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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燕園的記憶

(2021-02-25 10:06:28) 下一個

燕園的記憶

© 許知遠/文

許知遠


  永遠的大講堂

  站在已經是一片瓦礫的大講堂的遺址邊上,我的兩眼被灰土所模糊,我的心也隨著起重機的一上一下而起伏,我知道這拆除的不僅僅是一座建築,拆除的是所有北大人心中甜蜜的記憶和北大文化內涵。
  我報到時就是在這個外表很破的建築內,我在這裏拿到了第一張北大的飯票,我還記得當時是一個陰雨的天氣,上千人的隊伍在大講堂前蜿蜒著,每個麵孔都是新鮮、喜悅、好奇的,他們等待著在大講堂內登記成為一名真正的北大人。
  然後,就是開學典禮,坐在最後一排的我置身於這個空間之內感到了一陣陣前所未有的親和力,我總覺得這個建築會與我的一生產生某種揮之不去的情結。
  我在這裏看了大學第一場電影,欣賞了第一場演出,第一次聽到了北大著名的噓聲,也第一次學會了噓別人,我在這裏第一次有意地摟了姑娘的腰,我也第一次領悟了北大還殘存的精神。我想還有太多的人和我具有相似的體驗,大講堂已經成為我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剛入學的時候最喜歡聽師兄們講關於北大的傳說,而這其中大講堂總是占據了絕對重要的位置。我聽他們講崔健來到北大演出的那一天,原本容納兩千人的大講堂擠滿了三千人,每個人都試圖去跳去唱,但是空間隻容許他們在那裏亂喊和流淚。據說那一次的場麵,讓崔健永遠感激北大,因為是北大第一個承認了他的音樂。金庸先生1994年在大講堂做講演時,據說那一天像是過節,整個北大沸騰一般,在大講堂任何一個可以塞下人的地方都擠滿了人,門外還有許多試圖擁進來的人。大講堂的噓聲是中國最著名的聲音,這裏把噓聲作為武器直接捍衛毎一個北大人聽的權利,在高高的講台上,被噓走過多少沽名釣譽之人。北大利用噓聲來表達他們的不滿和抗爭。小提琴家盛中國來做專場音樂會時,由於大講堂又習慣被叫做大飯堂的緣故,在臨演出前很詫異地說,邀請我的人在電話裏說來大飯堂做演出,我的心一驚,北大架子太大了,我隻能在飯堂裏演奏,現在來了才知道,原來北大連飯堂都修得這麽好。
  其實關於類似的事情在大講堂出現得很多,這些隻是增添了大講堂的傳奇色彩,而大講堂對於北大的學生有著更為親切的意味。大講堂是中國大學中最好的電影院,看電影也是北大學生最鍾情的愛好。中文係的某位博士有句名言:與其好好讀四年書,不如好好看四年電影,讀書是讀不出才氣的。或許這句話深得人心,北大人對電影是萬分的癡愛。每天兩部的電影,從經典名片到賣座影片到前衛風格,兩三塊錢的票價總是充滿了神奇的誘惑力。心情愉快時看電影以慶祝,心情沮喪時看電影足以遣懷。而且大講堂永遠是戀愛最好的掩體。裝作很隨意的樣子和你暗戀的女孩坐在大講堂的後幾排,在巨大的屏幕下,一切都是充滿了溫馨和可隱藏性,況且四周又都是那麽多或誇張或含蓄的相擁的男女,一片黑暗中,你似乎就可以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然後當情節緊張刺激之時,又很自然地握緊她,如果電影足夠長,你或許就可以摟住她的柔腰,當然如果電影太短,你大可邀請她下次再來。我不知大講堂裏那麽多對的偶數是否都是這種由來。
  當然,你一個人來看,也會找到足夠的樂趣。每次電影開映前的場景都是極有趣味的。在昏暗的黃暈燈光下,大講堂裏是亂轟轟與熱氣騰騰的景象。拿著飯盒正在大口大口表現著其堅強的咀嚼肌肉的人有之,手捧TOFEL單詞,很吃力地默記的人有之,和戀人在肆無忌憚地交換熱情的人有之,東張西望地尋找漂亮女孩的人有之,大聲吆喝、呼喚狐朋狗友的人有之。在大講堂中,你就開始略有領悟北大的兼容並包。
  換片之間,倘若在冬天,你就會看到、聽到極有趣的現象。所有的人都會因為寒冷或者興奮或者好玩或者其他什麽原因,賣力地跺起雙腳。皮鞋、膠鞋、運動鞋乃至拖鞋共同發出的與地板有節奏的接觸的聲音是極悅耳的,而且身處其中你就會有一種自然的衝動跺動雙腳,然後大講堂裏就會有或會心或狂熱或扭曲的笑聲。在此情此景中,你就會從內心深處生出一很是奇怪且強烈的情感:北大真好。我懷疑那些對北大有著至情至愛的人並不是因為北大有多少名師或者有多大的影響力,而是因為生活中這麽多瑣碎卻親切的北大所獨有的現象使他們在很多年後依舊充滿依戀。
  除了電影,校園演出也是大講堂最常見的用途。校園內的通俗音樂演出水準當然是成問題的,但氣氛實在是有趣。北大的十佳歌手是每年評比一次的,也是那次演出,是我第一次聽到了噓聲。我不知是怎樣從狹窄的門口擁擠進講堂內的,隻記得人很多,有票的和沒票的人都試圖通過查票員那一關,我還記得一旁有人喊:有沒有共產黨員,去和看門的人商量商量,把門全打開。所有的人都哄笑。大家就開始使勁地撞擊門口,每個人似乎在這期間已經找到了比演出更有趣的事。最終人還是如潮水般衝破了一切阻礙。在人潮湧入大講堂內的瞬間,我想這一定比西進運動更為壯觀。演出開始時,我就開始聽到了噓聲,開始是零星的,但當校領導開始他的祝賀詞時,噓聲就變成一片海洋了,每個人都表現出莫大的反感。我在這第一次聽到用兩片嘴唇發出的如此奇妙而且壯觀的聲音時,竟有第一次聽到崔健的音樂那種強烈的興奮。我懷疑北大人其實並不喜歡噓聲,隻是願意沉浸其抒發個人意誌與情感的放縱之中。
  在一片噓聲和亂轟轟的吵鬧聲中,我看完了演出,其實從始至終,我根本就沒有留心過歌手在唱什麽,我隻是用我的心隨著人群的歡呼而叫喊,隨著他們的站起而站起,隨著他們的噓聲而噓聲,自始至終,我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參與意識與喧囂感。在大講堂中的感覺就如置身於強烈的搖滾樂演出場所裏,你始終是躁動不安的,你始終可以感受到自已是年輕的,你始終可以感受到那種生命中原始的活力與衝動。我想北大的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會有很多人抱著和我類似的看法,我也常覺得大講堂內的躁動與噓聲也暗示著北大還是充滿著生命、抗爭和希望的。倘若有一天在大講堂內看演出,卻是四周一片僵死的寂靜,該發出與不該發出的聲音都消失了,我不敢想像北大此時已經是一個什麽樣子了。當然。大講堂內也會有高水平的演出,比如盛中國的專場,那時的大講堂內也是一片專注與傾心聆聽的,穿著很破的夾克衫和運動服的年青人有著衣冠楚楚的音樂會上所具有的一切禮貌和修養,北大是在該安靜的時候就能表現出安靜。
  大講堂拆遷前夜,似乎是一場什麽告別演出,海報是極煽情的標題“告別大講堂”。我看到題目時,悵然若失,我在北大僅僅呆了一年,大講堂卻好像已經成為我心中的某種標誌。我想我已經習慣了看到三角地最東邊的海報上所貼的影訊了,我也習慣於每周在那個舒適的空間裏並不舒適的椅子上看一部老片子,我甚至開始喜歡了那個精神上有些問題卻總是熱情地向你介紹最新電影的瘋癲的老人……
  遺憾的是那場演出我沒機會看了,我在物理大樓邊擺弄著天平邊想那裏會不會有人哭……


