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回北京,隻有一個多星期的行程竟意外地空出來一天。我決定去天津——多年前去過,可以探親懷;主要是舊路途短,適合說走就走。
一早起來直奔北京南站,買高鐵票,來回人民幣109,不到10分鍾發一趟車。單程35分鍾,到站直接轉地鐵。如果今後有月票優惠的話,住在天津去北京上班是非常可行的。
下了高鐵,先研究地鐵地圖。這一趟我基本上算裸遊——已經斷網多天,沒有攻略做指導。小時候對天津的印象除了親情,就是天大、南開、手表廠和水上公園,對我接下來的一日遊幾乎沒有幫助,隻能憑感覺、街頭路標和嘴巴問路了。
離火車站不遠就是意大利風情區,也就是當年的意租界。天津租界曾經多達九個,是全國租界最多的城市,所以也有“萬國建築博覽館”之稱。當年的意大利人從清政府手裏拿到了一片靠近海河的低窪地,興建起了自己唯一的租界,包括兵營、生活區、和商業區等。這裏不僅成為了該國在境外最大的意大利風格建築群,而且因為離火車站近,去北京便利,民國時期吸引了不少當時的的名人來此購屋定居。一路走過,掛著文物保護牌子的建築物太多,基本上一步一景,怪不得很多影視作品都在這裏取景。
意租界最有名的是梁啟超故居。
梁公住所是兩棟二層白色洋房,右邊是居室,左邊是著名的“飲冰室”。“飲冰”顧名思義,就是心情焦灼,需要喝冰壓火。
梁當時發動維新變法,推動君主立憲,屬於激進派,對於清政府統治下的中國社會痛心疾首,“今日之中國,報館有禁,出版有禁,立會演說又有禁,倡公理則目為邪說,開民智則誣為惑人。坐是種種,而中國國民之種子絕,即中國人求為國民之心死。故父以戒子,師以率徒,兄以詔弟,夫婦朋友之相期望,莫不曰安分、曰晦、曰柔順、曰服從、曰做官、曰發財。”“中華民族”一詞就來自於梁。
梁啟超的學生中比較有名的是蔡鍔和徐誌摩。梁看不慣徐誌摩的情史和人品,受徐父之托,不得已作了徐和陸小曼的證婚人;但在婚禮上,他把新人痛斥一頓,祝他們是“最後一次結婚”。但對於跟自己誌同道合、共謀反袁帝製的蔡鍔,梁啟超的態度就就不一樣了,他稱蔡鍔為“再造民國之偉大人物”。據說飲冰室就連梁啟超的家人都不可以隨便進,比如梁思禮,進門前要先向掛在一樓大廳的蔡鍔畫像鞠躬。
梁家全家學霸,除了梁思成,還有八個子女,總共出了三個院士與六個專家。
走出意租界,來到日租界的溥儀故居——靜園。靜園所在的鞍山道原來叫宮島街,除了溥儀家,民國總理段祺瑞家也在這條街上。現在這裏是一片居民區。
靜園的主樓是磚木結構,融合西班牙和日式風格,與普通民宅不同的是,它的院牆有有六、七米高,一跨進院門,立刻所有的喧囂都被擋在了門外,好像進入了另外一段時空。
末代皇帝溥儀被馮玉祥趕出紫禁城後,聽從日本人的安排,帶著皇後婉容和淑妃文繡來到天津日租界。溥儀字浩然,取自孟子“吾善養吾浩然之氣”之意;所以他把這個臨時居所取名為“靜”,取“靜以養吾浩然之氣”之意。也有解釋“靜”是靜觀時局之變化,靜待重返紫禁城之時機。
其實何止溥儀,當年定居天津租界的一眾官宦名人,哪個不是坐津望京,懷覬覦之心,以伺東山再起,重返官場。
溥儀在靜園住了兩年之後,文繡從這裏出走,提出了離婚;三個月之後溥儀被脅持離開這裏,去了長春當滿洲國傀儡皇帝。在《我的前半生》中,溥儀曾回憶:“張園(和後來的靜園)對我說來,沒有紫禁城裏我所不喜歡的東西,又保留了似乎必要的東西……遠比養心殿舒服。”
溥儀的一生可以歸納成一條旅遊路線:從北京故宮南下到天津租界,再北上到長春偽皇宮,最後是撫順戰犯管理所。
1936年的美國時代周刊曾經將溥儀、蔣介石、斯大林和日本天皇平列為封麵人物,倒是一段有意思的曆史。
本世紀初的時候,天津市開始用修舊如舊的理念修複古跡和故居,其中不乏殘破的危樓和擁擠的大雜院。比如梁宅在修複之前,曾經住了91戶人家和一個街道工廠。靜園在解放後變成了某報社的宿舍,曾有居民45戶。當代作家《白洋澱紀事》的作者孫犁也曾經住在那裏很長時間。
