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月虛逐精華影
如夢似魔魄自寒
紅樓夢罷枕猶濕
百年孤獨淚空添
紅樓夢開篇說道:作者自雲經曆一番夢幻之後,將真事隱(甄士隱)去,而借“通靈”說“石頭記”。而其“賈雨村言”所敷演出來的,卻在閨閣中曆曆有人。所以紅樓夢是用夢幻的手法,寫真實的人事。後世有人分析曹公之所以這麽隱晦曲折,是為了避免遭受文字獄之苦。須知康熙至乾隆年間,正是文字獄逐漸盛行之時—不過在這裏我無意探索這政治方麵的原因。我隻想說,假如夢幻的手法是因為避免受牽連而不得已用之,豈不正是“無心插柳柳成蔭”?試想紅樓夢若是少了那層如夢似幻的色彩,還有多少意趣?還能是紅樓夢嗎?
把在紅塵中打滾了一番稱為“經曆了一番夢幻”,正是道家祖師莊子在<<齊物論。內篇>>(<<漢書藝文誌>>錄為<<莊子>>,又名<<南華經>>)的說法。原文道:“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可見道家思想對曹公的影響之深,後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更直接以寶玉讀<<南華經>>而得悟。在道家看來,人生如夢,真假難分,人在夢中,卻不知身在夢中,以假當真,以無作有,所以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人生不但如夢,而且變幻無常。故有“好了歌”,唱的是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無奈。所謂徹悟者,便是要明白世上萬物短暫無常皆如夢幻的道理,而跳出紅塵火炕。甄士隱的一生經曆就是明證。然而出家之後到哪裏去?哪裏才是真實永恒?曹公給了我們一個“太虛幻境”。甄士隱去了那裏,後來柳湘蓮和賈寶玉也去了那裏,死去的十二釵最終也會回到那裏—因為那是她們的來處,黛玉本是棵絳株仙草,她是下世來還神英侍者寶玉的眼淚的,因為這個緣故,才有了一群風流孽鬼都下凡來,造曆幻緣。
隻可惜那個歸宿也隻不過是“太虛幻境”,甄士隱和賈寶玉是在夢中才看到它的。那麽到底人生是幻,抑或太虛幻境是幻?如果人生乃是虛幻,為何黛玉寶玉須得下凡才能了結還情之願?可見雖然世間萬物變化無常,盛極必衰,花落之時不堪悲涼,卻是真真實實的存在,太虛幻境隻不過是鏡花水月的精神寄托之所。且眼淚便是真情。寶玉癡心妄想到死後得到所有女子的眼淚,而後又因悟到不能全得而感傷,卻又不知他的緣分隻得黛玉之淚,且黛玉淚盡之時,他也將形如槁木—而他的種種多情博愛,不過是“意淫”,他卻不知。這便是情障了。
第一回中說<<紅樓夢>>“更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又說此書“大旨不過談情,亦隻實錄其事”。可知談情說實錄是實,夢幻部分是虛,實是有,虛是無,虛實相濟,有無相生,正是道家學說之根本。而談情之處,傷春悲秋,感物傷懷,承襲詩詞歌賦之精華。寫實之處,道盡人間百態,寫遍繁華富貴之盛,由盛轉衰之悲。“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有跡可尋,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而非像曆代野史豔情小說那樣千篇一律,千人一麵。
篇中間用的夢幻的手法雖然是虛,卻有很多象征和隱喻,曆來紅學家沉潛過深者,容易傷於穿鑿附會,天馬行空的,又傷於空泛。因為其博大精深,怎麽能讓人容易捉摸得透?真正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但前些時候讀了比之晚了200年出世的“百年孤獨”,發現其魔幻手法與紅樓夢幻大有異曲同工之妙,真是欣喜若狂,也顧不得才疏學淺,倒是要有感而發一番。想來想去,還是按照西洋論文5W寫法來說,似乎比較容易清晰可辨。那麽就盡量按照始終(When), 空間 (Where),人物(Who),表現方式(What)和根源(Why) 等幾個方麵來比較比較吧。這些方麵都是相互交錯的,隻能隨興而至,興盡則止了。
一. 始終都是虛幻。
就時代背景來說,<<紅樓夢>>和<<百年孤獨>>都是虛幻無可考據的。<<紅樓夢>>開篇明言“無朝代年紀可考”,“不知過了幾世幾劫”。<<百年孤獨>>也是作者完全虛幻出來的一個繁衍了六世的孤寂家族的百年興衰史。<<紅樓夢>>從黛玉進入賈府開始,到黛玉淚盡而終,在不會超過10年的時間內橫向寫出四大家族的盛衰。<<百年孤獨>>則縱向寫了一個家族的整整百年的曆史。
