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身為教師,自然重視子女教育,也比一般人有遠見。七七年恢複高考之後,父親果斷決定,讓已經讀到高一、但是沒有讀過初三的二哥,重新回到初中,插入新辦的初三,重新參加中考,進入重點高中。很多人以為,我們能讀書,是父親手把手教我們。我的印象中,他沒有,隻是指引方向、創造條件,讓我們自由發展。
父親脾氣暴躁。但對我們的學業,他沒有暴躁過。我小時候笨死了,在升入小學四年級前,一竅不通。父親偶爾過問,以了解情況為主,略加指點,但並不下死力輔導,從未發急。他對小學各年級的語文、算術課程,都亂熟於心。但是他尊重教學規律,因材施教、循序善誘,不急於求成、拔苗助長。因材施教的結果是,在四年級以前,他很少教我,因為不堪教化;進入四年級以後,我發蒙開竅了,他沒教過我,因為不用再教。算術裏麵,雞兔同籠是經典難題。他給我講,我也沒聽,堅持自學。他給我一部算術書,紙頁發黃,足有兩寸厚;翻弄這部書,我邊學算術,邊學繁體字。
我當過好幾年老師。輪到自己才知道,麵對學生、尤其是自己的孩子,在他們表現欠佳的時候,能耐煩、不發急,有多麽不容易。何況是對於一個像父親那樣,本身脾氣暴躁的人。
我進入縣一中後,各方麵都不適應。想家,不適應集體生活。作文寫不過縣城的孩子,尤其令人沮喪。農村的孩子基本沒有課外讀物,閱讀量不夠。見識也少,隻見過農作物,哪見過城裏的花卉和景致。連續幾個周末回家不想返校,要求轉學到父親身邊就讀。父親問了緣由,沒有同意,哭也沒用。幾個星期後回家,父親給我一本作文選,他親自編的,謄寫得工工整整,老式紙繩裝訂,近一寸厚。
偶爾翻一翻父親編寫的作文選,我逐漸適應了一中的學習生活。但是小孩子隻認花花綠綠的印刷品,並不格外珍惜父親的苦心孤詣。這本作文選,是父親在子女教育上,付出心力較多的一件事。幾十年之後,我自己有了孩子,也麵臨著孩子教育的問題。時光逝去,父親往生,那本作文選早已不知所蹤,我才體會到其中父愛的殷切和寶貴。感激和痛悔,令我不能自已,孩童一般哭泣。為什麽,為什麽人要到為人父母的時候,才知道該怎麽做個孩子?
七三年,大哥剛進高中。父親因為他在重慶的“曆史問題”,被貶到鄰村的民辦小學。回到家中,他將烈酒摻到開水裏,一口一杯。我們寄居在同村姨父家,我才四歲。那酒氣味刺鼻,霧氣在屋中繚繞,一如人的愁緒。
家境困難、缺少主勞力,父親飯碗不保,大哥盡管學習出眾,還是自行退學,搬著行李回家了。當時沒有高考,父親沒有要求他複學。大哥開始掙工分,在田野裏,在民辦小學。後來遠赴襄樊,建設三線鐵路。母親說起來,總是心疼,“才十六歲。”但是從三線回來,父親還罵了他一通。我太小,不知道原因。
教師不能保障自己子女的教育,這不僅發生在大哥身上,此前大姐二姐先後都失學了。父親薪水微薄,母親雖然務農,卻不算主勞力,要糊口活命,須要更多的人掙工分。在我的記憶中,隻有大哥在家務農的那一年,我們家才不是缺糧戶。基本每次年終結算,我們都是缺糧戶,母親被叫去開會,接受沒完沒了的批判,末了領回一張《一年早知道》,預告我們下一年度,還將是缺糧戶。計劃經濟,真是神機妙算。
批鬥地主,那是批鬥極少數人。批鬥缺糧戶,批鬥的是村裏那些缺少主勞力的人家,倒是有些陪鬥的。一次周末父親回家,母親又被叫去開會。父親憤憤然:“什麽共產黨?連國民黨都不如。”他經曆過民國,倒是有個比較。母親也委屈,說你隻是周末回家,這樣的會我都連開好多天了。說來好笑,母親是個文盲,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認。讓她去開會,又有什麽用?這樣的會,讓誰去開都沒用,是吧?
母親被迫去開會挨批,家裏貼著《一年早知道》的符咒,全家陰雲密布,氣氛可想而知。大人心情不好、鬱悶壓抑,小孩動輒得咎、戰戰兢兢。我雖是得寵的幺子,但也得小心翼翼。缺糧戶為什麽要挨批鬥,當年作為小孩不知道;幾十年後回想起來,還是不知道。“共產黨讓窮人翻身,當家作主!”那是牆上的標語、書上說的,我們家沒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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