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呂蓓卡 來源 | 人物
東京奧運會女子10米跳台比賽中,14歲的全紅嬋橫空出世,用3個滿分動作和消失的水花點燃了整個社交網絡。
在沸騰的讚美聲中,曾經的「跳水女皇」高敏第一個發出了預警——她以過來人的身份表示,這個女孩未來可能會麵臨一個又一個的關口,她將麵對的,很有可能是「走鋼絲一樣」的生活。
循著高敏的預警,我們去了全紅嬋的家鄉,見到了她的家人,拜訪了她的曆任教練,還采訪了跟蹤報道跳水多年的記者,我們試圖找到以下問題的答案——
一個被稱為「天才」的跳水運動員在14歲時便登上了職業的最高峰,她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她將在未來遇到什麽問題?巨大的讚美聲中,我們該如何看待她的成就,以及,麵對未來諸多的變數,我們又該如何保護她?
我們找到了一些答案,它們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殘酷,也比我們想象的溫暖動人。
賭對了
要不要換掉全紅嬋,讓拿過多個世界級比賽冠軍的張家齊上?
東京奧運會女子10米跳台比賽開始之前,有太多人找到中國跳水隊領隊周繼紅,問了她這個問題。
大家的理由很簡單,全紅嬋太「新」了——一年前,東京奧運會宣布延期時,整個跳水界根本沒人知道全紅嬋是誰。2020年10月開始的國內奧運選拔賽,全紅嬋第一次亮相國內大型比賽,3站選拔賽後,積分名列第一。在拿到女子10米跳台的奧運參賽資格時,全紅嬋沒有參加過任何國際比賽,即便是全國的比賽,也沒參加過幾場。
大賽經驗不足,這很容易出問題——對於這一點,最直接的佐證是,去東京之前,國家隊組織了四次隊內測驗,為了讓運動員提前感受大賽氛圍,測驗的開賽時間與東京的比賽時間保持一致,裁判員統一著裝,一切規則、流程都以奧運會為標準。但在這幾次比賽中,全紅嬋的表現都不好,其中一次,總分比自己的最好成績,少了將近60分。
那段時間,全紅嬋的心理狀態也很差,常常焦慮到頭痛,晚上躺在床上也很難入睡,好不容易快睡著了,又會忽然醒來,第二天訓練時克製不住地犯困,肘關節也受了傷,狀態幾乎跌到了穀底。
央視體育記者張朝陽見到過那個時期的全紅嬋。當時是6月中旬,張朝陽到國家跳水隊拍攝出征奧運的紀錄片。麵對張朝陽的鏡頭,剛剛參加完隊內測驗的全紅嬋顯得很沮喪,一直在歎氣,她這樣形容自己的心情——
「煩,不知道在煩什麽,就是好煩,一點心情都沒有」;
「訓練的時候,困」;
「緊張,比參加奧運會選拔賽時緊張多了」。
也正是在那次拍攝中,全紅嬋提到了自己從沒去過遊樂園,也沒去過動物園,奧運會結束後,她最大的願望是去遊樂園抓娃娃。聽到這些,張朝陽的心揪了一下,「覺得她特別無助。」
眼看著奧運會越來越近,全紅嬋的狀態依舊不穩定。一次,在跟周繼紅聊天時,張朝陽也問了同一個問題:要不要換掉全紅嬋?「她現在一定是一個有很大隱患的年輕選手。」至於具體的隱患是什麽?很簡單,一個是第一次出國比賽,還是奧運會,全紅嬋能不能適應?另一個則是,裁判們完全不認識全紅嬋,她不可能得到任何印象分,如果發揮稍有欠缺,會在打分上非常不利。
何威儀是全紅嬋的主管教練,他也承認,比起陳芋汐和張家齊,全紅嬋的確要稚嫩一些。奧運選拔賽中,全紅嬋的積分排名第一,陳芋汐第二,張家齊第三,她們三個都有奧運奪金的能力,但如果論穩定程度,「張家齊的確比全紅嬋更穩一些。」何威儀說。
「奧運會之前,我覺得相信全紅嬋能拿冠軍的估計隻有周領隊一個人。」張朝陽說,但在他看來,這種相信更像一場賭注。
作為整個中國代表團年齡最小的運動員,全紅嬋在無數懷疑聲中去了東京。在東京的前幾天訓練,她的狀態依舊不好,麵對難度動作207C,她一直找不到感覺。
207C是所有女子跳台運動員共同的難題,它要求運動員在起跳後,抱膝向後翻轉三周半,再展開,入水,一係列動作的完成時間不足兩秒,要求運動員有極強的力量和控製身體的能力。在具體的比賽中,207C的成敗,往往決定著一整套動作的成敗。
去比賽場地適應訓練的前一天,在做207C時,站在10米跳台上,全紅嬋甚至哭了。後來的采訪中,記者問她怎麽哭了,是害怕還是頭疼,在鏡頭麵前,全紅嬋用胳膊擋著臉說,「頭疼。」教練在旁邊替她回答,「她是既害怕又頭疼。」她才承認,「怕一點點吧。」