<<紅樓夢>>是假借一塊無才補天的頑石,幻形為一塊美玉後,經寶玉口銜出世,又被寶玉隨身攜帶,得以閱曆“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之後,通過美玉之眼所見所聞而記載出來的前塵往事。作者自比為“石頭”,以“無才可去補蒼天”哀歎自己的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但又通過寶玉的夙慧之眼,看出追求功名利祿隻是謀虛逐望罷了。道出了寶玉“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實是不屑為之。而富貴榮華如流水是時勢所趨,非人力所能挽回。狂風暴雨之下,樹倒猢猻散終不可免。
<<百年孤獨>>則多從血統和人性的弱點中尋找幻滅的原因。因為在這個孤寂家族的第一代,當那個有著極其旺盛的探索精神和無以倫比的想象力的老布恩蒂亞,在和他的同樣精力無限又非常務實勤勞的表妹烏蘇娜結合的時候,雖然兩個人的結合在理性和情感都是完美無缺的結合,血液中就已經流淌著幻滅的毒素---因為他的叔叔生下來就長了一條豬尾巴,最後短命而死。這個家族的最後一個子嗣也是長了一條豬尾巴,被螞蟻吃掉。書的結尾說:布恩蒂亞家族最後一個生存者破譯了吉普賽人梅爾加德斯的梵文預言手稿看到了整個虛幻出來的小鎮和他的家族的幻滅:
“他又跳過了幾頁羊皮紙手稿,竭力想往前弄清楚自己的死亡日期和死亡情況。可是還沒有譯到最後一行,他就明白自己已經不能跨出房間一步了,因為按照羊皮紙手稿的預言,就在奧雷連諾. 布恩蒂亞譯完羊皮紙手稿的最後瞬刻間,馬孔多這個鏡子似的(或者蜃景似的)城鎮,將被颶風從地麵上一掃而光,將從人們的記憶中徹底抹掉,羊皮紙手稿所記載的一切將永遠不會重現,遭受百年孤獨的家族,往定不會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現了。”
<<紅樓夢>>雖無年代可考,卻是虛中有實,從極其寫實之事跡之中,流露出很多的時代烙印。細處如服飾,如飲食禮儀,大處如人倫關係,科舉製度等等,都清晰如縷。而<<百年孤獨>>無論是人物事跡,還是時代環境,都是完全的虛幻。一點沒有時代的痕跡。借用無數的象征、比喻、借代、暗示、渲染,來暗喻了整個拉丁美洲文明的興衰。
紅樓夢幻的源頭可以追溯到中國古代神話故事和傳說中。女媧補天的傳說最早見於《淮南子·覽冥訓》: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下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足以立四極”。<<淮南子>>是西漢淮南王劉安召集門口所撰,被<<漢書.藝文誌>>列入“雜家”,多涉鬼神怪異傳說。
紅樓夢中的夢幻與現實經緯分明,不相攙雜。夢幻部分隻是用於寄托作者的情誌(如無才補天的石頭),或理想出路(如太虛幻境),或暗示作品中的人物的命運結局(如第五回中“警幻仙曲演紅樓夢”)。除了神出鬼沒的一僧一道有神神化化的行徑之外,其實人物的行為事跡並不涉及神魔怪異。比之稍前的神怪小說<<聊齋誌異>>和神話小說<<西遊記>>並不相同。
馬爾克斯說,他之所以寫<<百年孤獨>>,是為了藝術地再現他的童年生活,為他的童年時代所經受的全部體驗尋找一個完美無缺的文學歸宿。而且“布恩地亞家族的曆史可以說是拉丁美洲曆史的翻版”。我對拉丁美洲的曆史和傳說可以說一無所知,所以無從評論。隻是從<<百年孤獨>>中,可以看到其魔幻的源頭可以追溯古希臘神話、荷馬史詩還有<<聖經>>中創世紀神話上。
比如從吉普賽人梅爾加德斯身上,有著普羅米修斯的影子。普羅米修斯教會人觀察日月星辰的軌跡,用數字和文字交流,應用帆船航海,還教會占卜和圓夢的技術等。梅爾加德斯也是知識的傳播者,同時也是把從布恩地亞家族失憶和癡呆的深淵中拯救出來的人。開篇的時候,他“他手裏拿著兩大塊磁鐵,從一座農舍走到另一座農舍,大家都驚異地看見,鐵鍋、鐵盆、鐵鉗、鐵爐都從原地倒下,木板上的釘子和螺絲嘎吱嘎吱地拚命想掙脫出來,甚至那些早就丟失的東西也從找過多次的地方兀然出現,亂七八糟地跟在梅爾加德斯的魔鐵後麵”,又傳授練金術,航海技術,天文知識等。從而激發了老布恩地亞對科學的迷戀和探索。他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在臨死前用梵文寫下了布恩地亞家族的命運。他死之後,他的鬼魂仍然可以再現人間。
