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中夜起
微風蕭蕭吹菰蒲,開門看雨月滿湖。
舟人水鳥兩同夢,大魚驚竄如奔狐。
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獨形影相嬉娛。
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掛柳看懸蛛。
此生忽忽憂患裏,清境過眼能須臾。
雞鳴鍾動百鳥散,船頭擊鼓還相呼。
7月16日讀蘇軾《舟中夜起》有感
(一)
讀蘇軾《舟中夜起》驚歎不已。此詩堪稱仙品,寫的極為奇幻。總覺得蘇軾身上有著某種特異的稟賦,是中國曆史上其他文人所罕見的。
這是一個飄忽的靈感與神秘機緣恰巧交匯的瞬間。千古一刻。然而,在這樣美妙的時刻,靜寂之夜,蘇軾卻又隨即寫出,“此生忽忽憂患裏,清境過眼能須臾”,把夢幻一下打碎。“雞鳴鍾動百鳥散,船頭擊鼓還相呼。” 於是,這貌似平常的結尾一句,便像從夢中驚醒後的空曠,寂寥中有著許多難言的滋味在心中散開。那時是元豐二年,蘇軾在湖州做太守,這裏遠離朝廷的政治鬥爭,本來正是悠閑自得的好時節,但仿佛在這個如夢似幻的夜晚,冥冥之中他在恍惚的詩情畫境裏又突然感覺到讓他不安的陰影,烏雲正漸漸襲來,遮住天上的月亮。風雨欲來?“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掛柳看懸蛛。”果然,不久之後,平地狂瀾。蘇軾無端受到朝中一班掌權小人的迫害,身陷一樁險些讓他喪命黃泉的烏台詩案中。他被官兵從湖州押解到東京汴梁,投入烏台。這是蘇軾一生顛簸的開始。這樣看來,這首詩裏的每一個意象又似乎都散發著某種隱隱秘的不祥氣息。蘇軾的身上有某種異稟。烏台,即禦史台。在宋朝,凡群臣犯法,重者下禦史台,輕則投大理寺。蘇軾被抓後,官兵又去抄了他的家。這可把從來沒有經曆過風雨的蘇軾的夫人嚇壞了。她不由得怨恨起丈夫平日裏沉嗜詩文,給家中招來這樣的禍災。於是官兵走後,她一氣之下把家中丈夫的手稿全燒了。那些都是蘇軾的手書啊!且不說那裏的詩文,就是上麵寫的每一個字,也都是全宋朝第一書法大家的墨跡呀。
早在許多年前,蘇軾的表兄文同就屢次勸軾要慎言,更不要譏諷朝政。那時文同與軾同在館閣任職,但文同隻專心書畫,不涉政事,後來他開創了繪畫史上的“文湖州竹畫派”。這樣為官我看也實在夠嗆。而且,宋朝官員的待遇是相當豐厚的。道理蘇軾全明白,可天性難改。其實在熙寧年間就發生過一件事情。那是熙寧六年,在京城做官的宋朝首席科學家沈括以欽差大臣的身份來到杭州,來到之後便特意去蘇軾府上拜訪。兩人見麵相談甚歡,分手時沈括表示希望得到子瞻先生近來詩稿。蘇軾當時就痛快答應下來。結果沈括拿到蘇軾的詩稿,回到家中逐一批閱箋注,曲意穿鑿,最後得出結論,蘇軾借詩文“譏訕朝政”,並將這一重大發現報告給神宗。神宗一直欣賞蘇軾的才華,極為喜愛他的文章詩賦,所以當時看過沈括的奏折,也就一笑了之,置於一旁。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後來蘇軾自然也知道了發生的事情,但也未加在意。蘇軾一生從不記仇。晚年曾殘酷迫害過他的官員被貶到他曾被貶流放的南方荒蠻邊陲時,他還給其家人寫信安慰並告知應該注意的事項。而神宗呢,二十歲時就坐了皇帝。當初的他銳意改革,一心想變法圖強能有所作為,成就一代英主。雖然蘇軾反對新政,神宗卻也容忍得他。但隨著時間推移,變法困難重重,難以進展,而更重要的是,長期的專製讓他越來越獨斷,也越來越膽怯,疑心日重,受不得嘲諷。所以在元豐二年,那些欲置蘇軾於死地的人們所用的手法與當年沈括如出一轍,證據、結論也大同小異,但這時的神宗看過奏折卻龍顏大怒,下旨將蘇軾抓了起來,投入禦史台的牢中審訊。