根據規則,奧運會正式比賽開始前,各國代表隊可以在規定的時間內更換參賽名單,這時,又有人找到周繼紅,問她,要不要換全紅嬋?周繼紅從頭至尾沒有絲毫動搖,堅持派全紅嬋上場。
2021年8月4日,東京奧運會女子10米跳台預賽開始。又是207C,全紅嬋出現了重大失誤,得分47.85,隻有她最好成績的一半。半決賽時,還是207C,全紅嬋依舊完成得不理想。
但在廣州通過直播看比賽的何威儀卻感覺到,半決賽的全紅嬋慢慢進入了狀態,「身體明顯緊了。」作為全紅嬋的主管教練,幾乎沒有人比何威儀更了解全紅嬋。
之後發生的故事,所有人都已經知道——決賽中的5個動作,全紅嬋拿了3個滿分,全部動作的滿分477分,她拿了466.2分,創造了女子10米跳台的曆史最高分。
關於決賽當天的全紅嬋,張朝陽的描述是這樣的,「她人小,動作輕,腳下跟裝了彈簧一樣就起來了,現場衝擊力特別強。」至於這個衝擊力有多強,張朝陽說了兩點,一個是全紅嬋跳完,觀眾席上不光是中國隊的隊員,包括那些國外選手也很激動,「拚命地鼓掌。」另一個是,「裁判瘋狂地甩10分。」
「她(全紅嬋)真的就是為這個大賽而生的。」張朝陽感歎道,「周領隊賭對了。」
實力,還是運氣
全紅嬋奪冠一周後,在廣東省跳水隊的陸上訓練館,我見到了她的教練何威儀。與全紅嬋突破質疑、一鳴驚人不同,何威儀在這段時間的經曆,卻是頗有意味的另一番景象——
他是全紅嬋在廣東省隊的主管教練,全紅嬋入選國家隊時,距離奧運會隻有不到10個月,實在來不及配新的教練進行磨合,何威儀便被臨時借調到國家隊,陪著全紅嬋在北京訓練。但東京奧運會有嚴格的人數限製,何威儀並不是國家隊的教練,因此,在全紅嬋去東京之前,他回到了廣州,通過電視直播觀看了全紅嬋的所有比賽。
我們談起全紅嬋在奧運會決賽中的驚人發揮,何威儀的言語中透露著一種「孩子爭氣」的驕傲,但也始終保持著一種專業的冷靜,在他看來,全紅嬋的表現,既是能力的體現,也有運氣的加持,「她以前有這種水平,但把它調動出來比較難,那一秒鍾,她調動出來了。」
關於全紅嬋的能力,目前最廣為人知的事例是——2014年,湛江市體校跳水教練陳華明去選苗子,在一所村小,他發現一個女孩子立定跳遠特別厲害,一米二的身高能跳出一米七六的成績,那個女孩,就是全紅嬋,那一年,她隻有7歲。
何威儀第一次知道全紅嬋,是通過一段視頻。那段視頻中,全紅嬋正在陸上訓練館做彈跳訓練和空中的展開,當時,何威儀覺得她底子還不錯,直到第一次見到真人,他才感受到全紅嬋的天賦。
這種天賦主要體現在下肢的爆發力上,這是跳水運動的基礎——跳水是瞬間的藝術,起跳的高度越高,才會有更多的時間在空中完成翻轉、展開等一係列動作。全紅嬋的起跳不僅高,而且幹脆,是「噌」的一下。在跳水運動員常做的一項舉腿練習中,一組十次,同齡的男生,快的能做到13秒完成一組,而全紅嬋做一組隻要12秒多。說到這裏,何威儀指著訓練場中一位身高超過一米七,上身很結實的男生跟我說,「全紅嬋的能量像這個男孩子。」
鄭觀誌是我國的第一批跳水運動員、電影《女跳水隊員》的故事原型,也是我國最早的一批跳水教練。在鄭觀誌看來,全紅嬋不僅僅是下肢力量強,上肢力量也非常了得。
對於10米跳台的運動員,上肢力量直接決定著入水效果——從10米高的台子上跳下來,重力加速度製造了巨大的衝擊力,如果上肢力量不夠,入水的那一刻,雙手就會被水衝開,影響入水效果。鄭觀誌說,「以前我上肢力量就很差,下了水以後,雙手就給水衝開,衝開還不打緊,還要把那個手還往回打,打到自己頭上,頭好像裂了一樣。」但全紅嬋不一樣,她可以在入水很深之後才鬆手,入水姿態始終保持得很好。
除了出眾的力量,何威儀還感歎於全紅嬋對於自己身體的那種超強感知力。每次做完動作,他一說,全紅嬋就知道自己哪裏出了偏差,以及如何去改。「(她的)身體語言,我們遇到這麽好的很難的。」
奧運會比賽後,全紅嬋和隊友一起去錄節目,其中的一個環節是跟著決賽錄像點評自己的動作。對於自己在決賽中每一個動作的優缺點,全紅嬋都表現得清醒又自信,第二跳,她說,「這一跳我很有把握……你看我的腿並得多緊。」得了滿分的第五跳,她和何威儀的感受一致,「這一跳還是有點頂。」