在古老的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奧德修斯曾經漂流到海上,看到許多過去的鬼魂。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也能直接跟他父親的鬼魂直接對話,可見鬼魂跟人類共存這個魔幻手法中最顯著的特點出現在西方文學上曆史悠久。
若純以“魔幻”而論,<<聊齋誌異>>和<<西遊記>>更接近於“魔幻”,而紅樓夢則隻是“夢幻”。中國古典小說中的魔幻源於古代的巫術和怪異傳說,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說:“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迄隋,特多鬼神誌怪之書。其書有出於文人者,有出於教徒者。文人之作,雖非如釋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為小說,蓋當時以為幽明雖殊途,而人鬼乃皆實有,故其敘述異事,與記載人間常事,自視固無誠妄之別矣。”
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的那種現實與幻景溶為一體,活人與鬼魂可以直接交流,應用許多神話故事和荒誕傳說使作品呈現亦真亦假,真假難分的創作方法被稱為“魔幻現實主義”。被評為“繼塞萬提斯的《堂.吉何德》之後最偉大的西班牙語作品”的<<百年孤獨>>於198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馬爾克斯因為“創造了一個獨特的天地,那個由他虛構出來的小鎮。從五十年代末,他的小說就把我們引進了這個奇特的地方。那裏匯聚了不可思議的奇跡和最純粹的現實生活,作者的想象力在馳騁翱翔:荒涎不經的傳說、具體的村鎮生活、比擬與影射、細膩的景物描寫,都象新聞報導一樣準確地再現出來”而使這種在50年代開始盛行於拉丁美洲的創作方法頂峰造極,獲得巨大成功。近年最風行的<<哈利。波特>>中也大量使用了魔幻的手法。
因此說,<<紅樓夢>>中的夢幻部分主要源自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和道教學說,而<<百年孤獨>>則與古希臘神話、荷馬史詩、(拉丁美洲神話?)、莎士比亞等一脈相承。若僅與魔幻而論,<<封神演義>>、<<搜神記>>、<<西遊記>>、<<聊齋誌異>>等小說更具魔幻色彩,但是由於源頭不同,與<<百年孤獨>>的魔幻呈現出不同的表現風格。在此不欲多論。紅樓夢幻基本上擯棄了“魔”,隻以“夢”現,在嚴格寫實的基礎上,夢幻部分隻是起了為作者言誌和暗示作品人物命運的作用,是“虛”的,而不是跟作品人物融成一體。與“魔幻”手法中人神(鬼)一起生活的情形是完全不一樣的。
讀<紅樓夢>,我有時會聯想到巨幅畫卷“清明上河圖”:同樣是氣勢恢弘,寥廓廣遠。同樣是畫盡百樣人物,描活世俗風情。隻是通過生動文字所營造的形象無疑比圖畫更加鮮活空靈,更能激發人的想象,又因每個人的體驗感悟不同,而在心中築構出自己的紅樓夢。
讀<百年孤獨>,我會想起<荷馬史詩>:充滿幻想和神話色彩,悲涼的詩意蘊含於娓娓動人的敘事風格之中,使人不由自主地陷入亦幻亦真的魔境。同時在腦海中浮現出一個體態龍鍾的老人,他無牙的嘴巴深深凹陷,四周布滿皺紋。從那黑洞一樣的口中吐出的故事,既悲傷又神奇。有時又好像看見了那個盲眼的遊吟詩人荷馬,他柱著拐杖慢慢地走來,一邊蒼涼地吟唱,歌聲飄得又遠又長。
紅樓夢中的夢幻部分,產生於作者內心深處的佛道意識,具體的形象是貫穿始終的一僧一道,還有警幻仙姑等。佛教相信輪回和因果報應,所以有寶黛的木石前盟。而整部紅樓寫的就是“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要逃離這可悲的因果輪回,隻有跟隨道士出家,像甄士隱,柳湘蓮和後來的寶玉一樣。
更多的在這裏: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0725/200808/2773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