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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係天山(十五)大道也彎彎

(2021-12-10 14:59:06) 下一個

人們都喜歡筆直的康莊大道,走上去又平又寬、一路順暢,由此也希望能諸事平順,隻是現實中難得路路、事事都平坦如願。

達阪城是烏魯木齊南郊的一個小鎮,那裏的姑娘辮子長,眼睛也漂亮。除了那首歌,達阪城以規模壯觀的風車著名,那一帶的風口常年大風,人被吹得站不穩,那些葉輪倒是轉得歡。不過,鎮子裏的風並不大,當地人自家做了酸奶,裝在小瓷碗裏,一排排地擺在露天市場的桌子上,酸甜中滿是濃濃的奶香,以前饞的時候就夥同幾個人大老遠跑來吃,還要加上一碟又香又酥脆的油炸大豆。大豆(鐵蠶豆)是這裏的主要作物。

作為連接烏魯木齊與吐魯番的要塞,早先就有條公路從達阪城穿過。每年,外地的車開過來拉走大豆,鎮子裏的人也由此換得他們的生活所需,除此之外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裏,他們過著與世半隔絕的日子,知足常樂。20世紀90年代初,公路局修烏魯木齊到吐魯番的高速公路,起先設計的線路是從達阪城經過,沒想到全鎮上上下下的居民都反對,擔心太多人來把大豆買光,他們自己就沒有了,因此堅決抵製,怎麽協商都不行。公路局隻好重新勘察地形、修改路線,繞遠道而過,按照當地人的意願沒給鎮子留出口,算是平息了這場糾紛。結果,老客戶們沿著新修的高速開過來,眼瞅著豆田就在那裏卻下不去,隻得再開一大截,到有出口的地方就近買了大豆回去交差,於是再沒車來達阪城,豐收的大豆全爛在地裏。居民們傻了眼,後悔不迭,隻好自己集資,求爺爺告奶奶地請公路局單加一個出口,造價不知高出去了多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學費交過之後,人們變得有眼光了,知道利用這裏的另一保健名產——雪菊,招攬各方遊客。而且,烏魯木齊動物園也被請到了這裏,一大片土豪版的地盤上,鴕鳥們有的埋頭、有的奔跑,企鵝竟然也在這大漠安了家。那可真是“動物園”呀,人類被關在玻璃走廊裏,獅子、狗熊在外麵自由自在地曬著太陽。

同樣是修路,在南疆的庫車,也就是龜茲,玄奘崇拜的佛家大師鳩摩羅什的家鄉,城邊曾有幾棵古老、巨大的青楊樹,遮天蔽日地能覆蓋一個小廣場,很是壯觀,當地人一直把它們當作神樹,認為它們保佑了庫車幾百年。90年代時,這裏要修一條寬闊的國道,幾棵古樹正好在勘察的路線上,為了大道筆直,愣是給砍了。當地的居民曾極力反對,跑到縣委去求情,最終還是沒攔住,之後,那一片光禿禿的,誰看了都痛惜。

本是造福當地的陽關大道,該直的地方要直,該彎的地方就彎,這麽簡單的道理,對於有些人,理解起來怎麽就那麽難......

還是庫車。80年代末,南疆塔裏木油田開發,塔裏木石油勘探開發指揮部就此成立。出於就近選址的考慮,指揮部開始選在庫車,但庫車方麵舍不得那塊地,也擔心一下來這麽多人,會造成本地人的吃、喝、用等生活物資緊張,最後指揮部隻好另選三百公裏外的庫爾勒。在曆史上,庫車的名氣要比庫爾勒大,但短短幾年之後,庫爾勒在石油這個“大亨”的扶持下變得響當當,氣派的城市建設催動了招商引資,而庫車則無人問津,外人隻有在提到龜茲的時候才會想起。在看到差距之後,庫車引進了幾個大型石油化工企業,那一片迅速成為新的現代化城區,再加上近些年旅遊業的興起,逐漸對外展露她曾經瑰麗的容顏。不過,發展速度還是稍慢一些,畢竟錯過了早班車,也錯過了石油指揮部這個膀闊腰圓的靠山。

不知當初,到底是庫車縣、阿克蘇地區的相關部門沒有調研,還是決策層不聽勸?決策層是一個人一拍腦門說了算,還是其他人也都閉著眼睛一起拍腦門?