這是一種天生的敏銳性,全紅嬋因此學什麽都很快,「人家一年學的東西,她半年就能夠學會。」何威儀說,在省隊的隊內測驗中,全紅嬋總是第一,而她的對手裏,有人已經是全運會的冠軍。
還有性格。
全紅嬋性格很衝,外向,膽子大,心也大。啟蒙教練陳華明說,全紅嬋是會和男孩子打架的那種,「站在跳台上,就是敢往下跳。」何威儀回憶說,全紅嬋有點自來熟,小隊員們剛進省隊,多少都會感到陌生,有點局促,但全紅嬋不是,她剛來沒幾天,就能張羅著大家一起打撲克。
後來進了國家隊,全紅嬋依舊放得開,第一次隊內測驗就拿了第一,這讓她更願意表現自己了,也更自信了,沒過多久,國家隊的隊友們都開始叫她「紅姐」。
對於這一點,張朝陽的印象也很深,他去國家隊給隊員們拍照,加了全紅嬋的微信,不一會兒,全紅嬋就很自然地來找他要照片。還有一次,張朝陽拿了一件衣服找跳水隊的所有冠軍簽名,遇到全紅嬋時,衣服上的名字已經簽滿,最後,在一眾「世界冠軍」的簽名中,全紅嬋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了最中間。
在張朝陽看來,這也是一種天賦——心大,不怵,豁得出去,「預賽第二就第二吧,我下次好好跳」。采訪中,張朝陽不止一次地感歎,「她真的就是為大賽而生的。」
在國家隊訓練的何威儀和全紅嬋
但奧運冠軍有時也是一門玄學,實力很重要,運氣也很重要——在成為奧運冠軍之前,全紅嬋連續兩次踩準了那個決定命運的關鍵時間點。
第一次是2017年底,廣東省跳水隊在深圳組織了一場集訓,各市都會挑選優秀的跳水苗子送過去,表現優秀的,就有機會入選省隊。全紅嬋也去了,但卻落選了。何威儀也參加了那次集訓,他說,當時自己對全紅嬋毫無印象。
沒能進入省隊,全紅嬋在體校的主管教練郭藝有點不甘心,他和當時已經退休的老教練陳華明一起,給全紅嬋拍了一段視頻,重點展現了她在彈跳時的爆發力和動作的輕盈。他們把這段視頻送去省隊,交給了省跳水隊副主任,而這位副主任,恰好是陳華明曾經的學生。
那就是何威儀第一次看到全紅嬋時的那段視頻,幾年後回想起這段往事,何威儀說,「如果沒有省隊和地方隊這種友好的聯係,她是來不了省隊的。」
如今站在結果處回望,那一次,如果全紅嬋沒有進入省隊,她將無法趕上2020年10月的奧運選拔賽,也將根本不可能出現在東京的賽場上。
運氣再一次降臨是2020年3月,國際奧委會宣布東京奧運會延期一年,國家隊原來的選拔賽成績不得不全部作廢,需要重新選拔,而一年後,全紅嬋將年滿14歲,恰好摸到了奧運會跳水比賽的最低年齡門檻。
對於這突然增加的一年,已經獲得機會的人,和想要獲得機會的人,心態是完全不同的。
在國家跳水隊,29歲的女子3米跳板運動員施廷懋接受央視采訪時說,當時,看著訓練館裏倒計時的數字從127變成了485,她站在訓練館門口,感覺「繃不住了」,一步也不想邁進去。
而在廣東省跳水隊,何威儀卻看到了機會,他開始敦促全紅嬋加速練習,「別人練5個她練10個,別人練100個,她練200個。」在新一輪奧運選拔賽開始前的半個月,全紅嬋才剛剛把所有動作學齊。
「她的運氣太好了。」何威儀感慨道。在中國,能進入國家隊的跳水運動員,天賦和能力都不差,隻是,奧運會4年一屆,漫長的等待過程中,什麽都可能發生——這次參加東京奧運會的中國跳水運動員裏,謝思埸也曾是何威儀的學生,他因為傷病錯過了裏約奧運會,從進入國家隊到出現在奧運會的賽場上,謝思埸用了9年。而這次在女子3米跳板雙人項目中拿到金牌的王涵,17歲進入國家隊,30歲才第一次參加奧運會,這中間,因為種種原因,她等了整整13年。
還有更多的運動員,直至退役,也沒有等到這個機會——而從進入省隊接受專業訓練到成為奧運冠軍,全紅嬋隻用了3年。
奧運奪冠後的,陳芋汐擁抱了全紅嬋,外國教練也專程過來握手
一年
在這次采訪中,多位采訪對象都頻繁地提起一個詞——一年。
郭藝,全紅嬋在湛江體校的主管教練,談起自己當年想盡辦法也要把全紅嬋送去省隊時,他反複強調,「一年可能發生的變數太多了。」
在郭藝看來,2017年,全紅嬋10歲,已經在體校接受了近3年的基礎訓練,正是去省隊進行專業訓練的最好時機,「不能再放她一年,她當時是最好的一個狀態。」
郭藝的不放棄,讓全紅嬋在狀態最好的時候接受到了最合適的訓練。但如果在狀態最好的時候被放一年,會發生什麽?
