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了一位高中同學的博客文章,《關於取消工科本科生畢業論文的建議》,感覺他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並想起了我的大學本科畢業設計。
我於1977年底參加文革後舉行的第一次高考,不幸考取,於次年3月入學,所學專業叫做“非金屬采礦”,地點在武漢。1977年的高考錄取率隻有4.8%,考取者實屬萬幸,為何到我又是“不幸”?因為男怕入錯行:我費時四年所學的“非金屬采礦”,畢業以後從未幹過一天,豈非入錯行?更不要說,我一生的道路,都被這個被入錯的行鎖定。
所謂“非金屬采礦”,其實就是采礦,隻不過采的不是金銀銅鐵錫,而是前麵那個定語:非金屬,如石膏、石棉、石灰石等。但兩種人所共知的最重要的非金屬礦物,煤和石油,不在“非金屬采礦”之列。那時,采煤歸煤炭部管;采油歸石油部。我相信,“非金屬采礦”這個不大精確的專業名詞來自前蘇聯。
盡管入學專業與我考大學前所填誌願風馬牛不相及,但大學四年還是認認真真學下來的。因為學習機會實在太難得了——如果不是恢複高考,上大學哪裏是吾輩所能奢望的?
“非金屬采礦”,與金屬采礦相比,隻是所開采的東西不同,方法是一樣的,或在地麵挖坑(露天采礦),或在地底打洞(地下采礦)。典型的工科。大學四年,學了23門課,除了英語、體育和哲學,其餘20門課分別歸類為基礎課(高等數學、普通物理、普通化學、機械製圖等),專業基礎課(理論力學、材料力學、流體力學、地質學,測量學等),專業課(爆破,井巷,通風,采礦方法等)。四年分作八個學期,最後一學期,就是畢業設計。先是到遼寧金縣石棉礦實習,為期一個月,然後完全無視該礦已有四十年曆史,一切從頭來,根據地質圖和地貌圖,每人設計一座遼寧金州石棉礦,畫圖(一座豎井圖,一個平巷斷麵圖,一個采礦工作麵圖),寫設計書(記得有十多頁,全須手寫,字跡須端正),而且不準互相抄襲。也就是說,全專業60人,要做出60種石棉礦設計。如今想來,這不僅純屬紙上談兵,而且是螺螄殼裏做道場,令我啞然失笑。
順帶提一下:遼寧金縣出過一個顯赫人物,薄熙來。不過我們1981年10月去實習的時候,薄熙來還在北大曆史係當學生。他自己也還不知道,三年後,他將被空降到遼寧金縣,當個小小的縣委副書記,並從那裏崛起,直至今天身陷大牢。
我做的設計裏,至今還記得的一個技術細節,是我采用了水砂充填。就是用水管輸運尾礦砂至采礦形成的廢棄空間裏,將之填實,以免引起地表陷落。水砂充填與礦車運輸尾礦填充采礦空間相比,優點是充填密實,輸送效率高,但引起一個問題:增加了地下水的排量。金州石棉礦依山傍海,地下水量已經很大。我曾和幾個同學,趟著沒及膝蓋的水,走了幾公裏的平巷,走出礦山。我在說明書裏對此的議論是,既然地下水排量已經很大,何妨再大10%?老師沒說不行,答辯時給了我優秀,評語之一是有創見。其實我知道,紙上談兵,當然可以隨便怎樣“創見”,實際中,水砂充填多半不可行。豈非屋漏偏逢連夜雨?
那麽,將近40年過去了,今天回頭看我的大學本科畢業設計,它究竟有何意義?
從學以致用角度講,毫無意義。一座礦山就是一個中型企業,有上千職工,哪一個人,一輩子,有機會真的獨自設計一個中型企業?
從廣義的知識積累角度講,有一點意義,形成了對一座礦山的開發和生產流程的宏觀感覺和把握,但我為此花費了六個月的青春,國家為此花費60個同學還加好幾位老師的往返武漢-遼寧的差旅費,值得不值得?我以為,不值得。因為既然是紙上談兵,那麽看看書也就行了,也能得到相關知識。
雖然,我為學“非金屬采礦”虛擲了四年青春,並且一生的道路為其所鉗製,但今天品味內心,並無絲毫傷痛感,如文學城博主加來所說的“學俄語之傷痛”。因為,我覺得,人生在世,總得學一門專業,形成一種專業的眼光,至於從事不從事那門專業的工作,則是另一回事兒,取決於許多機緣,天時地利人和。但如果僅從學習角度講,采礦還是一門不錯的學問:學的比較全麵,與采礦有關的方方麵麵的知識都有所涉獵,從而形成全局眼光和把握。采礦專業培養的,其實是礦長。其它哪門專業培養廠長?我想不出來。
正因為采礦學的比較全麵,打下了數學和力學基礎,我今天才能從事與采礦毫無關係的專業:肝腫瘤射頻消融數值模擬,並於算法上小有獨創,寫出我一生最有意義的論文,實現了六十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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