但在元豐二年的那個夜晚,蘇軾為什麽要憂慮呢?即便是後來注定要發生這些可怕的災難,但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在這樣的一個童話般的幻境裏,為什麽不暫時忘掉那些憂慮,寫一首單純,快樂,奇幻的詩?蘇軾是如此聰慧超脫之人。當年蘇軾夜宿燕子樓,寫下一闕《永遇樂夜宿燕子樓夢盼盼作此詞》,“人生如夢,何曾夢覺,但又久歡新怨。”人生如夢。人生是一場夢嗎?如果是,那麽這場夢的荒誕之處就在於,你可以在夢裏意識到這場夢和這場夢裏的荒誕,但你無法改變這個夢,也無法從這場夢中醒來。“孤雲倦鳥空來往,自要閑飛不作霖。”解脫?物我兩忘?你其實什麽也忘不掉,想放也未必能放不下。但我仍然惋惜,為什麽不寫一首隻有奇幻而無憂慮的詩?一首大人的童話。而為什麽我們的曆史上從來就沒有留下過一首簡單而奇妙的童話?或許在某一個瞬間裏你可能真的會把一切都忘掉,物與我,甚至連同這場夢。但“此生忽忽憂患裏”,這樣的一句話便把這個瞬間一下子打破了,那些神奇的光澤全都消失,它又變回一首平常的詩。因為,這樣的憂患在兩千多年裏一直時時刻刻縈繞在中國的那些文人們的心頭,像是上朝時官員們頭頂帶的帽子,一人一頂。在宋朝京都的開封府,每個男人出來時都要戴帽子。那是一個有趣的習俗。
(二)
在禦史台的牢獄裏,對蘇軾的刑訊逼供通宵達旦。蘇軾受盡精神和肉體上的折磨。當時隔壁的牢房裏關著一位受人誣陷的官員,在詩中記錄了蘇軾的遭遇:“遙憐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吳興就是湖州,吳興守指的就是湖州太守蘇軾。不過或許對於蘇軾精神上震動最大的是他的骨肉親人的一次偶然的疏忽。蘇軾在獄中每日由長子蘇邁給父親送飯。兩人約定平時隻送肉,如果得到凶訊就送魚。但一天蘇邁因要出城借貸,臨時委托一親戚代他給父親送飯。那位親戚看見平日蘇邁總是送肉,於是想給蘇軾換換口味,就特意買來一條鮮魚,烹製好了送給蘇軾。蘇軾見到這條魚時,大驚失色。是夜寫下了兩首絕命詩。今天我們很難真正體會蘇軾在那天晚上的心境。因為我們並沒有親身經曆過如此真實逼近的麵臨死亡的時刻。
後來,蘇軾最終被赦免。天佑奇才。他被下放黃州,擔任一介閑職。在要赦免前神宗還是放心不下,想看看他是否有怨懟不臣之心,於是派出一個小太監,半夜來到蘇軾的牢房,進來後扔下包裹倒頭就睡。蘇軾那時剛剛就寢,見狀以為是新關進來的犯人,所以便未在意,不久就酣然入睡。第二天淩晨,蘇軾被那人喚醒,朦朧中聽來人說:賀喜學士了。蘇軾似夢似醒中問是何喜,那人隻說:安心熟寢就好。然後竟自行打開牢門走了。這個太監回去報告神宗,蘇軾在獄中舉止坦然,一夜安睡。這樣,神宗才最終放了心。不過,當年崔琰可沒有這麽幸運。他因人饞餡被曹操罰為徙隸。之後曹操還不放心,想看看崔琰服了沒有。於是同樣派人去查看,但派去的人回來說:“琰然受刑,卻與賓客來往,門庭若市,接待賓客胡須卷曲,雙目直視,好像有怨忿。”崔琰的胡須濃密卷曲,而且眼神有些直楞,所以樣子好像是不服,於是曹操就把崔琰給殺了。但據與蘇軾同時代的李公麟所繪蘇軾畫像的摹本來看,蘇軾長得疏眉朗目,相貌安和,尤其是胡子長得服服貼貼的很稀疏。總的來說,中國男人的胡子就這樣變得越來越軟而且服帖了。現在胡須濃密剛硬的男人已經非常少了,眼神也都變得靈活而且溫順。蘇軾在獄中的絕命詩中第一句就說:“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烏台詩案後,蘇軾仍然寫詩作文。在黃州的生活雖然清貧,可是蘇軾過得有滋有味,很是灑脫。不過,現在他變得越來越畏人畏事,不敢再輕易給別人自己的詩文手稿了,除非是親朋至交向他索求。而抄寫時還往往會心有餘悸。烏台詩案的陰影持續的影響著他。他已經再也寫不出像《舟中夜起》這樣奇幻的詩了。但也正是在這一時期,他寫下了千古絕響的前後《赤壁賦》,還有書法史上被譽為神品的那幅《寒食帖》。