奧運會延期的消息剛公布不久,央視就去跳水隊拍了一個短片,記錄這一變動給運動員帶來的影響。
當時,在接受采訪時,領隊周繼紅特別提到了女子10米跳台——這個項目對運動員的身高體重有著極其嚴苛的要求,在跳水的所有項目中,這是人員迭代最頻繁,也是最殘酷的一項。
當時,奧運選拔賽已經進行了3場,每場比賽的第一名都是陳芋汐,第二名是當時隻有14歲的盧為。如果奧運沒有延期,女子10米跳台單人比賽的參賽資格,大概率會屬於她們。
但新的選拔賽開始後,全紅嬋出現了,並很快進入了國家隊,不久後,盧為就離開國家隊,回省隊訓練備戰全運會了。
而陳芋汐在奧運延期這一年的經曆,也可以被用來解釋——等待一年,對於一位女子跳台運動員意味著什麽。
最初,陳芋汐的經曆和全紅嬋非常相似——2018年,陳芋汐13歲,剛剛學會一整套動作,第一次參加全國比賽就驚豔全場,一下拿了兩個冠軍,隨後進入國家隊。2019年的世錦賽,也是陳芋汐第一次參加世界級比賽,她順利奪冠,成績比第二名高出了61分——從進入國家隊到成為世界冠軍,陳芋汐隻用了9個月的時間。
兩年後,再次回憶起陳芋汐當時在世錦賽上的表現,張朝陽說,「她的水花效果跟現在的全紅嬋很像。很驚豔。」在他看來,那個時期是陳芋汐的狀態巔峰,「是她最好的時候。」而那時的陳芋汐和現在的全紅嬋一樣,也隻有14歲——如果奧運會不延期,陳芋汐很可能會帶著這種狀態去東京參加奧運會,並最有可能拿到單人比賽的金牌。
但奧運會延期這一年,陳芋汐進入了生長發育期——一年的時間裏,她長高了10公分,這是一個讓教練感到「恐怖」的數字。
身高的變化,意味著陳芋汐的很多動作都需要重新調整。而長身高的同時,也會長體重,「男孩子發育長肌肉,女孩子發育長脂肪,你很難控製她的體重。」作為我國最早的一批跳水教練,鄭觀誌太熟悉女運動員發育時麵臨的困境了——原來可以輕鬆完成的動作,在身體發育後會變得非常吃力,動作質量會變得極不穩定,常常出現跳不動、翻不動的狀況。
何威儀說,「曆來女子跳台換人是換得最快的。」上一屆裏約奧運會的女子10米台冠軍任茜,在東京奧運會之前的選拔賽和訓練中,因為身體發育,已經完全不是全紅嬋和陳芋汐的對手。去東京之前,張朝陽看到過任茜和全紅嬋一起練習,「每天練得不比全紅嬋少。但是她入水,動作就會很吃力。」
全紅嬋奪冠後,為了讓大眾更理性地看待她的成功,作為過來人的高敏專門寫了一條微博來講述跳水運動員的「發育之苦」——「在生長發育和技術力量交替的過程中,對小姑娘就像走鋼絲一樣。」
發育期的種種不穩定,還會增加運動員的受傷風險。
有太多運動員在這個階段出現傷病了。陳芋汐就遭遇了腰傷,而她的雙人比賽搭檔張家齊則在發育期中遭遇了肩傷——張家齊比陳芋汐大一歲,更早經曆了發育期,那段時間,張家齊幾乎沒有在大型比賽中拿到過好的名次。
今年6月,距離東京奧運會還有兩個月時,陳芋汐的腰傷再次複發,不得不住院治療。兩個月後,經曆了這一切的陳芋汐終於站在了奧運會的跳台上,而此時的她,動作已不像一年前那樣穩定、輕盈。
有人在這時翻出了奧運剛延期時央視拍的那條短片,片子裏,陳芋汐也接受了采訪,談起這突然多出來的一年,當時還不到15歲的她說,這會是一個極大的挑戰,因為,「可能有小的會上來」。這時,畫麵上飄過了一行行來自一年多之後的彈幕,「是的,全紅嬋來了」。
作為跟蹤報道跳水隊多年的專項記者,張朝陽見過太多這樣的殘酷了——2005年在世錦賽和全運會中奪冠的袁培琳,因為和高敏長得像,當時被稱為「小高敏」。但她的巔峰期出現時,距離奧運會還有3年,漫長的3年時間裏,她沒能扛過發育關,等到奧運會真的來了,她也徹底失去了機會。
令張朝陽印象最深的是男子跳台運動員趙巍,他10歲就進入國家隊,當時被稱為田亮的接班人。2005年,16歲的趙巍原本計劃參加世錦賽——那是他最好的年紀,但比賽前,他的左眼眼角膜突然出現裂縫,錯失了成為世界冠軍的機會。之後經過長時間的休養,病情好轉了,但他發育的身體已經不再適合跳水這項運動。
2012年的一天,張朝陽和23歲的趙巍一起吃了頓飯,席間,趙巍一直在哭,他始終難以釋懷,覺得命運對他特別不公平。
回憶起這些往事,張朝陽不得不再一次感歎全紅嬋的幸運,他說,這不是簡單的運氣,而是一種極致的運氣,「所有的運氣都踩到了峰值上麵,不但是踩準了點,而是全都踩在了峰值上。」
自律與天才
走鋼絲一樣的發育期,這也是14歲的全紅嬋即將要麵對的,甚至說,她幾乎已經開始麵對了——進入國家隊的8個月中,她的身高長了5公分,體重也有所增加,這也是奧運會前她狀態低迷的原因。
關於要如何度過自己的發育期,何威儀說,隻有一個方法——熬。具體要怎麽熬過去,他舉了陳若琳的例子。
女子10米跳台上,極少出現能夠蟬聯奧運冠軍的運動員,陳若琳是極少數能夠打破這個魔咒的人——這個曾經也被稱作「天才」的女孩,一共參加了3屆奧運會,拿到了5塊金牌,幫她做到這一點的,除了天生的纖瘦身形,還有高度的自律。
在當年的采訪中,陳若琳說,在身體發育的那一年,為了控製體重,她的方法就是不吃晚飯,「晚上的時候,他們去吃飯,我就回房間看電視,餓得不行了就睡覺。」忍受饑餓的同時,陳若琳還始終堅持著高強度的訓練。
同樣自律的還有高敏。在控製體重最嚴格的那段時間,每天早餐,她隻敢喝半碗牛奶,中午再吃兩個水果,水都不敢多喝,還要穿著橡膠做的出汗服進行力量訓練。
作為教練,何威儀認為,全紅嬋天生的力量感完全有能力幫她度過發育期,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她需要足夠的自律,用非常嚴苛的標準控製體重。