  未名湖的詩人,靜園的歌聲

  傳說中未名湖是以淹死詩人著名的。在那些才情卓越的時代有很多才情卓越的詩人,他們喜歡在未名湖邊散步,他們的眼光是迷離的,他們的舉止是癡狂的,他們的心是敏感脆弱的,他們可以感受到常人無法感受到的美……那是一個白衣飄飄的年代,那時的未名湖是詩意的。但是這是一個餓死詩人的年代,北大裏已經沒有詩人了,北大裏隻有寫詩的人。寫詩的人往往是穿著幹淨得體甚至奢華的,他們一點也不詩意,他們甚至可以說是很現實乃至現世的,他們的油滑令我害怕,他們不懂得欣賞美麗和詩意,他們也不喜歡詩意的流浪,他們的精神安定懶散,他們隻是喜歡賣弄文字,喜歡把自已包圍在後現代與後殖民主義的話語圈內,固執地摒棄圈外人士。他們已經把詩歌變成了一種專業術語,有點像我看的物理公式,非專家是吃不消的。
  所以我開始害怕詩歌,不自覺地排斥詩歌。我也堅信,這個滑稽喜劇的時代和周圍死般的寂靜是孕育不了詩人的。況且我向來認為詩人必然是充滿流浪氣質的,安定的人是成為不了詩人的。
  我的樓上住著兩位據說是詩人的中文係才子。我聽說他們都喜歡喝酒,他們喜歡在傍晩時坐在窗台上迎著落山的夕陽,手裏拿著啤酒與一塊錢一袋的花生米,目光呆滯地望著遠方。我覺得那樣是挺有詩意的。我後來看見他抱著一箱子啤酒瓶子下樓,我問起他是否有這種經曆,他笑笑說那是大一的時候了,他現在在寫暢銷書,以每天兩萬字的速度製造文字商品。我開始對詩人失望了。
  再後來,我參加了一回未名湖詩會,那次是紀念戈麥的。在當時還沒有拆掉的一間二教的教室裏,我看到了前二十年加在一起都沒那麽多的怪人,很多人的麵孔讓我想起了金庸筆下的南海鱷神之流的人物。我覺得確實有一些詩歌的氣氛。
  先是一些詩人朗誦了一些戈麥的遺詩,他們的朗誦水平很低,有位來自清華的女詩人,從她披頭散發的樣子看,是有幾分詩人的味道。儀式快結束時,我前排的一位大漢站起來,聲若洪鍾地喊道:“朋友們,我叫馬哲,我為你們朗誦一首自己寫的詩,好不好?”然後教室內就是一片笑聲,因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簡稱馬哲)是我們的必修課。他的聲音很大,他的熱情很足,他的詩寫得太差。他剛坐下,他身邊的留著長發有著一張粗糙狠毒的臉的仁兄又站起來,他的目的是展示他的長篇散文詩《殺人者》,我一邊聽著他可怕的聲音下更可怕的文字,馬哲在一旁熱情地解說那是他的代表作,具有多麽前衛的意義。那首長詩讀完後,他的熱情又迫使他急切地展示他的另一首代表作,還好,他被請下台去了,我偷看他的另一首詩的名字是《強奸犯》……
  那次詩會完全敗壞了我對詩歌的興趣,聽師兄們講每年的未名湖詩會都是一次群魔大亂舞。詩人已經沒有了,那麽歌手呢?
  北大圖書館前的草坪曾經是一片歌聲的。初夏的傍晚,夜悄悄地籠來,於是吉他聲就會響起,於是歌聲就會傳來,於是我們就會陷入或傷感或激昂的心境之中。這時候,天是暗藍色的,月是皎白的,淺綠的草在愉快地生長,年輕的心在一起歌唱……
  這是高曉鬆利用他的才情與經曆營造的那個校園時代。但走在今天的校園裏,他的音樂常給我恍如隔世的感覺,他離我是那麽遙遠,他屬於過去的死去的時代,那是一個白衣飄飄的時代。北大的圖書館前的草坪已經被瓦礫與灰塵覆蓋了,歌者都移師靜園了,其實歌者大多消失了。低吟淺唱的人都不見了,剩下的是利用草坪背單詞的人了。草坪上沒有了音樂,於是也失去了生氣,甚至連那裏的草也都已經枯敗了。
  偶爾,你也會在早已寂靜的校園裏聽到歌聲,那是一種久違的聲音,那是深夜的靜園裏,我聽到了有人在唱崔健,他的歌聲和琴弦聲在潮乎乎的死寂的空氣裏激蕩、飄揚著。我的心瞬間就被感動了,我的喉嚨裏就有衝湧而出的聲音:“我就去你媽的,我就去你媽的。”後來我們成了朋友。