我們在大力讚歎文物修複做得好時,新加坡李光耀不僅沒有雕像、紀念碑,甚至留遺囑說他的故居必須拆除。他既不希望故居供人參觀,弄得亂七八糟,也不希望這個房子妨礙新的城市規劃。李的住宅是新加坡現在執政黨的誕生地,不僅具有曆史價值,更有偉大的革命意義,按理說應該是被重點保護的對象。
建築物可拆與不拆,各有各的意義。不拆可承載曆史,讓某些時刻定格;拆則讓位給新時代。倘若民智開啟蹣跚不前,城建即使日新月異,社會依然是可悲的。梁在百年前感歎,“我國萬事不進步,而獨防民之術乃突過於先進國,此真可為痛哭也。”時至今日,此術仍是世界領先,難得。
從靜園出來,曆史之門迅速關閉,讓人結束穿越,回了百年之後。街對麵是所小學,恰逢周二,隻上半天課,校門口擠滿了接孩子的家長,車水馬龍。
我坐在路邊一麵休息,一麵看熱鬧,恰巧聽見有遊客在向門衛打聽瓷房子怎麽走。瓷房子,天津現代旅遊標誌物,在朋友推薦給我的“天津必遊”名單當中。我拎起在路上買的麻花,按照“偷聽”來的路線,順著鞍山道走下去了。
相對於北京,天津城市規模小,街道幹淨。雖然旅遊資源不豐富,但景點集中,如果做一個規劃,徒步走下來都是可能的,更何況公交發達,出租車也便宜。整體日常生活消費偏低,人口比北京少很多,堵車也少。連出租車司機都說,在北京,街上都是外地人;而天津還是天津人的天津。天氣好的時候,沿著這樣的林蔭道走走,真有想定居的感覺呢。
走到一半,路過沈陽道,看見有人在路邊擺攤。這個古玩(舊貨)市場的開始形成有點像美國的community yard sale, 現在演變得更像flea market, 不過貨物類別集中在金銀銅鐵、鍾表字畫罷了。每逢周四,是市場的大日子;平常的時候,冷冷清清,遊人稀少。
街上遊客不多,本地人倒有一些在遛彎。我碰上兩位大姐用天津話大聲地說著去農家樂的事。“都說農村空氣好,光空氣好有嘛用,見不到人啊。走出二裏地去,都看不見個人,想問個路都沒人。早起連個賣早點的都沒有。要說人啊,就嘚跟人交流;成天沒人說話,還活著幹嘛。”這想法不是跟許多來北美探親的父母一樣嘛。
再往前,看到遠處有個突兀的金黃色飛簷牌樓建築物,走近一看,竟然到了狗不理包子總部。這一帶是曾經的法租界,也是現代天津的市中心。如果順著和平路再走10分鍾,就是狗不理大酒店。這個酒店的前身,叫“壽德大樓”,曾經是軍統天津站所在地;也就是說,吳石將軍,當年共產黨打入國民黨裏級別最高的情報人員,餘則成的原型,就是在這裏《潛伏》的。
三十多年前,我曾經見識過天津食品一條街狗不理店麵的人山人海,當時就放棄了;後來轉到另一家牌子也寫著“狗不理”的店裏吃了包子。至於包子的滋味,沒有機會對比,不知道是不是正宗。北方人愛吃麵食,天津人又尤其愛吃包子,好吃的牌子有很多個,真沒必要非得找某一家店吊著。我相信上海人會堅持認為小籠湯包和生煎包好過狗不理。其實餓了,什麽都好吃。出門旅遊,還是要盡量挑挑揀揀,把有限的機會留給無限的未知美味。
我選了包子店正對麵的成都風味店,一人吃了兩份午餐。老板看我能吃,又推薦了第三種,我怕吃撐了下午走不動,就遺憾地婉拒了。
重新走回到街上,判斷一下方向,決定往現代商城的反方向走,果然,剛從新華路左拐上赤峰道,就看見前方大批遊客在路邊照相。抬頭側望,一棟似曾相識的彩色建築物出現在眼前。
“瓷房子”是一個私人博物館,名副其實是一棟樓麵、屋頂、甚至圍牆都貼滿了碎瓷片的房子。瓷片來源是以前進貢的瓷器走海河進宮,一路顛簸,受到磕碰有損壞的瓷器不能 入宮也不能流入民間,隻能被打碎,扔入海河。後來有人撈起來這些瓷片,作為私人藏品,該樓屋主也是其中之一。
從外表看,樓主在法式建築上山寨了西班牙高迪的形式,內容主要是中國祖宗、龍、佛及其他。進大門迎麵的影壁一麵是一組無頭佛像,另一麵刻有“玄帝廟”和數條纏繞的碎瓷鋪就的龍。院子裏放著有瑞獸的佛教寶塔。
