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屋裏也隨著變涼,似乎溫度感應器沒裝對地方。在家上班,我正好坐在窗戶旁邊,總覺得有涼風,糾結暖氣要不要再開高點兒。裹上條薄絨毯,又想起新疆的羊毛,那個讓人從心裏都感到溫暖的寶,除了毛衣、布料,還能製成奢華的毯和低調的氈。
毯又分成毛毯、地毯和壁毯。
毛毯是用半細的羊毛紗按經緯線織出來的,正反兩麵都有絨毛,質地厚實,顯得高檔、貴重。在新疆,不管哪個民族,純毛毛毯都是新娘嫁妝裏必不可少的大件,要一床紅的、一床綠的,是那種暗紅、暗綠,也有正紅,都帶著純毛特有的深沉與內斂,花色自然是龍鳳呈祥、鴛鴦戲水、花開富貴之類的。平時買的毯也都有美好的寓意,圖案做工都很講究。毛毯非常保暖,柔軟又挺實,而且不怕受潮,還能洗,很耐用,也可以當作華貴的床罩。不過千好萬好,毛毯還是有點紮,裝在被套裏又可惜了美麗的圖案,所以一般都是穿著衣服睡午覺時蓋,或者鋪在棉被的上麵,又美觀又暖和。
我出國時把厚重的毛毯扛了過來。一開始還大大咧咧地攤在床上,後來到四處的店裏轉完一圈,不要說同樣的質地,連接近的質地都沒見著,就再也舍不得蓋,擔心萬一長蟲就再沒了,趕緊放上防蟲的雪鬆木、薰衣草香囊,裝進密封袋裏,藏在了箱子底。就一直壓在箱子底當傳家寶吧。
純毛的地毯是富貴的象征,也是美好生活的標誌,更是溫暖的保障,每個農民、牧民都向著這個目標奮鬥,不管是氈房裏、平房裏還是樓房裏,往地上一鋪就把下麵的涼氣給蓋住了,脫了鞋踩上去,腳底暖洋洋、軟綿綿的。
傳統的地毯都是手工織的,其中和田毯享有幾千年的盛名。維吾爾人自唐朝遷到這裏以後,慢慢地從遊牧轉型為農耕定居下來,學會了當地的織毯技術,沿用至今。他們平時男耕女織,到天寒地凍的時候,外麵的農活幹不成了,男人們就也在屋裏跟著紡線、染紗、織毯。天然毛質的地毯不帶靜電,羊毛纖維能吸收地上與室內的潮氣,幹燥的時候再釋放出纖維裏的濕氣,從而調節空氣的幹濕度,讓人感覺舒服。手工織出的地毯比機器織的更結實、耐磨,曆久彌新。盤腿坐在上麵,用手輕輕地撫摸那些絨,感歎編織不易:藝人們按照設計好的花色,將不同的線一根一根地在經線上打出一個個的結,就像栽種一樣係上去,再斷線成絨,所以這種工藝也叫栽絨。每排栽絨綁好後,要往下壓緊、擠實,就這樣一排一排地往上織,經年累月地,慢慢集結成這般華美的模樣,從地毯上觸摸到的溫暖似乎不止來自羊毛,還有不知幾雙手的餘溫。那些花朵、藤曼的圖案好像在看著你,訴說著藝術的構想、曾經的心情。
世界上最古老的手工栽絨毯出土於吐魯番地區的鄯善縣,最早的關於地毯的文字出土於和田地區的民豐縣,可為什麽世人一說手工地毯就想到波斯?那些時代久遠、暗暗熒熒相間的殘片,不知似幾世幾年的王公貴人舊時光,也分不清到底是西域、中亞還是中東的輝煌。從出土的文物與記載上看,幾千年來,西域手工地毯的編織技術一直都沒有改變,羊毛栽絨的方法在張騫時就這樣,玄奘時也這樣,現在還這樣,代代相傳。盡管曾經的原住民已經絕種,曾經的語言也已消亡,維吾爾人憑著他們的聰明與努力將原有的工藝繼承並傳承下來,向世人展示西域曆史悠久的瑰寶。
除去眾多傳統的小手工作坊,新疆還有好幾個大的地毯廠,也是和田的最有名,但我隻去過烏魯木齊市的,在經二路上。展廳裏的樣品有的掛起來,有的平鋪在地上,也有的卷成筒。新疆地毯的設計有波斯、阿拉伯風格,也有中原的元素,底色有紅、有綠、有黃、有棕、有黑、有白、有藍、有紫;圖案的結構分為四方連續、兩方連續,或隻是對稱;花色包括花朵、枝葉、藤曼、雲紋與幾何形,也有少量的抽象化動物紋理。它們或者被精心安排在地毯中央的菱格裏,或者就規整地鋪散在地毯上,都帶寬寬窄窄的精美框邊,每種款式都有不同的風格,各自富麗堂皇、繁複巧妙、精致典雅、沉靜凝重,或帶沉穩的光澤、或如彩絨的流輝,令人流連忘返。
有一次,在展廳裏見到一位英國人,走來走去地對每一款都愛不釋手,尤其是手工毯。他看看那些地毯,滿眼的傾心,再看價格,激動不已,最後在一款暗紅色地毯前不走了,一定要買,可又發愁放不進行李裏,為難地請人聯係托運或郵寄。我心想,地毯還不滿大街都是,至於這麽大老遠地折騰嗎?估計他後來郵寄了,恐怕飛機沒那麽大地方給他托運吧。