全紅嬋愛吃,無論是體校時期的教練郭藝,還是何威儀,都提到了這一點。郭藝說,他最擔心全紅嬋的體重,因為她太愛吃零食,飯也吃得多,好在之前條件有限,每次打電話他也會提醒全紅嬋,不能吃太多零食,但現在不一樣了,全紅嬋是奧運冠軍了,身邊的人和聲音會越來越多,郭藝很擔心大家會寵著她縱著她,「運動員不能放縱,一放縱就回不去了。」
這也是何威儀擔心的。他說,全紅嬋最愛吃肉,每天吃飯都是「好好吃哦,你們為什麽不吃呢」。他跟著全紅嬋在國家隊訓練時,每頓飯都是自助,別人20分鍾就吃完了,全紅嬋要吃40分鍾,「40分鍾,你說吃多少?」吃完還要拿一些水果餅幹回宿舍吃。還有一次,剛剛稱完體重,全紅嬋轉身就喝了碳酸飲料。
但那時,她的身體還沒有開始發育,這些熱量都可以通過高強度的訓練消耗掉,因此,何威儀也很少幹涉她,但如果在發育期,這將是非常大的麻煩。
在何威儀看來,自律也是一種能力,這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輕易做到的,真正的自律,不僅關乎運動員的好勝心、對自己的要求,也與學習能力和知識水平有關。
「你要學會體重管理,學會均衡飲食,學會保護自己,她現在遇到情況很單一,身體靠能力,和教練溝通靠默契,但以後麵對發育、傷病,就要學會支配,學會保護,學會調整自己的節奏,以及如何更好地表達自己的感知力,這些都需要知識。」
在自傳《追夢》中,高敏曾記錄了自己是如何學習的——每次比賽後,她都會寫日記,複盤自己的比賽哪裏出了問題。有一段時間狀態不佳,她就會反思自己當時是比賽太多了,每次都是衝刺,幾場下來用完了所有的能量,這時就必須要停下來補充。職業生涯的後期,她會給自己製定訓練計劃,去尋找競技狀態的規律。
關於學習對於運動員的重要性,堅持派全紅嬋參加奧運會的周繼紅,幾乎是最好的範例。
在中國體育界,周繼紅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存在——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她成為中國的第一位跳水奧運冠軍。成為教練後,她以鐵腕治軍著稱,曾經因開除田亮而備受爭議。這個世紀初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國際比賽中,中國跳水運動員常常會遭遇裁判的刻意壓分,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周繼紅選擇去學習,一個人跑去美國內華達大學苦修英語。去美國之前接受采訪,她說,學習就是為了在國際賽場上爭取更多的發言權,「放棄我的發言權就等於放棄中國跳水的話語權。」
2009年羅馬世錦賽上,中國男子3米板選手張新華遭遇了個別國家裁判的壓分,不服氣的周繼紅當即就跑去裁判席,拍桌子質問。此後,她愈發地重視運動員的文化課學習。
為了讓文化底子薄弱的運動員在大學裏能跟得上,周繼紅多次去中國人民大學溝通,最終,中國人民大學同意為跳水運動員單獨設班,學製定為6到7年,運動員入校後,前兩年會先完成高中基礎課程知識的補習,然後再根據自己的意願選擇專業。
吳敏霞曾曬出過跳水國家隊的課程表,每周一、三的上午和周四晚上,都會安排文化課,每周也都會有英語課。周繼紅甚至會自費給運動員報培訓班,督促他們學習。也正是憑借良好的文化基礎和語言水平,郭晶晶、吳敏霞、陳若琳都先後通過了國際泳聯的裁判培訓考試。
今年6月5日,周繼紅成為國際泳聯曆史上第一位女性副主席,一個多月後,郭晶晶和陳若琳出現在東京奧運會的跳水比賽中,擔任裁判監督——中國運動員被惡意壓分的過往,一去不複返。
但全紅嬋不愛學習,更喜歡玩——在之前的采訪中,14歲的她不止一次地這樣介紹自己,這被大眾看做是她單純可愛的表現,但在何威儀眼中,這也是全紅嬋最大的劣勢,「我最擔心她的文化課。」
說到這裏,何威儀的語氣變得嚴肅,「我覺得急需要在報道中讓她加強文化課的學習,更升華她立體的成長。」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然後補充道,「她文化跟上以後更不得了。」
何威儀也曾是一位跳水運動員,1988年退役後開始擔任教練。曾經的運動員經曆和33年的跳水執教經驗,讓他明白,以全紅嬋的天賦,她完全有能力像陳若琳一樣,參加兩到三屆奧運會,但想要真的做到這一點,僅僅依靠天賦是遠遠不夠的。
我們也談到了對於「天才」的定義。何威儀說,他並不認同大眾給予全紅嬋的「天才」稱號,「網上的人把她捧得太高了」,在他看來,隻有在苦練中熬過發育和傷病,熬過生理的、心理的、技術的、戰術的、體能的困難,才可以被稱作「天才」——這也是他對全紅嬋的期待。
就在我們對話期間,廣東省跳水隊主任走了過來,她告訴何威儀,國家隊的醫生剛剛發來消息——在回國隔離期間,全紅嬋胖了起碼三斤,「臉都圓了。」
得知這個消息後,何威儀講話的情緒明顯落了下來,他停頓了幾秒,然後說,「隔離一周我們頭都大……今天晚上打個電話,讓她注意。」
在東京奧運會擔任裁判監督的郭晶晶和陳若琳
最輝煌的日子,最黯淡的生活
廣東是跳水大省,出過很多奧運冠軍,他們的照片被貼在廣東省跳水隊陸上訓練館的牆上。何威儀指著這些照片說,「隻有奧運會冠軍才承認你在這個領域裏麵的成就,這裏隻掛奧運會冠軍的照片,世界冠軍都沒資格掛在這裏。」
不久後,全紅嬋的照片也會掛在這裏。「太快了,」何威儀感慨道,「她自己還懵懵懂懂,奧運會冠軍意味著什麽,她真的不理解。」
奧運冠軍究竟意味著什麽?這個問題最直接的答案,一個出現在全紅嬋的家鄉。