從50年代開始,塔裏木河流域大範圍地種植棉花、水稻,隨之興建了很多個水庫大壩。由於技術水平與設計問題,大壩泥沙淤積,到70年代,塔河主幹道出現斷流,而且斷流的天數每年都在增多,致使下遊大片的胡楊林變成枯樹林,台特馬湖、羅布泊也徹底幹涸。從90年代起,水利專家們沿著河重新勘察、評估過去建的那些水利設施,慎重地研討哪些需改建、哪些應拆除,到21世紀初得到了國家大力投資,開始綜合治理塔裏木河流域。十幾年後,終於,滾滾河水重新湧入下遊,幹涸了三十年的台特瑪湖再現湖光瀲灩,大片的胡楊林又重新長出新枝葉。一到秋天,塔裏木河沿岸波光粼粼,金黃的胡楊是夕陽中的新娘和新郎。隻是,任還重、道還遠,水利人員仍在繼續調研,盼著將來羅布泊湖水映藍天。

曾幾何時,很多地方發生過很多荒唐事。說煉鋼鐵,就把鍋砸了;說學大寨,就把平坦的土地堆成梯田;說扒掉披著馬列主義的外衣,就真的找個穿大衣的人,把人家的大衣給扒了。好不容易撥亂反正了,以為理智了、聰明了、人性了,可是包產到戶後,新疆有些地帶,當年兵團大規模開出來的荒、種出來的樹,千難萬苦才成活的防護林,又大片大片地被承包的農民砍倒、賣錢,致使那部分已經綠化了的地段又重新黃沙漫天。到近幾年,小家小戶重新再種時才明白,天地間的威嚴怎會隨便讓渺小的個人去勝天,隻能又重新抱團、重新合作,白白損失二十多年。這麽大的國家,這麽多樣的地形、氣候,製定政策時給出一個大方向就好,具體應讓各地根據各自情況去實施:人多地少的去包產,人少地多的就合作,或者,包產下的合作、合作下的包產。這些方法細節,怎麽能有全國甚至全疆的統一標準?

八、九十年代起,社會上流傳著一句話:社會主義在新疆。一開始,新疆的企業也隨其他省一起著手改革,但沒多久就被叫停了,讓繼續社會主義,可已經私有化一半了,就隻好不死不活地耗著,工人們在下崗與待崗之間遊離,工資有一搭沒一搭地發,飯有一頓沒一頓地吃。但外地大公司的產品如開閘般湧進來搶占市場,新疆大部分企業轉眼間就被衝垮,說沒有競爭力。可現在呢,國家出錢、外省援助,想方設法地開辦形形色色的各類小工廠、小企業,以安置閑散人員,這就有競爭力了嗎?

那些年,企業沒有可上繳的利潤,新疆財政極其困難,沒人顧得上農民生活的好賴。偏一點的地方,有人窮的連被子都不夠全家蓋的,隻好幾口人合蓋一床,把四個被腳固定在炕上,以免半夜誰一翻身就裹成他一人蓋。可是,你不給錢,有人給呀!誰給就聽誰的,這叫不叫人性?

那時,國家宏觀調控,先緊著發展東部沿海地區。理解,可早先從新疆省下來的錢,後來都成若幹倍地花在維穩上:專家學者們算過機會成本了嗎?是,胡耀邦那項惹是生非的民族政策引發了後來的動蕩,但如果沒有接下來雪上加霜的經濟政策,用得著後來大規模維穩嗎?80年代的新疆跟內地很多地方相比,不差!大老粗誤國,書生也誤國。

說“社會主義在新疆”,還有另一層意思。1989年在內地一城市乘公交車,見有老人上來,顫顫巍巍地靠近我的座位,趕緊起身讓座,然後就被全車人盯著看。呃,我哪裏有不對勁兒?陪著我的親戚曾經在新疆待過,她就笑了,說:新疆還在搞社會主義的讓座呀,這邊已經不興了,誰讓誰傻。我愣了半天:不讓座就代表聰明、先進了?之後在另一個省也遇到類似的情況。難道新疆跟別的地方就這麽不一樣?

後來又去了上海,發現上海的公交車裏有售票員盯著,責令乘客給老人讓座。嗯,總算新疆沒那麽另類。但在等車時,吃驚地看到帶著袖箍的老頭、老太們一絲不苟地張羅著讓人排隊。好生羨慕,怎麽才能請他們去烏魯木齊給維持一下秩序?我常常得奮力拚搏才能擠上車,還有幾次摽在車門外、夾在門縫中,到下一站才有機會鑽進車裏。直到有人出了事,才出台一項規定:門不關不能開車。現在想想,那也是內卷中的一道風景線。

到美國後,乘過一段時間公交車。車來了,車站上寥寥無幾的人互相微笑禮讓,溫情款款。是人種、文化的不同?到了車上,有病殘人專座,偶爾人多時也有人給老人讓座。這難道叫資本主義中的社會主義?後來,高峰期擠地鐵,場景就不似往日的溫文爾雅。忽然明白,在國內,人多、資源緊張,自然得拚殺。是不是要等我這人口爆炸的一代消亡後,下幾代才能生活平靜如小康、閑來讀讀詩書,便人人溫良恭儉讓?