《寒食貼》本是蘇軾在寒食節寫的詩的手稿,“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轉眼間來到黃州已經三年。在黃州蘇軾寫的詩不多,但寫的詞不少。許多都是膾炙人口的名篇。當然,最有名的還是那首《念奴嬌·赤壁懷古》。蘇軾在這裏開創了豪邁的詞風,這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一個裏程碑。不過,《江城子》中有一句倒特別有意思:“使君留客醉厭厭,水晶鹽,為誰甜?”曾季狸注雲:“東坡《雪》詩,‘水晶鹽,為誰甜?’鹽味不應言甜。以古樂府考之,言‘白酒甜鹽’,則知鹽可言甜。”在這闕詞的題下還有作者的自注:“大雪,有懷朱康叔使君,亦知使君念我也,作此以寄之。”以鹽喻雪,始於《世說新語·言語》,謝安侄兒詠雪,“撒鹽空中差可擬”句。吳均《行路難》有“白酒甜鹽甘如乳,綠觴皎鏡華如碧。”這個甜甜的鹽或許是南朝對由印度傳來的蔗糖的稱呼。但在蘇軾的詞裏也許是思念會讓像鹽一樣的雪變的有點甜。在黃州度過了最初一段時間的驚懼、封閉的日子,很快蘇軾的生活又開始變得活躍有聲有色起來。據說後來蘇軾在黃州期間很少一人獨處。每天清晨起床,如果無人造訪,他就主動去拜見朋友。和友人一起飲酒作樂,遍訪山川名勝。後來,直到蘇軾被流放到中國最南端的海南島,還有人不遠萬裏來找他。其實,蘇軾的生活就是這樣,一直很熱鬧。《書東皋子傳後》中蘇軾自謂:“閑居未嚐一日無客,客至,未嚐不置酒。”而中國古代文人的生活也都大抵如此。他們的詩詞歌賦中多有滄桑與空寂,而少有孤獨與離經叛道的思想。隻有順思沒有反思,無論顯與隱,總有可以膜拜順服的思想與理論來指導人生,來自我滿足。
“雞鳴鍾動百鳥散,船頭擊鼓還相呼。”這是一種深夜醒來走出船艙看雨時的孤獨感嗎?後來,哲宗即位。司馬光被重新啟用為相。在黨爭失勢後,他閉門著書,潛心研究曆史,卻並沒有獲得新的智慧,使自己的人生境界提高。蘇軾也重新入朝為官。但他很快發現舊黨對新黨打壓,對新法一概否定、廢棄,其做法本質上與當初新黨是一樣的。於是,他又開始進言,指斥時弊。這樣一來,他就又受到舊黨的排擠、饞餡,既不見容於舊黨,又不能見諒於新黨,於是這一次,蘇軾主動自請外放。但在那時他是否感到過孤獨呢?也是從這時起,他開始欣賞、喜愛原來頗為有些不以為然的白居易的那些簡單的詩了,並以白居易的詩句為自己起了一個流傳千古的名號:“蘇東坡”。在這之後他經曆了啟用,被貶,複啟,再次被貶,起起伏伏的循環。直到公元110年,朝廷大赦,蘇軾被再次啟用,任命為奉廷郎。這時的蘇東坡已徹底厭倦官場,一心向往晉代的陶淵明。也是在人生的最後階段,蘇軾寫下過這樣一句詩:“我豈犬馬哉,從君求蓋緯。”可能整個中國曆史上,從來沒有文人像他這樣開始朦朧的懷疑反思中國文化體製中一些最根本最要害的思想了。這是我格外看重蘇軾的原因之一。他會懷疑。他十分向往長生不老,但在臨終前仍然懷疑佛法。在第二年的八月,蘇軾死在了北歸途中。中國有過兩個死在顛沛流離的歸途中的偉大的詩人,另一個是杜甫。這是我們的文化的一個奇跡。在這一年的三月,蘇軾在回歸途中遊覽金山寺時,又看到自己當年的畫像。看著留在一頁宣紙上的自己當年的影子,他寫下了平生日暮中的一首詩,《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係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這首詩寫的極為簡單平淡,像一朵幹枯的花。據蔣勳先生說,宋朝的文人開始流行為自己畫像,並把畫懸掛在居室。這是自我意識的一種覺醒。醒或者是夢,有誰知道。但是當蘇軾在寫《自題金山畫像》時又是否感到過一生的孤獨呢?古代的中國是一個詩歌的王國,但中國古代的詩人又都一心想建功立業、名留青史,其實幾乎沒有一個人想做一名詩人。這真是一個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