  他讓我知道了北大的音樂的存在,他現在組合了一個搖滾樂隊,取名重水,重水確是一個很搖很滾的名字。在張信哲流行的年代,搖滾是滑稽的。沒有批判力與抗爭性,就不會有搖滾。他激動地對我說,他們在忙著排練與學習,他們想通過自己的努力使更多的人認識搖滾,他一直覺得搖滾是年輕人的音樂,搖滾才能表現出青年的活力……
  我去他的房間裏找他,他的宿舍亂得讓你無法想像,但是我卻感到了強烈的親切感。擁擠的床鋪上磁帶與CD和吉他占據了絕大部分空間,隨意堆放的書籍、襪子與內褲讓人無處可坐,這一切都讓我產生莫名的好感。我討厭那些房間收拾得有如閨房的男生宿舍,我喜歡雜亂無章的張揚的個性。在狹小的房間裏,有一對巨大的音箱,他的室友向我抱怨道那音箱發出的噪音是駭人的。
  他們的活動地點是那些北大附近的小酒吧,因為在校內他們會被視為擾亂秩序。在霧氣騰騰,喧囂躁動的空間裏他們放聲歌唱,他們肆無忌憚地討論著他們喜歡的音樂……他們表現自己的青春與活力,熱情與不安……偶爾,我們也會一起到靜園唱歌,一切我們所喜歡的音樂,從崔健到何勇到BEATLES,一首接一首。音樂聲中我們大笑,我們咆哮,建築工地上的燈火微弱地射過來,天是一片死式的黑暗,周圍是駭人的寂靜,我們的心是前所未有的活躍與跳動。在歌聲過後,我們偶爾也會發現自己的眼角是濕潤的淚水……
  他們的第一場演出終於到來了,在海澱工人文化宮,效果怎樣我不知道,但是我想那必定是極為有趣和震撼的,因為隻要他們依舊有著那喧囂的個性,隻要依舊相信因為年輕,就要表現自已的力量,那這就足夠了……


  失落的三角地

  這裏曾經是北大的某種象征,那幾片斑駁破舊的鐵板記滿了曆史的激情與無情。我喜歡聽老北大人講三角地的故事。那麽一小塊呈三角形的地方竟像未名湖一樣對於所有北大人有著巨大的磁場引力。北大青年的青春、激情、理想、驕傲、浪漫都在這塊地方或者說是那幾塊鐵板上得到了充分的發揮。毛澤東的那句話“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是對三角地最常見的形容,甚至從海內到海外,都把三角地作為中國形式發展的某種晴雨表,北大人的社會參與與責任意識在這裏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據說那裏經常會有關於某個問題的爭論,一張又一張的筆記寫滿了年輕人的銳氣與激昂,他們關心著一切與他們相近與不相近的事件,他們製造著一切可以製造的浪漫……
  這屬於過去、昨天的三角地。曆史的無情在這裏又得到了完美的體現,僅僅幾年後的今天,我們和那個激情的三角地已經產生了一條從無形到有形的鴻溝,這條鴻溝吞沒了一切銳氣與責任,一切浪漫與理想。今天的三角地充斥的是庸俗的商業氣息,可怖的考試廣告,生硬的講座消息,甚至沒有一條有趣的廣告。
  每當走過那條並不長的公告排時,我的心甚至沒有一點期盼的喜悅,因為從前那惟一可以讓我欣慰的電影廣告也隨著大講堂的陷落而消失了。這裏有的隻有消息,一條又一條的消息,它鋪天蓋地地告訴你該怎麽去賺到一萬元,告訴你新東方的課程安排,告訴你霸必龍的最新菜單,告訴你哪個係的學生會又成立了,新的學生會主席和他幕僚又是哪些家夥,甚至還有似乎是叫東方學係的某學生會倡議文明修身的倡議書,下麵列舉了幼兒園孩子們的規範,荒唐得可笑……消息,消息,三角地像《精品購物指南》或者《購物導報》的廣告版,花花綠綠,包羅萬象,卻沒有一點思想的價值。
  北大似乎已經沒有了思想,北大人也不需要思想了。但即使是這樣,我們的廣告版三角地也時常處於緊張狀況。這是一幅常見的畫麵:

  人物:
    一個滿臉書生氣的學生。
    兩個滿臉剽悍之氣的穿著藍色製服打扮的人。
  對話:
    製服:哎,你幹嗎呢,亂貼什麽呢?
    學生:賣呼機的廣告。
    製服:你是北大的學生嗎?
    學生:是啊。
    製服:有證嗎?
    ……

  那兩個穿著製服的人在三角地前反複徘徊著,他們的製服在陽光下筆挺而刺眼。
  當然,我也曾經看到一些令我高興的東西。那是一個青年教師寫的一篇激動人心的《北大,魂兮歸來》的文章,不知被哪個有良知的人張貼到了三角地,那麽長的文章和那麽小的字體卻引來了那麽多人的眼睛,那種景象我後來再也沒有見過,我想已經很久沒有人在三角地為一個問題而思考了,三角地也很久沒有這種思想了吧。
  曇花一現的美麗往往是驚人的,我現在還在懷念。最近的三角地流行的是關於規範海報張貼標準的給校長的公開信,那個據說是環境保護的協會認為北大的廣告張貼太亂,建議統一管理。我開始為北大歎氣,竟有人建議自我閹割,他的勇氣令我歎服:北大現在最需要的不是規範,而是開放的環境去發展。一所大學的學生自由發展是大學成功的關鍵所在,隻有當思想自由地發展撞擊之時才能碰撞出智慧的火花。


  圖書館

  我不知道有多少北大人是因為這座四層樓裏那些一架又一架落滿歲月與曆史灰塵的黑色的書籍來到北大的。那麽多留著黑色頭發的充滿年輕的臉孔在據說有450萬冊之巨的圖書中逡巡,尋找他們渴望的知識、奇遇、興奮、浪漫、未來和歡樂……在這裏他們試圖回望昨天,描述今天,憧憬明天……而這些書籍又養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國知識界的中堅力量。
  北大圖書館還是這座校園的“自由精神”的典型象征。真正的知識不是由教授講解出來的,而是自已摸索尋找出來的,北大的教授鼓勵學生去那些書堆裏亂闖亂看,因為這樣“或許能夠撞出一些門道來”。因此,那些討厭課堂裏冰冷的板凳的人在這裏尋到了絕好的歸宿。多少的北大學子滿懷深情地回味過圖書館給他帶來的歡樂和幫助,從《北大往事》裏那些對於圖書館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的文字裏我們看到了真正的北大的自由精神。
  圖書館越來越大了,李嘉誠的一千萬美元的捐助使她成為亞洲第一大學圖書館,藏書超過七百萬冊。來圖書館學習的人越來越多了,占座成為圖書館裏又一大景觀。
  每天清晨,在門還沒有開之前,那些好學的北大學子就匆匆忙忙地集結在圖書館前,那些洗過的和沒洗過的不同的臉孔交錯在一起,相同的是臉上急切和沒有睡醒的表情,他們的手裏拿的是書、飯盒或者是半個啃得慘不忍睹的麵包。這時候負責開門的門衛的表情是如此的鎮定和冷酷,他們麻木而有些嘲諷地看著這些年輕的麵孔。開門的時間終於到了,當門被拉開的時候,那些平日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學子們在學習欲望的驅動下就暴露出他們的內在的原始衝動力。他們擁擠著、奔跑著向前,攢動的人頭伴隨著擁擠的呼喊向圖書館內的自習室湧去。
  我想那種場麵一定比西進運動更壯觀,除了馬車,他們具備了一切的激情與力量。那些先到達室內的人就用他的書包或者飯盒,或者什麽隨身的東西占據一個座位,像標竿一樣宣稱此處是我的領地。隨後他們就將在這塊領地內開始他們一天的學習。圖書館裏有廁所,有飲料機,夏天有電扇,出門不遠是學四食堂,周圍有陌生的漂亮男生和女生,這裏具備了一切生活和精神的必需品。他們經常是一坐就是一整天,在這裏讀書睡覺談戀愛,而事實上,圖書館裏發生的戀情比哪裏都頻繁,那些不斷傳來傳去的紙條上寫滿了青春的躁動和熱情……這種場麵在圖書館裏每天周而複始地上演著,它構成了圖書館另一個有趣的圖像。
  圖書館終於可以上網了,這座古老得甚至帶有一點陳舊的圖書館和世界連接到一起了。在這裏你可以查詢到世界科技最尖端的信息,你可以隨時找到《科學》雜誌上的最新文章,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關於美國和加拿大的留學消息……充滿了初生的生命力的因特網為圖書館帶來了一點新鮮的衝擊。
  外文、港台期刊閱覽室,理科、文科期刊閱覽室,文學借閱室,這些都讓北大學子興奮不已、流連忘返。這裏構成了一個獨立的精神世界,我們可以讓自己沉浸於曆史與世隔絕,也可以讓自己聯結世界溝通未來,我們的精神在這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豐富,在這裏我們試圖為自己尋到一處精神的歸宿。
  錄像廳的原版電影,這是圖書館裏最吸引人的去處。404的錄像廳裏總是坐滿了人,那些來自異國的文化情調讓我們癡迷。好萊塢的經典場麵、法國的新浪潮,還有那些和我們長得不一樣的俊男靚女們,他們是多麽有趣。我記得,我在這裏看到了一生中最震撼的電影《死亡詩社》,電影中對於教育製度的有力抨擊讓所有的人都震驚了,我的血管裏始終有奔騰不息的激動。那麽多人都籠罩在這種激動人心的場麵裏,我們的心靈深處在不斷接受著這種撞擊……這裏單間錄像可以尋找自己偏愛的電影,每個單間有兩個座位,似乎專為那些情侶和即將成為情侶或者幻想變成情侶的人而設置。北大人對於約會的場所似乎缺乏足夠的了解,所以我不斷地看到男孩子們邀請異性去看單間錄像,而且以一種很堂皇的理由“練習英語聽力”。據說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裏,兩個人是很容易產生親近感的。


