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錢鍾書仰慕的“女神”?

在大學中,她是同年級中最小的一個。王世襄、蕭乾等等,年歲都比她大,但班級比她低。那時她的外號叫林黛玉,有許多追求者呢。但她卻追求了陳夢家。

“為什麽?是不是喜歡他的詩?”

“不不不,我最討厭他的詩。”

“那為了什麽呢?”

“因為他長得漂亮。”

聽慣風的溫柔

聽慣風的怒號

紀念趙蘿蕤教授誕辰108周年

文 | 群學君

 
01
 
1932年秋天,22歲的錢鍾書在清華大學外國語文係念大四。他選修了吳宓教授的一門課:中西詩的比較研究。
 
吳先生很器重這個出身名門的江南才子,每講完一課,他就會問錢鍾書:Mr. Qian的意見怎麽樣?錢鍾書也不客氣,常常先揚後抑,洋洋灑灑就是一通——每每也令吳先生頷首。這是錢鍾書學術生涯展露“天才”的起點。
 
也是在這門課上,錢鍾書認識了一個女生。
 

16歲的趙蘿蕤

她是葉公超先生新帶的研究生,比錢鍾書還要小兩歲,可是因為從小聰明過人,小學中學一路跳級,16歲就進了燕京大學,20歲大學畢業,身為大學教授的父親說,怎麽辦呢?還是繼續念書吧。於是,她報考了隔壁的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英文一百分,德文零分,吳宓先生說:行,德文等入學了再補。就這樣,她成了研究所裏最年輕的研究生,拿著一年360塊的獎學金——那個時候清華小灶一個月的夥食費,才6塊錢!
 
她成了錢鍾書心目中的綠鬢紅顏。其實,他們一生的過從,也不過就是清華園裏其淡如水的這一兩年,各自也都有了將要相伴一生的佳偶。不過這並不妨礙她在錢鍾書心中純粹而美好的“女神”印象——十幾年後,他把這個女孩的影子,寫進了家喻戶曉的《圍城》:
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渦。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並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隻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古典學者看她說笑時露出的好牙齒,會詫異為什麽古今中外詩人,都甘心變成女人頭插的釵,腰束的帶,身體睡的席,甚至腳下踐踏的鞋襪,可是從沒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頭發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檫,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裏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有許多都市女孩子已經是裝模做樣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許多女孩子隻是渾沌癡頑的無性別孩子,還說不上女人。
這個人是唐曉芙,方鴻漸的“白月光”。
 

電視劇《圍城》中的唐曉芙(史蘭芽飾)

錢鍾書描摹人物,向來以“刻薄”著稱,對唐曉芙卻獨加青眼。很多人相信,唐曉芙的原型,就是當年清華的那個女生。
 
她叫趙蘿蕤。
 
02
 
今天說起民國時代的才女名媛,我們脫口而出的是林徽因。其實當年,京華滬上領一代風騷的才女,絕不止林先生一位,舊派比如周煉霞,新派比如趙蘿蕤,都是風華絕代的人物。
 
趙蘿蕤從小在姑蘇城裏長大,名字是在東吳大學做文學院長的父親趙紫宸取的,用的是李白的句子:
綠蘿紛葳蕤,
繚繞鬆柏枝。
蘿蕤七歲進美國人辦的女子學堂,課堂上念英文、學鋼琴,回到家裏,跟著父親讀《古文觀止》。在20世紀20年代,這是一個典型的中西合璧的知識精英家庭——三十年以後,蘿蕤在芝加哥大學拿了博士學位,而她的弟弟景德、景倫,也分別在芝加哥大學和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學位。
 

趙紫宸全家

四年級時,蘿蕤的作文本總是畫滿了密密麻麻紅圈,那是國文老師蘇雪林用來表示讚賞的方式。家裏人慢慢覺得,這個女孩子,也許真是個讀書種子。祖父問她:將來想得一個什麽學位?蘿蕤說:我隻想當一個什麽學位也沒有的第一流學者。
 