在湛江,除了全紅嬋當初所在的湛江體校,還有一所赤坎區跳水學校,原本,兩所學校的條件都很艱苦,都沒有室內跳水館,但赤坎區跳水學校相繼出了勞麗詩和何衝兩位奧運冠軍,政府隨即撥款修了室內的跳水館,把陸上訓練館也翻新了一下。而在湛江體校,直到今天,孩子們還在露天的跳水池裏訓練。
全紅嬋奪冠後,湛江體校也迎來了好消息,一次采訪中,校長信心滿滿地說,「兩年後你們再來,這裏會大變樣。」
而在體校大變樣之前,全紅嬋的家,已經從門庭冷落變成了打卡聖地。
過去,在湛江市麻章區麻章鎮邁合村,全紅嬋一家在並不起眼,家裏的經濟狀況也不好。當年,體校教練來選材,挑中了三個孩子,其中一個孩子家境不錯,自己也不想去,家長就放棄了。全紅嬋之所以會去,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有書念還不用花錢——體校吃住全包,學習生活都不要錢。2019年和2020年,全紅嬋的妹妹和弟弟也以同樣的理由被送去湛江市體校學跳水,據體校的教練介紹,全家的三姐弟中,全紅嬋的天賦是最高的。
如今,奧運冠軍徹底改變了這個家庭的境遇。
奪冠那天,村裏所有人都聚集在祠堂看直播,村民們自發湊了三萬多塊錢,買了口罩和紅旗,製作了橫幅,還提前準備了舞獅隊。當時,村民們準備了兩條橫幅,一條金牌的,一條銀牌的。比賽一結束,他們就把獲得金牌的那條掛在了祠堂門口的樹上。那天,「放炮就放了兩萬多」,一位村民說。後來,全紅嬋家院子裏的水泥地,也被鎮政府重新翻修了一遍。
那幾天的麻章鎮,隨處可見慶祝全紅嬋奪冠的橫幅、海報,全紅嬋的家門口有,村口有,小學校園裏有,體校跳水旁的牆上也有。為了感謝村民自發的慶祝,全紅嬋的爸爸在鎮上的酒樓請村裏人吃了一頓,擺了近二十桌——這筆錢是他借的。
之後的幾天,事態的發展大大超出了這個家庭的控製——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跑來了,圍在全紅嬋家門口拍照打卡,甚至直播。還有各種送東西的,送辣條的、送錢的、送房子的。為了躲避人群,在陌生人麵前,全紅嬋的哥哥根本不敢承認自己就是她哥哥。
奪冠後的第三天,村委會就在村口搭了一個棚子,以疫情的名義攔下了想要進村打卡的人。當天下午,鎮政府召開了一個新聞發布會,為全紅嬋的爸爸安排了一個群訪,讓他一次性地解答記者們的問題。發布會開始前,全爸爸一臉疲倦地走進來,坐下,但從回答第一個問題開始,他又迅速調動出了笑容。
如何麵對突如其來的關注和追捧,這也是擺在全紅嬋麵前的命題。
張朝陽說,一位遊泳奧運冠軍的教練曾跟他感歎,「這個時候不飄都不正常了。」他自己也看到很多運動員剛拿到金牌後,各種追捧湧過來,「他們突然間覺得自己可能可以主宰很多東西,就開始拿勁兒了」。也有人在輸了之後,突然開始變得謙虛。「奧運金牌像一麵鏡子,哈哈鏡,照妖鏡。」
在中國,奧運冠軍們經曆的大多都是高度濃縮的人生。成為冠軍之前,他們都在相對封閉的環境中訓練、生活,枯燥且單純。成為冠軍後,關注和追捧撲麵而來時,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根本沒有做好準備。
在自傳中,高敏也記錄了自己第一次拿到奧運冠軍後的經曆——各種接見活動,到哪裏都有人要簽名,回家的時候父老鄉親趕來合影,還要參加各種各樣的飯局,麵對所有人,你都需要保持自己的姿態,不能太累了不想說話,別人會覺得你擺架子,「有什麽了不起」。她說,這令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自卑,「我不會喝酒,應付不了各種場合,我從小就練跳水,一心隻鑽跳水,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成功了要對別人說什麽。當榮譽一下向我擁來時,我啞口無言。」
境遇和周遭環境的迅速改變,也會加速運動員自我意識的萌芽,特別是對於年輕的運動員,這一點尤其明顯。
無論是去東京之前的訓練,還是在東京的跳台上,全紅嬋給人最深刻的印象之一,就是她的專注。鄭觀誌說,看到站在跳台上的全紅嬋,她感覺這個孩子「懵擦擦」,心無雜念。
在平時訓練時,作為全隊年齡最小的選手,全紅嬋的確會顯得更專注。何威儀說,「她的眼神和別人不一樣。」
這一點張朝陽也有同感。奧運會之前,每次去國家隊訓練館,他都能看到全紅嬋和何威儀兩個人在角落裏訓練,很安靜。一個訓練房裏,十多個隊員,大家會在訓練間隙放音樂,聽聽歌,開開玩笑,但全紅嬋可以一直很安靜,直到訓練結束才會去跟別人說話。
專注是她的能力,也是她內心極其單純的表現——她就像一張白紙,沒有太多自己的想法,教練的教導、安慰,她都能完全吸收,迅速執行。
過去的比賽前,何威儀跟她說,不要想著贏,要想下一個動作怎麽做,她就能做到不去想輸贏,隻想動作,隻和自己比。這次奧運會,預賽的207C跳砸了,比賽剛結束,何威儀就給全紅嬋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要像過電影一樣,一遍遍地去想以前好的動作,用力找到那種感覺。很快,全紅嬋就做出了調整。
但未來,她會有越來越多自己的心思和想法。郭藝說,「下屆奧運會,她就17歲了,就會有心事了,主觀性就變強了。我們以前的練習像機器人一樣,讓她每天反複地跳,跳出肌肉反應。但以後,她不可能再像個機器人一樣訓練了,她會有自己的想法。」
在那些自己的想法中,有一種是幾乎每一位優秀運動員都無法逃脫的——輸了怎麽辦?或者,為什麽還要繼續去贏?