  柿子林

  在物理意義上它永遠地在北大消失了,現在它的上麵是塵土飛揚和機器的轟鳴聲。但是,我們無法抹去它在北大曆史上的痕跡。
  它是過去的大講堂前麵的一片空地,上麵間隔地栽上了柿子樹,因此叫出了這麽一個俗不可耐的名字,它一點也沒有體現出北大人的睿智,可是這裏確實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地方。
  它是北大最風雲的地帶三角地旁的惟一一塊空地,因此它是北大的中心活動場所。曆史上的柿子林是以書市和集會出名的。
  買書是北大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買便宜書是所有北大人的心聲。柿子林裏就會有沒完沒了的降價書市,沒完沒了地掏走我們本來就單薄的錢包裏寥寥可數的一點點鈔票。可是,偏偏我們對於它是如此樂此不疲。
  記憶中的柿子林的書市是簡單而熱鬧的。那些書店隨隨便便地用幾條包裝繩拉在柿子樹間,就攔成了一塊自己的空間,然後把那些書就隨便擺在地上。那時候逛書市是極有意思的,從一條繩子下穿過,隨意地撿起一本書,愛不釋手,再拿起一本,怎忍舍棄,於是挑來揀去,這些書都那麽對我的胃口,而且都那麽便宜,於是一便宜就便宜出半個月的飯票。這是那時候柿子林常見的場景:衣著樸素的年輕麵孔上架著一副眼鏡,他的手裏是那麽厚厚的一摞書,臉上洋溢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向上的精神。據說在尼采熱的時候,柿子林有過一天賣出兩千本的尼釆文集的記錄……那時候的柿子林一定滿是瘋子,那些可愛的瘋子。
  柿子林也常有賣書的學生,那些舊書被良性循環至下一個年級。還有那些自製的刊物和書籍,80年代轟動一時的未名湖叢書就是從柿子林中的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流傳開來的。在那個熱鬧的時代,那些散發著油墨香氣的學生刊物滿載著青年人的青春激情和理想,它們是北大最激動人心的活力。我甚至可以想像出那些坐在三輪車上或者席地而坐的年輕學子們高聲叫賣的情景,那肯定是裝出的老練裏帶著羞澀的。
  偶爾,柿子林還會有跳蚤市場。那些在生活中被淘汰的東西被廢物利用。高年級的女生邊擦著眼鏡邊把那些不再流行的裙子轉讓給滿臉稚氣的新生們。網球拍、剃須刀、牛仔褲、運動鞋、錄音機,甚至洗麵奶在這裏都可以找到廣闊的市場……關於資本的流動性,北大人有相當的了解。
  在某一年,這裏甚至舉辦了LEE-COOPER的專賣活動。那間不大的棚子外擠滿了人群,那蜿蜿蜓蜒的隊伍甚至延伸到三角地的北大書屋。以摒棄商業著稱的北大懷著極大的興趣接受了這次純商業的操作,因為一百元一件的世界名牌實在具有不可抵製的誘惑力。這個時代是無須拒絕商業化的,盡管有人認為那是柿子林和北大的最大的屈辱。可是,畢竟柿子是不能生長於真空之中的……
  從前的柿子林還是一個集會的場所,這個黃金地帶吸引了很多年輕的演講家們在這裏動情地表達他們豐富的情感,那時候還有很多人願意聆聽,很多人願意坐在地上看著那些熱血青年慷慨激昂,然後會有掌聲,噓聲和謾罵聲,充滿了躁動……而且有很多次著名的活動是源於此地,或者從這裏出發的……
  大講堂沒有拆的時候,傍晩的柿子林裏是一片又一片的自行車,大家進去看演出或者電影了。有幾次自習歸來看到那排排自行車在黃暈的燈光下零亂的樣子,我竟有一種說不清的感受。等到電影散場的時候,擁擠而出的學子擠滿了柿子林,他們激動的談論和口哨聲,還有自行車的鈴聲讓這塊地方充滿了動感的生命力。那時候天空還沒有汙染成現在這個樣子,月光還算皎潔,那一棵棵的樹在夜晚竟是如此美麗。我慢慢地看著他們離去、看著柿子林由喧囂轉向寂寞,這整個過程讓我的心一直浸泡在類似月光的柔和之中。
  秋天的柿子林裏熟透掉落的爛柿子,散發出成熟的香氣和腐爛的怪味,這也是我一直懷念的味道,這兩種奇妙地混合到一起的特別的味道給我一種親切的感覺。現在這些香氣隻能永久地存在於我的記憶裏了,在我偶爾打開記憶的時候,它的香氣就又讓我沉醉。