到美國有了房子後,想買塊地毯鋪在木地板的中央,腦子裏裝著新疆地毯的印象跑遍本地好幾個店,發現基本都是化纖或者混紡的,要不就是機織的,而手工的道數又不夠,僅合我意的那兩、三條簡直就是天價。越來越理解那位英國人了,怪不得他守著威爾頓(Wilton)和阿克明斯特(Axminster),還跨海跨洲地大老遠跑新疆買。
前兩年回去,在二道橋的巴紮裏看著琳琅滿目的地毯發呆,價格已經翻成當年的好多倍。什麽叫沒有遠見。站在地毯前,心裏計算著大小,也是滿臉的為難,似乎二十多年前的場景再現,隻是主角換了,而且新主角沒能下得了決心郵寄,滿心悵然地離開。如今,這悵然更甚:潔白的棉花都能被說成是黑的,羊毛還不被當作幹草。
壁毯,更稱得上是講究的藝術品,懸掛於廳堂之壁,一進門就如入豪門府第,滿眼華麗麗的高貴、氣派,而且隔冷、隔熱、隔音。壁毯有的其實就是掛起來的地毯,有的則花色更自由,比地毯多了人物、動物、鳥類的造型,隱現出那些保留下來的古老的西域民俗與圖騰崇拜,不像波斯圖案那樣嚴格地遵循後來的伊斯蘭禁忌,因而看起來時間跨度更長、帶著更恒久的韻味。
除了羊毛材料,新疆的絲毯也很有名,隻是數量少。第一次見到絲毯時被驚豔到了:真絲線被一根根地裁成絨,密致地排在一起,且不說圖案,單是那幽幽閃爍著的,不是光澤,是光輝,是大型慶典結束時在夜空中漫天綻放的禮花!奢華到極致。
跟高光奢華的毯子比起來,樸實無華的氈子就低調多了。氈子的製作是粗放型的,不用紡線也不用上色,幾個人把已經敲打蓬鬆的羊毛攤開,灑上開水,趁熱從邊上一圈一圈地卷起來,然後站在上麵蹬蹬踩踩,再攤開灑水、再卷起來踩,一直重複,利用羊毛自身的遇熱擠壓就縮絨的特性,靠外力讓羊毛收縮。等大體成型後,像擀麵時卷起麵皮那樣卷起氈坯,來回地按、滾,最後形成密密實實地粘連在一起的一大張,平平整整的,就成了氈子。氈子比毯子還防風防水、抵擋雨雪,卻不張揚,盡顯英雄本色。
小時候,家裏是木板床,最底下鋪的就是層氈子,不會變潮、又能禦寒,然後才在上麵鋪層棉花褥子。對於牧民來說,勞苦功高的氈子幾乎無處不在:腳上穿的氈靴、頭上戴的氈帽、馬鞍下的氈墊,甚至住的氈房,以及大部分家當都是氈子做的。
牧民們把木條搭成圓形的框架,用芨芨草沿著框架邊圍邊紮出實用又好看的形狀,再用氈子從外麵包起來,就成了氈房,頂上留個圓孔,晴天時讓陽光透進來,下雨下雪就把孔蓋嚴。氈房裏的地上先鋪一層氈子擋住陰冷的地氣,然後再鋪地毯,有的也鋪拚著花布和彩色小塊氈的氈毯。講究點的再在氈房裏掛上壁毯,一個溫暖的家就建成了。等過了季節要趕著羊群轉場的時候,把氈子、架子一拆,草地上不留丁點物品,真正地愛惜大自然。
在一些曾經有人類生活並留下痕跡的地方,考古學家發現了很多無價之寶,其中的氈帽特有趣,竟然跟現代的款式無差。在羅布泊,古樓蘭國的地盤,天仙般的“樓蘭美女”戴的氈帽是尖頂的,兩邊延長的部分垂下來掩住臉側和耳朵,上麵還插著二根羽毛,映襯著帽子下清晰的黃棕色發絲,令人驚歎已經在地下保存了最少3800年。
也是在羅布泊,離“樓蘭美女”家不算太遠,時間稍晚一些的小河墓地,有位驚鴻一現的“小河公主”。考古學家開棺時,未見其人先見其帽,3500年前的本白色氈帽不帶雜質,圓圓的寬邊,完整的流線體造型,也插著羽毛,上麵還綴著兩道紅色毛線。氈帽跟她身上的本白色毛織鬥篷相配,即便在今天也時尚極了。這位貌美絕倫的西域、東土混血兒,姣小的臉龐,長長的睫毛似乎都能數得清有多少根,微閉著雙眼躺在那裏,令人神魂顛倒地微微一笑。就這樣永遠定格。
她當時在想什麽呢?在離開這個世界的臨界點時,一個年輕的女子,能露出這般迷人的微笑,是因為美麗的氈帽滿足了她的願望?
不知不覺地,我也擁有幾頂氈帽,雖然沒有插酷酷的羽毛,但一樣的純羊毛、一樣的做工,不分東西的傳承。絲綢如水一般在心裏流淌,而羊毛做的毯和氈即使低調也奢華,在千年的風霜中嗬護出一方溫暖,讓人不由得微笑。
2022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