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枯坐電腦屏幕前,無話可寫的時候,就會起身打開音響,放進一盤CD,然後在屋子裏轉圈。音樂有整合心緒的作用,我的不少文章就是這樣在屋子裏邊聽音樂邊轉圈得來的。最常聽的當然是“二泉映月”。可有的時候,心緒特別的煩亂,聽完“二泉映月”後,仍然找不到感覺,就接著聽點兒別的,如炸醬麵般生猛、直露的那種,而且,還要盡量開大音量,好讓全部腦細胞都被樂聲的洪流裹挾而去。
這天放進音響的是不久前買的一張二胡CD盤,響起的樂聲是“真的好想你”,然後是“潮濕的心”。可能是前些天剛寫完《搭車記》,其中提到肖山的緣故吧?聽“真的好想你”時,我想起的是他;而“潮濕的心”讓我想到,他那顆心其實也是潮濕的,從而注定了他的人生悲劇。
肖山是我在廣州外語學院法語培訓班同學,時為1982年2月至10月。班上有十幾個人,都是剛考上出國研究生的81屆畢業生。除我而外,其餘的都來自名牌大學,如北京大學、吉林大學、天津大學、上海交大、複旦、華中工學院、東北工學院等。和這些天之驕子的平方們在一起生活和學習,我感受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壓力。但和肖山在一起時沒有,因為我和他專業相同,都是采礦,有共同語言。肖山身高1.78米左右,皮膚白皙,麵孔瘦削、輪廓分明,戴金絲眼鏡,很斯文、很秀才的那種相貌。美中不足的,是他有些口吃,雖然不很顯著,但對表達有些影響,說話時就容易急躁,常常臉紅脖子粗,特別是在和人爭論的時候。
由於種種原因,肖山比我晚來比利時一年。那一年裏,他按期學完了法語課程,又回到他的母校做了一段時間的研究。
1984年秋天,我到撫順露天煤礦實習(上圖)。我在地質科的資料裏,看到一張邊坡穩定有限元計算網格圖,上麵簽有肖山的名字。那時,他已經到比利時了,在蒙斯理工學院研究岩石力學。肖山的父母住在撫順,我就順便去了他父親工作的電氣實驗室看望他父親。其實並沒有受到肖山的委托。他父親是個典型的東北人,很熱情,穿一身藍卡其中山裝,個子沒有肖山那麽高,相貌也沒有肖山那麽英俊。肖山可能更像她母親,我想。
我所在的列日市距蒙斯150公裏,這在比利時人的概念裏,就是很遠的距離了,就像東北到海南島那麽遙遠。因此,平時我很少能與肖山聯係,對他的生活和學習也就沒有什麽好回憶的。1985年暑假,肖山騎自行車來到列日。我們約好了,一同騎自行車到德國旅遊。同行的,還有老李和我老婆。肖山管我老婆叫嫂子。東北人就好這樣,非親非故的,一開口就是哥、姐、叔、嬸兒。
嫂子騎自行車不行,剛出列日18公裏,就摔了一跤,皮開肉綻,我就和“嫂子”兵敗回營了。肖山和老李繼續前行。過了兩天,我放心不下,到德國亞琛探望他們。下著雨,他們住在一個帳篷營地。泥裏、水裏的,老李受不了那份苦,不願意再旅遊下去了,要和我一起回來。我和肖山在亞琛分手前,我們在一個酒館聊了一陣。他說了對研究工作的設想,對老板的意見,還說了他在日本留學的女朋友。他說,再過一年,按規定,可以回國探親,打算那時結婚,八大件指標的東西在新房裏怎麽布置,也都畫好了圖,用傳真發往日本了。喝完啤酒,我們分手。天陰沉著,空氣濕得仿佛一把能攥出水來。肖山孤身單騎,往萊茵河方向遊去,他說要去美茵茲,說那裏很美麗。
深秋,我搭車去意大利開會(見《1985年搭順風車遊歐洲六國記》)。回來經過德國,按肖山的囑咐,幾經輾轉,到一個小村子,取回了肖山的自行車。他去美茵茲途中,車子壞了,不會修理,就存在那村子一個老頭家裏。那車其實隻是內胎壞了,我買個新的換上,騎一天一夜,回到比利時境內。彼時,我搭車出門已經二十天了,疲憊不堪,騎不動了,剩下的100公裏,就改坐火車回到列日。
幾個月後,肖山到列日出差,順便取自行車,問該給我多少錢。我說,一條內胎,還有那100公裏火車票。我心裏的帳是這樣的,假如不幫他取自行車的話,我可以直接搭車回來,一分錢也不花,還早到家幾天。肖山要了我的銀行賬號,然後就騎車走了。我覺出,——也許是我的錯覺,他的臉上有些不高興。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也很少聯係。錢,當然還是如數匯到了我的賬號上。
1986年6月底,我去麻省理工學院開會,然後又乘灰狗周遊美國,8月中旬才回來。剛進門,住隔壁的老李就過來了,壓低嗓音說道:“肖,肖山,死,死,死,他,死啦!”老李說話,有時結巴得厲害。
綜合來自各方麵的消息,就在我周遊美國的時候,肖山在蒙斯附近被火車軋成三截,警方認定是臥軌自殺。
後來,比利時鐵路公司還曾致函中國大使館索賠,因為肖山幹擾了火車運行,造成了損失。結果不得而知,大概,最後,不了了之吧?誰賠?誰又賠得起?就憑他父母1986年時每月一、二百元的工資?更不要說,還承受著喪子之痛?!
關於肖山自殺的原因有多種解釋。有的說,是和老板處不來;有的說,是自殺前幾天在使館教育處受了氣;有的說,是研究搞不下去;有的說,是失戀;有的說,是性格孤僻、封閉。但他的父母親都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或者說,不全信。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從這些荊棘中走過來的。我們仍然活著,盡管遍體鱗傷。那些人說的,每一條都有可能是那根最後壓死駱駝的稻草。可是,沒有理由怪那根稻草。是駱駝自己的原因。身心太疲憊了。肖山的死,有著更深層的原因,和他那顆潮濕的心有關。那樣一顆心,熱血澎湃,天之驕子,風華正茂,掉落在異國他鄉的、孤獨的、冷漠的、他人即地獄的人間沙漠裏,遲早是要幹枯的。
是什麽淋濕了我的眼睛,看不清他遠去的背影? 是什麽冰冷了我的手心,握不住他從前的友情? 誰曾用愛烘幹過他那顆潮濕的心,給過他一聲問候,一點溫情? 誰曾用心感受過他那份滴水的癡情, 給過他一縷晴空,一聲叮嚀?
這二胡的聲音,聽起來黏稠、潮濕,密不透風,就像那天陰霾的雨霧,在亞琛,我和肖山分手時。我在屋裏轉著圈,聽著,忽然覺得,這音樂訴說的,其實也是肖山的故事。漸漸地,我的心也潮濕起來,隱隱作痛,為了34年前肖山的死;為了曾找他要火車票錢;為了人人都曉出國好! (2004年4月20日初稿,2020年8月10日文學城江岩聲博客發表時修改,增加照片,二胡音頻《潮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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