那一年,她剛滿十歲。
 
不久,父親到燕京大學任教,舉家從江南來到北國。在燕大,蘿蕤主修英國文學,念狄更斯、薩克雷、哈代,朗潤園的草坪上,英文係的同學演出莎士比亞的《皆大歡喜》,連葉公超先生都說,最出彩的就是趙蘿蕤。蘿蕤輔修音樂,隻要不上課,她就待在小禮拜堂裏彈琴,貝多芬的熱情奏鳴曲,肖邦的幻想即興曲。畢業演奏會是在法國人開的北京飯店舉行的,彈的是格裏格(E. Grieg)的《A小調鋼琴協奏曲》。
 

趙蘿蕤在琴房

清華研究生的三年級時,應戴望舒之約,蘿蕤翻譯了艾略特的長詩《荒原》,這是現代西方詩歌的一座裏程碑,中譯本的發表,使趙蘿蕤一舉成名,但很少人知道,這位功力深厚的翻譯者,竟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姑娘。
 
慢慢地,校園裏傳開了,如果燕京評選“校花”,那麽第一名非神學院院長趙紫宸的千金趙蘿蕤莫屬——這話是許多年以後,錢穆回首燕京往事的時候說的。錢夫子忠厚長者,自然不會無中生有。蘿蕤從燕京考到清華,追他的人就從燕京排到清華。

年輕的蘿蕤自然也曾貪慕這樣萬眾矚目的虛榮,她對閨蜜楊季康說:一個女人如果隻被一個男人所愛,夠嗎?

1931年,趙蘿蕤在燕京大學家中

 
03
 
與大多數從小養在深閨的,對情愛充滿浪漫主義幻想的千金一樣,蘿蕤最後愛上的,是一個書生。
 
他叫陳夢家,家道清貧,但是才華橫溢,更重要的是,好看。
 
半個世紀以後,晚輩學人揚之水問八十歲的趙蘿蕤:在燕大,你的外號叫林黛玉,有許多追求者,你卻追求了陳夢家。為什麽?是不是喜歡他的詩?
 
“不不不,我最討厭他的詩。”
 
“那為了什麽呢?”
 
“因為他長得漂亮。”
 
錢穆先生說:趙蘿蕤“追逐有人,而獨賞夢家長衫落拓,有中國文學家氣味”。
 

陳夢家先生

當年曾出入陳家的應錦襄女士的回憶:
趙蘿蕤當年是“燕京校花”,陳夢家先生又正是個風流倜儻的“新月詩人”,追求趙先生時,時人當然視為佳偶,但她的父親趙紫宸卻堅不許可,以為寫詩已是雕蟲小技,何況寫的還是白話新詩:“要娶Lucy(趙蘿蕤的洋名),就拿真學問來求聘!”逼得夢家先生遠涉重洋,負笈海外,去求“真學問”了。有趣的是,他學回來的真是與新詩之道完全不相關的中國古文字學與考古學。從此他就真正成了沉湎典籍的學者。

不過,夢家實在太窮了,訂婚之前,他身上總共隻有31塊錢,還要寄回老家20元補貼家用。盡管母親老大不高興,蘿蕤還是在聞一多、胡適、葉公超、沈從文、方令孺、梁實秋、錢鍾書、林徽因等一眾好友的見證下,義無反顧地與夢家訂了婚。

陳夢家、趙蘿蕤夫婦

簡樸的婚禮是在燕京大學臨湖軒舉行的,主婚人是校務長司徒雷登先生——七年前,蘿蕤的老師謝冰心和吳文藻的婚禮就是在這裏舉行的,主婚人也是司徒雷登;一年前,吳文藻的學生費孝通的婚禮,也是在這裏舉行的,主婚人還是司徒雷登,這是燕大對鍾愛的學生的最高禮遇。新房裏,放著葉公超先生送來的賀禮:一個可作燈具的朱紅色的大瓷瓶,矮矮的一個單人沙發床,一套帶著硬殼的哈代詩劇《統治者》。
 
無論從什麽角度說,這都是一對璧人。

趙紫宸夫婦與陳夢家夫婦
 
從此,從北京到長沙,從香港到昆明,從芝加哥到波士頓,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哪怕顛沛流離、命運多舛,沒有生離,隻能死別。
 
在昆明,夢家西南聯大教書。因為規定不準夫婦同在一所學校任教,趙蘿蕤做了家庭主婦:“我當了八年的家庭主婦。我有妻子為丈夫犧牲的傳統想法,但我也真的受過很好的教育。煮飯時,我總會拿本狄更斯的書在手裏。”
 