陳若琳就經曆過這樣的迷茫。奧運冠軍讓「贏」失去了原本的吸引力,在一次采訪中,她坦陳,「好像拿不拿冠軍已經無所謂了,就覺得每天好像就在混日子一樣,混到該退役的年齡,隨便退役就好了。」
高敏也有幾乎相同的感受,不再那麽渴望勝利,但同時,內心又充斥著對於「輸」的巨大恐懼,「我很要強,所以我很怕輸,我越要強,我越怕輸。結果形成了惡性循環。用我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想不開。」她這樣形容自己當時的狀態,「我在人生中最輝煌的日子裏,過著最暗淡的生活。」
何威儀將這種思想博弈視為一種宿命,他說,這是奧運冠軍必須要過的一關,「除非你不拿奧運冠軍。」
至於全紅嬋要如何度過這一關,何威儀認為,國家隊的體係會給她很好的支撐。
一方麵,國家隊的管理非常嚴格,會給運動員很好的約束,另一方麵,國家隊也有專業的心理指導,教練們也都經驗豐富。而除了國家隊的支持,何威儀也再一次強調——文化課很重要,學習很重要。
最大的幸運
輾轉於邁合村、湛江體校和廣東省跳水隊的一周多時間裏,我一直在尋找一些問題的答案——
一個被稱為「天才」的跳水運動員在14歲時便登上了職業的最高峰,她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她將在未來遇到什麽問題?巨大的讚美聲中,我們該如何看待她的成就,以及,麵對未來的諸多變數,我們又該保護如何更好地保護她?
通過與每個人的交談,我一塊一塊地拚湊著答案,而隨著采訪的深入,一個更重要答案也在慢慢出現——全紅嬋的成功,是極致天賦的成功,也是極致運氣的成功,而在她所有的運氣中,最大的幸運或許是在離開家學習跳水的7年中,遇到了兩位優秀的教練,至於我們該如何看待和保護全紅嬋——他們在過去給予全紅嬋的嗬護與支撐,堪稱最好的答案。
郭藝是全紅嬋在湛江體校時的主管教練。在見到他之前,湛江當地一位非常資深的體育記者告訴我,他長期在這些基層體校采訪,那些孩子那麽小就進入封閉的環境進行訓練,「如果教練對他壞一點,他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因此,他始終認為,在中國的基層體校,一個孩子想要練出來,遇到一位好的教練至關重要。「他決定了你的比賽,你的出場時機,你的獎金,你的人格健全與否,遇到一個好的教練,也是一種運氣,就像中彩票一樣。」
他特別提到了郭藝,他說,每次去湛江體校看郭藝帶孩子們訓練,他都會很感動,「因為他真的很愛他的學生,沒有嚴厲的打罵,全是鼓勵,做得不好的也隻是告訴你應該怎麽做,每個細節很耐心地慢慢糾正。「
一天後,在湛江體校的露天跳水池邊,我見到了郭藝。他個子不高,皮膚黑黑的,很瘦。郭藝在池邊看著學生們跳水。水池裏的水,是藍綠色的,看不到池底——這還是為了迎接媒體采訪,剛剛換過的。跳台的側麵已經變黑,是長期發黴的結果。跳板彈動的聲音很響,是那種使用多年後、轉軸不再順滑的吱嘎聲。
郭藝的聲音很溫和,觀察很細心,他會注意到某個學生脖子上有傷痕,就問他是不是跟誰打架了。有的小孩跳得好,他會大聲鼓勵,「這是下一個奧運冠軍。」
在成為全紅嬋的教練之前,郭藝也是一位跳水運動員,還曾在全國性比賽中拿過名次。但在一次重要的比賽前,他突然長了水痘,錯失了機會,在等下一年比賽的過程中,腰又骨折了,職業生涯徹底中斷。決定退役時,他隻有20歲。
也正是這些經曆,讓他在4年前堅持拍視頻送全紅嬋去省隊。郭藝說,自己這樣做,除了深知一年對跳水運動員的意義,還有一個考量,如果那次沒進去,不僅是等一年的問題,也會給全紅嬋的信心帶來打擊——作為教練,他不僅要訓練她的能力,也要嗬護她的自信。
我們在跳水池旁交談,不停有學生跑過來,站在郭藝旁邊,一句話也不說。他們對來訪者感到新奇,每次一個環節訓練完,都要跑到郭藝麵前匯報,「教練我跳完了。」郭藝說,「下一個動作跳了嗎?」「還沒。」「那去跳吧。」這樣的對話一直持續到采訪結束,一個又一個學生跑來跑去,郭藝沒有表現出一點不耐煩。
