶應該不是藏族先人們留下的習俗,據說應該是上個世紀初英國人入侵西藏時留下的習慣,也有人說是印度和尼泊爾人帶來的習慣,因為在這兩個國家喝甜茶是很普遍的。
如此看來,甜茶傳入西藏應在百年之前。而今天去甜茶館已是西藏民眾的一種生活方式。從清晨至夜晚,大多數甜茶館總是坐滿各種各樣的人物,有商人,有政府官員,有旅遊者及牧民、農民和市民,當然也有逃亡的罪犯和種種違法者。自然此地就成為民間最活躍的休閑交流場所和信息傳播中心,人們在這裏交換著有關商業、政治、社會的種種最新信息。任何在拉薩發生的事情,都在這裏得到最快的傳播。有一段時間,我和我的幾個朋友成為這裏的常客。在工作之餘,我們常常來到這裏,聽別人講述他們的故事或向別人講述自己的故事。
因此八廓街成為我的天堂,無事的時候我多在那裏密如蛛網的街巷內遊走。那時的八廓街總是充滿著悠閑時光和柔軟的情愫,在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常駐足於陰陽各半的青石板街道上看那些穿著厚重皮袍的鄉下牧人圍坐在街沿上慢飲著黃色混濁的青稞酒或大聲吆喝著玩擲 子的賭博遊戲;看小店裏那些快樂的尼泊爾商販們嘴裏喊著: One,Two,Three 進行掰手腕的比賽,身邊不時有搖著轉經筒的老人和幾個臉上兩團嫣紅活潑可愛的少女參差走過。每次走進這裏,那些我已十分熟悉的種種特殊的氣味、聲音和色彩總會使人不由自主地產生許多別樣的遐想。
今天的八廓街已昔日風情不在而成為如蟻群般的旅遊者縻集的地方。那些特有的氣味、聲音和色彩被現代的喧囂一掃而光,就連古老的店鋪都改變了千年的用途而成為了時髦的商場和酒吧,滿街充斥著的浮躁取代了那些美麗古老的故事。對於西藏的人們來說,八廓街已不再是他們生活方式的一個部份,而是變成了一張隱藏著利欲的商業名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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