抗戰後期,因為洛克菲勒基金會的獎學金,陳夢家夫婦得以前往美國,夢家在芝加哥大學講授中國古文字學並收集流散在歐美的商周青銅器資料;蘿蕤則完成她的博士學位——芝大校長說:多年來,趙蘿蕤是第一位獲得全校英美文學第一名殊榮的東方人。

陳夢家、趙蘿蕤在芝加哥大學
 
他們在秋天啟程,飛越喜馬拉雅山,經過印度,再轉乘船18天,到達芝加哥大學。陳夢家在這趟“超越山峰”之旅中,再次激發了寫詩的靈感:
看不見喜馬拉雅山
雲霧堆成山一切都太寂寞
這裏是天上的沙漠
可惜,這詩一樣的日子,很快就匆匆結束了。
 

陳夢家趙蘿蕤夫婦

 
04
1948年的最後一天,趙蘿蕤冒著炮火回到了北平,三周後,北平和平解放。夫婦拒絕了去台灣或美國的勸說,最終選擇留在祖國,準備迎接一個嶄新的時代。
 
五十年代最初的幾年,趙蘿蕤夫婦度過他們一生中難得的優裕而從容的時光。身為甲骨學權威,陳夢家用《殷虛卜辭綜述》的稿費買下錢糧胡同有十八間房的四合院。當時家中不但有電視機,還專門為趙蘿蕤買了斯坦威鋼琴。
 
陳夢家性情率真、不通世事,常因言語得罪他人;他天分過人、建樹頗多,甚至超越不少前輩,難免遭人妒忌;他收入頗豐,卻不懂得雨露均沾,在外人心中便落下吝嗇的口實。最要命的一點是:他不懂政治。1966年9月3日,不堪其辱的他以自縊的方式與這個世界告別。
 
19歲那年,陳夢家寫過這樣的《葬歌》:
我貪圖的是永靜的國度,
在那裏人再也沒有嫉妒;
我坦然將末一口氣傾吐,
靜悄悄睡進荒野的泥土。 
仿佛一語成讖。就在他去世的同一天,翻譯家傅雷夫婦在上海選擇同樣的方式結束生命。學者徐子東說,這樣的死,是一種抗議。
 

前排左起:金毓黻、唐複年、於省吾、顧頡剛
後排左起:唐蘭、陳夢家
 
 
05
陳夢家的死,成為趙蘿蕤終身難愈的傷口,她由此陷入到長達十幾年精神分裂的病痛折磨中,她的病時斷時續,始終沒有痊愈。八十年代初,中華書局決定出版陳夢家的《西周銅器斷代》,與趙蘿蕤商量出版事宜,她先是歇斯底裏地笑:“我又能拿稿費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傷心的大哭起來。
 
他們沒有孩子。晚年的趙蘿蕤腦血管硬化,視力衰弱,她一輩子酷愛讀書,卻不得不遵醫囑節製用眼,最大的享受便是坐在屋子裏,聽古典音樂。每年清明,她要祭奠兩個人,一個是夢家,一個是父親:“夢家死時連骨灰也沒有留下,所以我隻能是在心裏悼念一番。”
 
沒有多少人再記起這個半瘋的老太太,而當年傾慕她的錢鍾書,此時已成為譽滿天下的“文化昆侖”,麵對“愛屋及烏”的晚輩好奇的打聽,趙蘿蕤曾經冷冰冰地回答:
我和錢的生活圈子不同,他是有生活閱曆的,而我卻沒有。……我隻讀了他的兩本書,我就可以下結論說,他從骨子裏滲透的都是英國十八世紀文學的冷嘲熱諷。……那種搞冷門也令人討厭,小家子氣。以前我總對我愛人說,看書要看偉大的書,人的精力隻有那麽多,何必浪費在那些不入流的作品,耍小聰明,最沒意思。
言語之下,是歲月在心頭刻下的獰厲之痕。
人活在世界上悲痛固多於喜歡,但一切悲灰都有止境,隻有在有限承迎無限的時候,卻永無止境。時光短促,藝術悠長,這使我永興起可憫的憾恨。因此我暫時考慮將涓滴的寂寞,伸入洋海的淡忘…… 

這段趙蘿蕤自己的話,或許正可照應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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