把全紅嬋送去省隊後,郭藝也很少有機會能見到她。但他們一直保持著非常密切的聯係,東京奧運會奪冠後,還沒來得及跟父母聯係,全紅嬋先給郭藝發了一個自己的表情包,「我拿冠軍了。」
沒過幾天,他們又通了一個視頻電話,電話中,全紅嬋告訴郭藝,有很多人問自己各種各樣的問題,自己有點害怕,「我都不知道該怎麽答。」這時,20多歲的郭藝,就像一位操心的老父親,一遍一遍地叮囑:不要相信網上的那些話,你的預賽和半決賽都有失誤,拿冠軍有很大的運氣成分,你距離完美還有很遠。
這種嗬護像一場接力,繼任者就是何威儀。在省隊,何威儀把自己一半的心思都放在了全紅嬋身上,剩下一半用來負責另外五個隊員,郭藝說,「何教練對全紅嬋是又當爹又當媽。」
備戰奧運會的半年多裏,何威儀拋下廣州的家,一直在北京陪著全紅嬋。剛到北京時,何威儀還帶著全紅嬋去了一趟天安門和國子監。他對全紅嬋說,「我們現在就像古代進京趕考的學生。」
作為教練,何威儀會給全紅嬋買衣服,對全紅嬋也有著非常細致的體察。他記得國家隊公布奧運名單那天,全紅嬋聽到自己的名字時,眼睛亮了一下;他也記得在北京,全紅嬋第一次見到下雪,穿著拖鞋就往樓下跑,「大大咧咧的,還是要提醒她。」還有騎車,全紅嬋總是騎得又快又猛,這一直令他擔心,「很容易受傷的。」
全紅嬋不是那種情感特別細膩的孩子,但她第一次參加省內比賽,得了一個吉祥物玩偶,立刻拿過來送給了何威儀。
今年6月底,在國家隊去東京之前,何威儀也準備回廣州。離開前,他親自給全紅嬋理了發,全紅嬋總說頭發太長,做動作的時候常常甩到眼睛,要求剪一個寸頭。他還給全紅嬋準備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東西,分別時,全紅嬋「眼淚汪汪」。何威儀走後,差不多過了一周,全紅嬋的情緒才調整過來。
我們談到外界的追捧會對全紅嬋造成什麽影響時,何威儀露出寵溺的表情,「你以為她傻?上次采訪還是想要個小賣部,現在就變成超市了,她心裏知道得很呢。」
作為教練,何威儀還有一個特別之處——訓練場外,他會像對待孩子一樣照顧全紅嬋,但在訓練場上,他會當她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並給予她足夠的尊重和信任。在中國的競技體育領域,這是極其少見的,大多數教練與運動員的關係,更像是傳統的師徒,教練是嚴肅的、嚴厲的、權威的,甚至不容質疑的,但何威儀不是,談及全紅嬋有時會在訓練時偷懶,何威儀的回答非常獨特,令人印象深刻——
他說,「偷懶」反而是全紅嬋「會練」的表現,因為她懂得把握訓練的度。他說,自己完全信任全紅嬋,信任她對自己身體的感知力和自信,「我們也不一定對,在判斷對錯的時候要慎重。其實我也麵臨選擇困難,我的信心不如她,所以我選擇相信她。如果我非要讓她再跳一個,其實是我信心不足,不是她信心不足。」
所有的奧運冠軍,走下領獎台的過程,或許會比走上領獎台更艱難。該麵對的關卡,一個都不會少,曾經萬人擁戴的日子,也終會歸於日常。
全紅嬋奪冠一周多後,圍在她家門口的人群終於散去,家裏的橫幅也被全爸爸撤了下來——這些日子,他依舊每天都要去地裏幹活,全紅嬋的哥哥也準備回到城市繼續做廚師,這一次回家,他隻請了不到一個月的假。
解除隔離後,全紅嬋還不能立刻回家,全運會開賽在即,她需要代表廣東隊參賽。
關於全運會,何威儀有兩種心情。一種是擔憂,他說,「運動員連續高水平是最困難的。」更何況全紅嬋回國後還要隔離,不能進行係統訓練,而沒有去東京的運動員已經在省隊備戰了很久。「極大的概率是會跳得不好。」每天看著網上對全紅嬋的追捧,何威儀最擔心的是,如果全運會表現不好,網友的評論會不會呈現出另一個極端。
而另一種心情則有點像家長對於孩子回家的期盼。
何威儀說,全運會結束後,全紅嬋應該就可以回到湛江,回到廣州了,那時,他希望自己能帶著她去一趟遊樂場,但他也知道,實現這個願望是有難度的,畢竟,此番回來的全紅嬋已和一年多前離開時完全不同了,況且,「回來的時間也沒幾天」。因此,何威儀為這個願望添加了一個前提,「如果情況允許的話……」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