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死去了?——小議金庸
武俠小說並不能算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文學的探索或革新。從形式到內容它都是傳統的。這樣的一種類型小說在一個20世紀末的大國家如此超大規模的廣泛而深入的流行,這在當時的世界可能是絕無僅有的。而接受這次洗禮的主要是孩子和青年人。根據我自身的經曆推算,這個人群中較為大量的閱讀過武俠小說的人數可能會達到70%~80%以上。然而,如果我們的目光稍稍向前推移,就在幾年前剛剛粉碎四人幫後,國家重印一批文革中被禁的中外名著,那時同樣出現了一種奇觀,青年人熬夜在當地的新華書店前排起長隊爭相搶購世界名著。這也是舉世罕見的。如果我們的目光再向前推移,我們可以發現在唐朝中國人就已經開始了在全民族範圍內的狂熱的傳播誦讀詩歌的情況,那可同樣是世間稀有的奇觀,以至於當時文人居然可以抄寫一首白居易的詩拿到市場上換一尾魚。這在今天我們這個唯利是圖的時代,真是讓人不無感慨。這個現象耐人尋味,但至少我們是一個熱愛生殖和文化的民族。
然而,目光如果向後推移,在武俠小說超流行之後,中國的閱讀文明就迅速的崩潰了。有過幾個小波浪,最重要的一個可能要算王朔。王朔的小說在思想和語言上是具有反叛性的,記得在《頑主》中有一句對白:我就是喜歡俗的。王朔的反叛不是反思,更多的還是簡單的停留在“我是流氓,我怕誰”的階段。可以看成是改革開放後一小段思想與文化的開放自由中一種文革的反文化的延續。今天中國依然有閱讀習慣的人數可能在世界上是比較低的。如果人均後,可能會相當的低。
集體閱讀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聖經一直是西方的集體閱讀的讀物。儒教是曆史上中國人的集體閱讀的讀物。文革中全中國人的集體閱讀是毛澤東思想。而需要注意的是六四中的學生正是集體閱讀過武俠小說的一代人。而這一批人也是經曆傳統的、非市場化的、理想主義的精英教育的最後一代人。之後,中國全民族青年人的最後一次集體性的精神洗禮是周星馳的電影。周星馳曾去北大給中國最高學府的精英們講座,據說受到熱捧,被譽為後現代的大師。但周星馳非常有自知之明,坦白說他並不知道什麽後現代。侯寶林也去北大講過課,講語言的藝術。
近現代西方文化發展的軌跡與中國的完全不同。它首先出現的是文化內部大爆炸式的革命,隨後各種流派湧現,但最終在市場中傳統文化開始衰敗。變化最劇烈的可能是繪畫,但影響最深刻的仍然是文學和閱讀習慣的改變。喬伊斯或許是一個標誌性的頂峰,他完成了兩本偉大的但幾乎沒有人讀過的書。西方的傳統文化始終追求精英性,批評性,原創性和專業性。雖然這個過程與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潰敗的結果是一樣的。
即閱讀文化開始衰敗。
文字的出現是對人類最深刻的改造。寫作與閱讀在曆史上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可以說它一直在塑造著一個民族的精神和社會體製。而閱讀文化的改變,是今天人類開始的諸多深刻改變之一。它在表麵上是市場決定的,甚至帶有一定的偶然性。當年網絡的發明者隻是為了聊天的方便,當然他們是專業的聊天,但沒有想到網絡有一天可能會改變人類的閱讀文化。但是,在本質上這是人類從感性動物向理性動物轉變的必然。人類在未來的發展將越來越多的以技術和算法為導向,而越來越少的依賴情感和思想。所謂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而文學很可能有一天將從大學的專業消失。哲學也一定會消失。
所以,或許今天比討論金庸和武俠小說本身更有意義的是,思考武俠小說風行中國的這一現象。因為,如果人類的閱讀文化注定消亡,那麽談論一本書,一首詩,或一個作家的死去又有多少意義。其實,今天金庸的去世和當年金庸的流行相比簡直太寒涼了,可以說寒涼徹骨。而過去,一個真正的作家往往是死後才開始睜開眼睛在曆史上複活。未來很可能那些曾經不朽的作家將一個個死去。人類追求精神永生的時代行將結束,一個追求肉體不死的時代已經拉開序幕了。
不過,從另一方麵來說,今天寫作與閱讀就更有意義了。氣定神閑的堅守是一種美。用一生追求一次失敗也是一種輝煌,而且是一種極為璀璨的輝煌。
立
2018/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