環望院落,四條無頭無尾瓷龍延外牆伸到屋頂,拚成英文China; 門廊上又掛三個大字,“中國夢”。導遊介紹此物曾被美國某大報評為全世界十五獨特博物館之一,中國唯一上榜,其他的有盧浮宮等。
進了屋,好嘛,敢情這博物館,逗你玩的水平啊。 屋子裏到處堆積著一些舊桌椅板凳,我以為是被臨時存放的清倉家具,後來聽導遊介紹,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展品”了,從一樓到四樓,無章法,無年代,無介紹。迷你牌坊和廟倒是隨處可見,方便遊客時時掏出碎銀子祈福。
房子內部牆的裝飾既有伏羲、女媧甚至八卦,也有張大千的《荷花》和黃胄的《報曉》,全部舊瓷片覆蓋,滿坑滿穀,沒有讓人喘息的空間。我懷疑當年的設計師可能是處女座,有強迫症,看見空白就貼瓷,好像卓別林擰螺絲。
轉了一圈,覺得枉費了門票錢,還是隻站在門口照相不進門的遊客比較聰明。那些這票價不知怎麽定的,梁啟超故居門票十元,溥儀的二十元,頤和園三十,故宮四十,曹禺的免費,這個莫名其妙的怪物倒要五十。
回來後查了一下與盧浮宮齊名這事。不出所料,這個消息除了被各中文網站重複使用,沒有任何原文來源;甚至那個某報本身也隻是一個平時靠搬運其他網絡新聞為生的博客而已。好嘛,我本來想乖乖當個遊客崇拜一下名樓,沒想到不小心打了個假。
按理說,天津人一般給人的印象是大大方方,實實在在,外表隨性,講究裏子,尤其不愛玩虛的。可惜這個瓷房子與天津衛的文化大相徑庭,說難聽點就是遠看燦爛,近看俗豔,實際雜燴一攤。這趟天津遊這裏是唯一讓我覺得失望的地方。
瓷房子對麵是被多處名人故居環繞的中心公園,包括抗日名將吉鴻昌。我看離回京火車發車的時間還有點遠,就在公園裏看了會兒大爺打牌,來不及去聽相聲,聽聽街頭天津話過個癮。走出公園找公交,剛好有輛車待發,我趕緊跳上去,打算當作遊覽車坐,走哪算哪。
這趟公交車按行程收費,2至4元,不找錢;司機師傅問我去哪,我說不出,身上剛好沒有零錢了,就扔進去一個5元的,問師傅,“這樣我可以隨便哪下吧?”他樂嗬嗬地說,“你跟著車回來我也不管”,然後就跟我開聊。不是交通高峰時期,車上沒什麽人,我說,師傅,車上寫著禁止與司機交談,有沒有監控啊?他回答:“凱(開)冊(車)不讓聊天容易打蔫兒。”
公交車晃晃悠悠,逢站就停,上下車的人稀稀落落。有時師傅還多停一會兒,跟等車的打招呼,問問某位大哥的傷腿什麽時候能好利索,又問某位大姐怎麽都這個點兒了還要去娘家幫忙做飯,晚上還回不回來。他好像不是在上班,而是去趕集,路上遇見了誰就捎上一段。我以為師傅的親戚朋友夠捧場的,都住在這條線路附近,實際上都是普通乘客,慢慢熟的。
就這樣聊了半路,師傅說快要堵車了,最好提早去火車站。我依言下車,轉上了一輛終點在火車站的。
火車站附近的世紀鍾和解放橋,都是天津的地標式建築。解放橋的外貌像上海的外白渡橋,通往法租界入口,原名“萬國橋”,多麽氣派的名字,跟世紀鍾很配。可惜我當時沒看出來鍾表盤周圍的十二星座。
俗話說,“五千年看西安,一千年看北京,近代百年看天津。”可見天津包含了多麽豐富的中國近代史。天津讓我想起了日本的長崎,同為亞洲國家的港口,同樣有淳樸的民風,在一段長時間閉關鎖國之後,率先與外界通商;城市裏西洋建築、傳統建築和現代建築相互交織,而且都在近代史中有重要地位。
最近幾年,天津沒有得到優惠政策,也沒拿到重點項目,不進則退,逐漸退出了一線城市的行列。有人說天津有點可惜,徒有直轄市地位;其實我覺得幸虧沒有盲目追趕潮流,急功近利,城市建設比較從容,總體規劃更協調,才得以留下了一些曆史痕跡和特色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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