  塞萬提斯像

  這位瘦瘦的歐洲人,身著中世紀的有著類似今天少女裙擺的服裝,挎著一把不長的劍步履艱難地來到北大。他的神態依舊堅強,他的目光依舊望著遠方,但是他的銅身已經布滿灰塵,他的長劍已經折斷,他的全身散發出一種與北大那麽相投的氣味,這種味道帶有明顯的不合時宜地發黴的感覺。
  這是西班牙的馬德裏市送給北大的禮物:塞萬提斯銅像。我不知道為什麽他們選擇了這個一生受了無數坎坷,曆經磨難之後終成大器的人作為禮物。在勺園邊的草坪上的偏僻角落裏,這座銅像孤零零地矗立在那裏,滿臉的惆悵和沒有依靠,渾身充滿孤獨和失落……夏天來臨的時候,草坪上坐滿了青春的人,他們歌唱與大笑,可是他們的歡樂和音樂聲似乎也沒有感染他,他依舊是那麽的冷酷,依舊是那麽落寞,依舊保持那樣的姿勢,衣服上麵落滿歲月的灰塵。
  透過這座寂寞的銅像,我總是能夠看到那個騎著匹劣馬,手舞長矛,滿臉雄心壯誌的堂·吉訶德先生興衝衝地奔向風車的樣子,然後就是慘痛的失敗。可是麵對傷痛,他卻根本沒有任何畏縮的痕跡,在短暫的痛苦過後,他依舊是那麽興高采烈,依舊充滿自信地向那些風車衝殺。這個失落的騎士,這個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這個偉大的不合時宜的人,總是讓我聯想到這座著名的校園。一個世紀以來,這座人類曆史上罕見的校園用她的勇氣,用她的理想一次次地試圖向那些破敗的風車衝過去,一次次地遍體鱗傷,可是,她卻從來沒有畏懼過,也從來沒有顧影自憐過,她隻是在一次次地行動,一次次地衝殺,然後又一次次地受傷……她的理想在這個具有堅固傳統的民族裏一次次地碰壁,一次次地被那些庸俗的人嘲笑,可是她卻從來沒有學會放棄。或許這一次次不停的行動,和在骨子裏奔湧不息的理想主義的血液才是北大給予中國最寶貴的財富。
  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是最孤獨的人,這是易卜生的不朽名言。這句話在北大曾經是如此地風行。這座銅像在那裏孤獨地站立著,北大也在那裏孤獨地站立著,他們不需要別人的理解,也不在乎別人的目光,他就是堅定地按照自己的方式在觀察、評判這個世界,然後勇敢地用自己的努力去糾正這個世界的偏差。世界上最偉大的戲劇往往都是悲劇,所以堂·吉訶德可以不朽,所以北大精神可以不朽。當歲月洗去那些隨波逐流的庸俗,這些人類最精純的品質就會發出她本來的光輝來的。
  有幾次在夜晚路過這座銅像時,我的心裏競生出幾許寒意。在遠遠的昏暗的路燈射過的一點點光伴著朦朧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映出了一股淒涼悲壯的味道。塞萬提斯像不遠處是三·一八慘案的紀念碑,這又是一次堂·吉訶德式努力的明證,那些當年和我們一樣年輕的人就迎著那些刺刀和槍口無畏地衝殺,有力卻無用地呐喊。在夜晩,這裏明顯透出一股詭秘和陰森之感。這種感覺隱隱地撞擊我的心,讓我產生了莫名的敬畏……
  可惜堂·吉訶德式的精神似乎離我們這個時代越來越遙遠了,更多充滿了稚氣的大一新生不理解地看著這座銅像,甚至有很多人在這裏讀了幾年書,卻不知道這座銅像是誰,他們每天漠然地從這裏經過。北大人也越來越忽視這種濃重的理想主義色彩,他們恐懼不合時宜,他們急於讓自己和這個社會接軌,而不是改變這個社會。“風車似乎實在過於強大了,所以我們還是放棄努力吧……”這是我聽到的最令人心痛的話,有些記憶真的可以忘卻嗎?
  於是,我常常覺得,那個歐洲人的銅像不應該放在那麽偏僻的位置,他應該立於北大的中心位置,他是北大真正的同誌和知音,我希望所有的北大人都能夠理解這一點。我還希望那座銅像永遠矗立著,但我不希望修複那柄斷劍,因為斷劍有時候更具有力量,那是我們曾經戰鬥過的標誌和不可磨滅的偉大精神的痕跡。