抱著“我這輩子是見不到那一天了”的想法,2007年回到烏魯木齊,發現公交車全變成無人售票,人們雖不排隊,卻也守規矩,一個一個地依次投幣上車。這麽乖!我瞪大了眼:車站上的人並不少,也沒售票員盯著喊,怎麽就不爭不搶了?車上有老人專座,很多時候空在那裏,誰偶爾坐一下,見有老人就趕緊讓開。扭頭看著車窗外遠去的一堆站牌,頓悟:車變多了,站牌擠了,人鬆快了。問題就這樣解決了,真好。可貴的是,新疆人一直視給老人讓座為應有的行為,這一點沒有彎,一直在大道上。

烏魯木齊雨少,下水道窄,一下起雨來,路的兩邊就成了小河,一時半會兒幹不了。市區裏的路,不停地挖了填、填了挖,每次都盼著他們能把下水道修大點,但新換的大一號總是不夠大。記得擠車的那些年,下完雨,公交車一停就一腳踩進水裏,唉,我的鞋!有人用塑料袋把鞋包起來,像個鞋套,滑稽得惹人笑,卻延長了鞋的壽命,我也很想學著套上,可抹不開麵子,隻好繼續活受罪。在美國,常下烏魯木齊沒有的大暴雨,馬路立刻成河,待等雨稍稍變小,還沒停就迅速排完:路邊寬寬的下水口不起眼地隱藏在合理的位置,下邊連著一人高的下水道,另一端接著平時是草地的排水坑,坑的另一邊再連一截排水溝,之後又是一個備用的草地排水坑。百年大計般的遠見與耐用的設施之上,是一片片的綠地海綿:這樣整套的排水係統,那些一撥一撥的考察團究竟學到了多少?

令我驚訝的是2018年的那天,站在烏魯木齊街頭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總覺得少了點什麽,可又說不上到底是什麽。旁邊的家人看著我直樂:是以前橫七豎八的電線都已埋在地下,不再受日曬風吹雨打。真的耶,那些電線杆上隻掛著路燈,一個個清清爽爽好瀟灑!眼前的街道一派清朗,似乎心裏也跟著注入一條晴空下的大道,沒打彎。

這幾年,時興紅柳烤肉串,用紅柳的枝條做扡子,其實味道跟平常的鐵簽、竹簽沒什麽明顯的不同,不過是個招攬遊客的噱頭罷了。難道羊肉串還不夠香、名聲還不夠響?那些枝條都取自紅柳啊,它們長在鹽堿地、沙漠上,在那些大部分植物存活不了的地方,默默地幫人類防風固沙,夏天自顧自地開滿粉紫色的花。請不要去折、不要去砍,在風沙中種活一棵樹、等它長大,多麽難,況且還有那麽巨大無邊的戈壁、沙漠等著綠化。這樣鋪天蓋地般大街小巷的紅柳條,難道就沒有個規定讓旅遊業、餐飲業去遵守?難道一定要走一段彎路,然後再去拽直?

那些現在進行時的,還有些什麽正在彎彎的路上?怎樣才能避免?有些能看出來,更多的看不懂。好想借到一雙慧眼,透過一層一層光鮮的包裝紙,把裏邊藏著的那些果,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2021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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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snowandlotus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劉大仁' 的評論 : 謝謝!您這條留言就像曆史的畫卷,概括了幾千年的光陰。

對,蒸蒸日上是今日大勢所趨,讓人高興!
劉大仁 回複 悄悄話 西域能有攔住高空水汽的高山附近就會有或大或小的綠洲。綠洲中地大人少,道路都是人走出的。 綠洲之間逐步有經濟文化交流,由人駱駝和馬驢在最方便之處行走,踏出連接各綠洲的道路。

過去幾千年西域的小道大道全是走出來的,沒一條不是彎彎曲曲。

彎曲有彎曲的美,彎道飽含多年的沉澱,有一代又一代人的酸甜苦辣與數不清的幸福時光。幾千年光陰在這綠洲彎道上走過。直到如今,高速鐵路與公路興起,為了快速奔跑的車不受限脫軌,才將綠洲之間的主幹道逐步拉直。曆史就這樣走上的新的階段。

沉舟側伴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新疆的經濟快速發展,經濟蒸蒸日上,這是大勢,讓人高興。
snowandlotus 回複 悄悄話 在此感謝提供庫車信息的老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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