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人是個美人兒。真的,方圓幾裏地,她最美。前後幾十年,她最美。對了,我們老輩兒的人,我是說也沒那麽老哈,管自己的配偶叫“愛人”。怎麽樣,是不是比“太太”更熱烈,比“老婆”更有範兒?
我愛人真的是個美人兒。有多美?這麽跟您說吧,我特愛做菜,也特會做菜。但是,一旦我愛人出現在我做的一桌子好菜旁邊兒,就沒人看菜了。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對了,叫“秀色可餐”。
一到這種時候,您猜我會怎麽著?生氣?把愛人藏起來?對別人翻白眼兒?才不呢。看又看不掉一塊兒肉,想看就看去唄。我就自己個兒拿著炒勺在肚子裏傻樂。我得意!
然後,我愛人就會逮著機會在我耳邊咬著牙說:“嘚瑟吧你……”
對,我就得瑟了。我一個家裏幾輩兒炒菜的,大老粗一個,人也不是那麽帥,能有那麽漂亮的愛人,我不嘚瑟誰嘚瑟?
問我怎麽娶到嬌妻的?這個說來話長。還不是因為我會炒菜嗎?還不是因為我會包包子?說到底,還不是因為我能賺錢?
每次我這麽說,我愛人就老不樂意了:“你瞎嘚瑟,倒是把我襯托成個嫌貧愛富的人了。你摸著良心說說看,我當初嫁給你,是看上你的錢嗎?你那會兒剛開始包包子,才能賣幾個錢?”
的確,我愛人當初看上我,不是為了錢。
我家三代廚師,爺爺可是給達官貴人做過私房菜的,爸爸是機關食堂的大廚,經常給領導做小灶。我嘛,生的時代稍遜一籌,不過我也會做菜。而且,我可以從膠東的鮁魚餃,到川北上河幫的泡椒鳳爪;從潮汕的沙茶牛柳,到淮揚的水晶肴肉;從閩東的佛跳牆,到徽州的燉甲魚;從湘西的風雞,到杭幫的醋魚...... 隻要我吃過的,就能在我的灶台上複製得八九不離十。隻要我聽過的,也能模仿得七分像。
我愛人,那麽一個美嬌娘,就喜歡看我在煙熏火燎的廚房裏燒菜:炒、爆、溜、炸、烹、煎、貼、燒、燜、蒸、汆、煮、燴熗、醃、拌、烤、鹵、凍、熏、卷、拔絲、蜜汁...... 各色食材,千般調料,在我手裏可以演繹出無限風情。就如我的親密愛人一樣,風情無限------ 當然,那是隻給我一人的私房菜。
最令我得意忘形的是,她不僅僅看我燒菜,她會幫我。磨合了沒幾天,她的幫廚天賦就展現了出來:我連一個眼神都不用,她就知道我要什麽家夥什兒,我要什麽菜碼,我要什麽調料。她切的菜那叫一個可心喲,不會燒菜的人絕對體會不到。那些切好的菜,就像她的人一樣濃淡得宜,該胖的地方胖,該顯條兒的地方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有時候我看著她切的像火柴一樣土豆絲,半透明的藕片兒,都禁不住心旌飄蕩。
她幫廚,不僅僅是幫廚,還可以捋順我被討厭的客人撩起來的逆鱗,清心去火,讓燒菜變成修行一樣的藝術。
對,我愛人是個美人兒,就是因為她藝術。這一點我沒吹牛,她本身就是藝術。話說我家三代為廚,而他們家則是幾代為藝術家------ 爺爺輩兒是國畫大師,父輩是搞革命宣傳的,到了她這輩兒,生的時代稍遜一籌,她高中畢業就去了工藝美術廠,專門花瓷瓶毛胚。但是你別小看這個畫瓶子,要想畫得好,童子功少不了。給您舉個例子:我愛人可以在宣紙上一口氣從上到下畫一條五尺長的墨線,畫完你拿尺子比一比,比尺子還直!她畫的美人兒,那眉眼,那身段兒,那水袖,就跟活的一樣。就跟她走進了畫裏似的。
懂行的人說,這不僅僅是童子功,也不僅僅是天賦,關鍵的是她心靜。對,我愛人是個心靜的美人兒。就算她偶爾起急了,就算她想修理不著調兒的我,她的手段也是靜的。不過往往挺有效的,嘿嘿。我就吃她那套哈。
言歸正傳,她為何會看上我這麽個廚子?最早的時候,當然是我死纏爛打。她在一次次安靜的欲推還就中,還是陷落了。不過,她家裏真夠內啥的。明明知道自家的大姑娘看上了上進的小夥子,就是急赤白臉地要把我們給攪合黃了。不就是看不起廚子嘛?你們給評評理:給貝勒爺畫像的,就一定比給貝勒爺燒菜的高貴嗎?工宣隊拿筆的就比食堂掌勺兒的覺悟更高?畫瓷瓶兒的就比賣包子的要文明?