  那些灰色的樓群

  很難有人一開始就喜歡北大的那些灰暗色調的宿舍樓群。北京的過度汙染的天空已經灰暗了,尤其在那些沒有陽光的冬日,那麽灰的天空下更加灰色的樓群,那是一幅有些壓抑的圖像。在上課的時間裏,冷清的空氣和那些冷清的樓群讓我的心也蒙上了灰蒙蒙的感覺。
  可是,在大學裏第一個寒假歸來的時候,我竟發現自己對這些灰色的樓群產生了莫大的親切感,那灰色竟成了我最喜愛的顏色。而且那些灰色也漸漸地摒棄了最初的壓抑感,在那些充滿了歡樂、夢想、爭論、吵鬧、躁動、激情的青春的感染下,它也逐漸歡笑起來。
  我喜歡在陰暗的樓道裏穿行,這裏你可以傾聽到這世界最具活力的聲音。那些宿舍裏嘈雜的響聲讓你的心也快樂起來,漢語、英語,普通話、家鄉話在樓裏肆無忌憚地交織在一起,互相攻擊謾罵著。熄燈後的樓群更是充滿了樂趣,那些白天沒有來得及發泄的過剩精力就在夜晚的臥談會上不可阻擋地爆發出來。家事國事天下事,我們都來關心一下;本科生、研究生,那些漂亮的女孩子我們都來回憶一下……我們可以談論晢學,也可以探討色情,那些功課上不需要的智慧我們就用來編製那些充滿了喜劇與黃色的故事,百分之百的政治暴力加色情。去樓下的綠洲商亭買幾瓶啤酒還有那種最便宜的花生米,我們來青梅煮酒,英雄就不要論了,我們不都是英雄嗎?講一講你的初戀吧,趁著酒勁胡說八道一下吧,你的未來呢,出國還是掙錢?別喊了,大家都睡了,我們也睡吧,今天真的很痛快,明天繼續喝……年輕的心就是這麽充滿生機,就是這麽肆無忌憚,就是這麽為所欲為……
  那些樓群雖然具有相同的灰色,但是它們卻被不同的性別的人居住著,然後在這些樓群之間就會上演無休無止的人類最古老也最永恒的戲劇。還記得大一時候的聯誼嗎,那是個多麽可愛和勇敢的年紀,整天做出一副強說愁的年紀,不安的心總是興奮的,逢人就說,我真的很寂寞。於是,一個宿舍不安的男孩湊到一起,要尋找一個同樣寂寞卻美麗的女生宿舍共同消除寂寞。鼓起勇氣,憋紅著臉,像剛剛戀愛的男孩一樣羞澀地拿著一張海報跑到女生樓下:“其實我也很寂寞,真想找你聊聊。”然後就整天忐忑不安地在宿舍等待那些白衣飄飄的漂亮女生來自投羅網。結果,除了每天戰戰兢兢卻最終失落地等待外,他們還會被整個樓的女生嘲笑。
  傍晩的時候,那些灰色的女生樓就會被塗抹上一層玫瑰的顏色。那些癡情和不爭氣的男生就端著飯盆幫助他們的公主打飯打水,一臉受虐狂似的衷心地等待他的公主的笑容。那些撕心裂肺的呼喊,情意綿綿的擁抱,如火如荼的親昒,畢恭畢敬的嘴臉讓整個女生樓布滿了愛的味道。你走得近了,香風就會撲麵而來,讓你迷醉。一位女生家長來看他的“乖乖的”寶貝女兒時,看到如此多的男生在這裏癡狂,不禁眉頭直皺,“好一群狂蜂浪蝶”。那些外表冷酷的樓長大媽們就這樣一天天冷漠地看著這幕戲的上演,也逐漸養成了凶狠地對待男生的習慣。
  有時候這些樓也會成為課堂上的笑料。那次音樂欣賞課上,教授正講到9歲的莫紮特就遊曆了歐洲很多國家時,就聽到講台下一聲長歎:“我都20了,還沒有去過36樓呢!”其聲調悲壯淒婉,涼徹肺腑。36樓是95級女生駐地。
  據師兄說,從前的學生畢業時,滿樓道的女孩子們都在打毛衣,一件又一件,至於打給誰,她們自己都說不清。而且那時候滿樓裏都是哭聲,往往是一個人哭起來,所有的人就跟著落淚,要畢業了,要離開這些樓群了、要離開這裏發生的浪漫傳說了。更驚人的是、那時候的男生也照哭不誤,32樓是整個中文係的駐地,畢業生們整整哭了一周,那些平時看起來大大咧咧,什麽也不在乎的北大男生這時候心都軟得一塌糊塗……臨走前夜,男女生們同在女生樓前對歌,一首又首的情歌不知唱給誰聽……秋天到來的時候,北大是滿園的黃色的銀杏樹葉。那時候,滿地滿天的金黃色搭配著灰色的樓群是如此的美麗,宛如童話裏的世界。那幅景象永遠地印在了我的心深處。


  告別純真的詩會

  這所大學曾經以追求真理而聞名,遠離世俗和喧囂,曾經是高傲的北大人的重要標誌。但是在這個媒體越來越試圖滲入大眾生活的每個角落,而且我們的思維越來越依靠媒體的時代,她終究無法逃離被卷入其中的命運。而且由於她自身所曾經彰顯出來的獨特氣質也注定了她的巨大社會新聞價值,因此她輕易地就放棄了自己的準則,更加輕易地成為傳媒中的焦點。北大的學生社團已經快習慣利用北大這塊已經百歲的牌子為自己帶來名譽利益甚至未來了。隨便一個什麽樣的活動,那些精明的學生幹部們就會找來長長的一份單子,上麵寫滿了各家新聞單位的電話和地址,然後買上足夠的硬幣,你就一家家的打吧,亮出北大的招牌,聲明可以促進哪種文化事業,在北大你總是可以和文化產生聯係的。總會有人感興趣的,畢竟是北大啊。於是那些背著照相機和攝像機的記者們來了,你對著他們侃侃而談,一副北大青年才俊的感覺。於是,活動會很成功,因為它上報紙了,它上電視了,於是,你拉的那些讚助就都可以兌現了,於是……
  這是北大最常見的活動方式,那些張貼出的海報上都會注明有哪些媒體機構會出席,這似乎也成為活動成功與否的關鍵問題了。而北大的學生們也已經快習慣被包圍在媒體之中了,甚至對此有些迷戀了。
  三角地常有關於招聘的廣告、其中電視機構的招聘最具誘惑力,那長長的隊伍裏滿是那些長得漂亮又自視才氣的男女。這是一個充滿了誘惑的機會,北大人似乎更傾向於在焦點下生活。這些似乎都無可厚非,在開放的時代、信息的時代和把人格都可以推銷的時代裏,你沒有理由或者也不能夠成為自我封閉者。但是,這裏畢竟是大學,這裏是一個應該拒絕盲從的地方,這裏是一個表現獨特的地方,這裏應該是可以讓你靜靜思考的地方。尤其是那些氣質上與大眾性、流行性相去甚遠的文化藝術,當它們被人為地和傳媒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常會有一種驚人的滑稽。
  未名湖詩會是以它的先鋒性聞名的。在崇尚詩歌的80年代,它在北大內具有巨大的影響。進入90年代,詩歌迅速成為一種尷尬的文學題材,而未名湖詩會也逐漸成為一種圈子內的人士的聚會。在那些破舊的教室內,詩人們朗誦著他們的詩,頑強地表現著他們的生命力。
  這是北大百年校慶之際的詩會,在各大媒體紛紛爆炒北大之時,它也有了特別的新聞價值。詩會由往年的二教改到了正大國際會議中心的多功能廳,這是北大最豪華的場所。三角地特地貼出了大幅的廣告,上麵寫了出席詩會的十幾家著名的新聞機構的名字,充滿了煽動性。而且這種本來應該是自發的活動竟然演變成了像演出一樣的憑票入場。於是這場詩會終於獲得了轟動性的成功。那些沒有票的低年級的小男生小女生在門口擁擠著,期待著,他們焦急的神情像在等待劉德華的演出。
  在室內輝煌的燈光下,閃光燈不斷閃著,在人群中擁擠的是攝像機的鏡頭。那些根本不知詩歌為何物的記者們不斷地提出要見一見組織者的要求,他們要尋找新聞。由於太熱,空氣飄浮著強烈的躁動,加上設施的豪華,浮華的味道充滿了各個空間。
  詩會裏始終缺少一種參與感,台下虔誠的觀眾像觀看《泰坦尼克號》一樣專注地望著台上的詩人們。他們也沒有被感動,因為那隻是一種表演。整個過程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話是:“海子的詩歌不適合在這裏念的。”為了紀念這位詩人的詩會卻距離這位詩人的氣質是如此遙遠。
  那些朗誦的人也似乎由於要麵對鏡頭因而會麵對整個電視觀眾群的緣故也為自己蒙上了演員的色彩,我突然發現這些詩人其實都具有表演天賦。從前的未名湖詩會總會有些異端出現的,所以它往往應該具有某種先鋒特質。那是種真正探索性的東西,因為誰也不在乎什麽。麵對鏡頭了,中國人的表演欲自然就產生了,詩人們還會產生什麽異端嗎,他們還怎樣進行探索?那些遠道而來的詩人們隨便拿著他們的舊作就念上了。那些贏得滿堂喝彩的詩作是那些中國人最擅長的文字遊戲。用詩歌帶來笑聲,不斷的和洪亮的笑聲,都快成為那些朗誦者的追求了。我覺得他們當個詩人太虧了,他們本來是該成為喜劇演員的。
  站在人群中,我突然有一種恐懼,大眾傳媒真的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嗎?在它的籠罩下,我們還會有深刻和個性嗎?為了台下的觀眾,為了那些讀者的閱讀快感,這些本來應該棱角分明甚至不為人理解的東西竟一下子轉向成一種雅俗共賞的遊戲了。在那些包圍我們的報紙和電視之中,我們是不是還可以保持思想上的特立獨行呢,難道一切都要向媚俗過渡?在北大走到一百個年頭之時,她的傳統真的出現了一種巨大的變化嗎?要知道北大在曆史中從來都是充當一個不合時宜的逆流者出現的,她總是爆發出與眾不同的聲音,她的行為總是具有某種先鋒的實驗性……可是,今天呢?
  類似未名湖詩會的文化現象在百年之際的北大不斷上演著,所有的文化節都不遺餘力地在吸引媒體的注意,我在校園裏不斷看著鏡頭的晃動。所有的文化,不管你熱門還是冷僻都被鏡頭演變成流行文化和大眾文化。大眾文化是拒絕思想的,他們需要的是不斷的消息和文化快餐,然後迅速地轉化成垃圾。這是現代社會的一大弊病。
  一個社會必須需要一個群體的獨立思考,他們摒棄外界的幹擾,用人類最原始也最理想的思維方式思考,把我們向一個健康的方式牽引,所以他們必須具備一種冷靜和寂寞的思維環境,北大曾經是這樣一個場所。但是,我們的今天和明天呢?


  結束語

  北大裏可說的東西真是越來越少,想了很久也隻是這麽幾句話,而且亂七八糟地堆到了一起,其中大部分是批評性的,沒有好玩隻有憂慮,北大快變成沒有故事的北大了。我的學兄總是說我有某種北大情結,因為我總是希望北大是個充滿傳奇的地方,讓她的傳說感染每一個人,而事實上,北大越來越像一個平庸世俗的好大學,而平庸世俗的好大學是不需要傳奇的,比如清華。

本文選自《那些憂傷的年輕人》,許知遠/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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