對了,我剛認識她那會兒剛剛開始創業。嗯,就是賣包子。您別小看這賣包子,從體力、手藝和經營策略上都挺考驗一個人的綜合素質的。我每天三更半夜四點不到就起床和麵,等麵醒發的時候拌餡兒,然後揉麵,準備籠屜,熬粥煮豆漿。等五點多開始包包子,到第一批上早班兒的人出門的時候,我的包子剛好出籠。
告訴您吧,我的包子那叫受歡迎,不出半個小時,就賣出去好幾屜。到了晌午九點來鍾,我可以賣約麽一千多個大包子。然後收工,拿錢去買第二天的菜和肉,再買今天要做的食材,然後去泡妞。幾乎所有的妞兒聽說我是賣包子的都不愛待見我,除了我愛人。她多有投資眼光啊!一早看出來我是包子界的翹楚。
不是我吹牛哈,我的包子真的獨領風騷,那俏模樣,就和我第一次看見我愛人的時候她的樣子如出一轍:潔白光滑的皮膚,均勻細長的褶子,中間收口如櫻桃小嘴兒一樣。關鍵是有內涵:豬肉大蔥的最好吃是那浸透了肉汁兒的麵皮,黑油油帶著一絲兒甜味兒和十足的肉香;紅燒肉粉條兒包子最好吃是裏麵糯而不膩的肉皮;菜肉包要有帶著清香的菜味兒;醬肉包的關鍵是裏麵的筍丁兒......甜口的也有:紅糖餡兒的看著容易,但要是一口咬下去糖不流沙,或者嚼出來牙磣感,就沒戲了;豆沙包兒要有豆型,卻一定要軟爛;我還發明了棗泥核桃碎的包子,吃過的都叫好......
我愛人看得眼花繚亂,立馬決定入股------全身心入股。把她爹媽氣得半死。結果呢?我倆的小日子蒸蒸日上,每天一千來個包子,三百塊錢左右的收入,一年下來,也有十幾萬了。在那會兒,不得了!而且我沒啥壞毛病: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這“上五邪”和“下五邪”裏我就占了一個“吃”字。話又說回來了,為啥“吃”算“上五邪”之一呢?民以食為天啊,再說了,也是藝術呢。我那麽漂亮的愛人力排眾議嫁給我,就是對這條兒真理的檢驗。
當然,她的投資回報不賴。且不說金錢效益(帳都歸她管),就是吃我做的私房菜這一點,就讓她得意忘形。你們可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請我去做私房菜呢。我可不是誰都答應的。要是價錢談不攏,對方看著討厭,我絕對不勉強自己。我留著好手藝,好心氣兒,還要寵我的美人兒呢。
我倆的合作,那叫一個穩定------ 一拍即合後,一眨眼就是幾十年。可惜,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我愛人最終還是要撤資了。在她七十歲整那年,也是我倆合作的第五十個年頭,她說有點兒累了,有點兒乏了。她說,也許這輩子就陪我到這兒了,再也不能給我幫廚。
那一刻,很安靜,一如她宣布所有重大決定時的安靜。那一刻,她還是那麽美,一種付出畢生柔情後的釋然之美。她看著我,似乎是給我發了一張廚師畢業證書。她說:我覺得你自己也行。
我不行。我不答應。憑什麽,她說走就走?她開玩笑說:“我吃膩了你的菜。要去天堂嚐嚐別的味道。等著你來的那天,咱們再一起折騰。你不是說過嗎?好廚師不僅僅要刻苦,也要嚐遍天下美食。我先去一步,幫你探尋。”
“要是你嚐了別人的好吃的,就忘了我咋整?”我要哭了。
“你怎麽搞了一輩子,最自信的還是在廚房裏?你說我憑啥嫁你?真的是貪嘴啊?”她嗔怪的樣子,是天下美人裏最美的。雖然發絲不再如雲,雖然皮膚不再如脂,雖然眉目不再如畫,雖然腰身不再如柳,可是她在我眼裏還是那麽美。
“不許哭!”她真的生氣了。
我握著她無力的手,說:“你不講理。我有一千個傷心的理由。”
她笑了。一如人生初見,那笑容隻有我愛人才有。
我愛人,是個美人兒。
我就是個廚子。可是,我愛人是個美人兒。她以自己的選擇定義了我的成功。
我愛人,就是一個愛美食的廚子的愛人,可是,她是個美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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