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夕陽紅?
作者 地中海阿明
歐洲人和中國人在見麵的禮節上絕對不同;中國人一般就是問好加握手,頂多再拍兩下肩膀,足矣。那麽在疫情期間就更簡單了,也就是點點頭,最多再來個雙手合十,互祝平安而已。歐洲人就麻煩了,先擁抱,再親吻臉蛋,不是左右左,就是右左右,情人和夫妻再來上一通親嘴,是必需的。我因為從小就有潔癖,所以總覺得這事不是那麽講衛生。
二十多年前,我作為總公司的海外銷售部執行經理,在意大利舉行餐飲貿易大促銷,第一天就談成了五筆業務,每一筆都在五十萬美金以上;就因為客戶都是些假洋鬼子——中國人。晚上大家還一起喝酒狂歡,朦朧之中我差點以為自己是在祖國南方的一個小鎮呢;意大利的中國人實在太多了。
第二天有一筆三百多萬的業務,總公司連夜通知我,讓利幅度可以加大到百分之十五!由我自己全權靈活掌握。沒想到第二天對方的談判代表是一位金發女郎;一米八幾的個頭,大波浪的披肩發,海藍色的眼睛,筆直的鼻梁子配著標準的鵝蛋臉,簡直就是字典中‘女王’一詞的現實注解。當那雙四十三號超級高的高跟鞋‘嗒,嗒,嗒,’敲擊著水磨石地麵,向我迫近的時候,我忽然為我一米七零的身高感到有點自卑;還沒來得及讓我多想,女王已經一個大鵬展翅把我摟在懷中了;左右左的儀式還沒完成,濃烈的香水味和狐臭味已經噎得我無法呼吸!頭腦中閃現的全是與死亡有關的殘忍畫麵!我要活下去!強烈的生存欲望支持著我,我拚盡全力從女王的懷中掙脫出來,先是幹嘔了幾下,接著便‘哇’的一聲,把昨晚聚會時吃的一整隻澳洲龍蝦和差不多整兩瓶法國香檳,全都吐在了談判桌上;談判會議室立刻被給牲口起圈時特有的那種濃鬱的酸臭味充斥了。滿臉鼻涕眼淚的我,一邊用領帶擦著哈喇子,一邊用英文大聲抱怨著“實在是太臭啦!”。
一筆大生意沒談成,我也被公司辭退了;理由是,‘該同誌嚴重缺乏為事業為集體獻身的精神。’
女王事件使我的心理和生理都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從此,我對生活毫無熱情,對異性更是沒有一點興趣。一位小學的同窗把我接到馬耳他,讓我在他的中餐館裏做洗碗工,一幹就是二十年。我對於孤獨寂寞並沒有感到不安;平時遊遊泳,看看書,追追劇,拍拍照,都是一個人就能幹的事,倒也輕鬆自在。
可是最近發小群裏有一個叫毛頭的發小,總發一些與老年人生活有關的段子,什麽健康食譜,老年養生,夕陽情戀,什麽‘長壽秘訣要記牢,屁股別比腦袋高’;要不就用各種樂器演奏同一支曲調——《夕陽紅》。“絕對是有精神病。”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無意識地照了一下鏡子;呀!兩邊的鬢角已經明顯的斑白了!怎麽會呢?我一屁股坐在木凳上,掰著手指頭細算了一下;真是的,不知不覺已經五十多歲奔六張了!可是,昨天遊泳時我還空手抓著了一條魚呢!
看著自己被洗碗水泡得白白淨淨的雙手,我忽然想起過去幹銷售時經曆過的一個段子。
褚總經理是我被提升為科長後接待的第一位客戶--------美籍華人。高聳的大背頭,寬寬的腦門,金絲邊的瓶子底兒眼鏡架在筆直高挺的鼻梁上,上下嘴唇都薄得像牙簽一樣,下巴又大又前突,顯示出辦事一絲不苟的態度,也就是老百姓說的那種死心眼性格;一對兒大的有些誇張的大臉蛋兒上,分別鑲了一隻招風耳。無論誰第一眼看到他都會覺得“哇,學者風範!”;可等你靜下來仔細端詳時,“哈,感覺是漫畫裏的人物!”
生意談成了,買賣雙方都挺高興。我自掏腰包,在金貝殼大酒家包了一個帶卡拉ok的單間,大家樂一樂。火鍋的蒸汽,鐵板的馨香,伴隨著繞梁不絕的一首首情歌,人人喜笑顏開。
公關處的倩倩不停地給褚老板夾菜,斟酒,時不時的還模仿幾句老儲那不太標準的廣東普通話。這個褚老板就是她介紹給我的。
因為火鍋的蒸汽太大,老儲的眼鏡已經摘了,西服在唱歌的時候早就不知扔在什麽地方了,領帶鬆的已經可以當腰帶用了,小薄嘴唇上沾滿了黑蒜子牛肉的醬汁,臉色正在向茄子皮方向過度。一曲歌喉盡興後,褚老板回到了餐桌旁;走道時身體顯得有些微晃,趕緊坐下了。
倩倩馬上斟滿了兩杯香檳“哎呀,老儲,你有這莫好的嗓子,形象又這麽帥,你要是走文藝路線,估計好多歌星現在都可能沒有飯吃。”隨手又抓了一張餐巾紙,在老儲的腦門兒上沾了沾。
“沒有的啦!我當年,差一點點就要走歌星的路啦,我太太不想要我太張揚,(故意小聲)容易被別人搶走的啦。”大家都哄笑起來;五音不全的破鑼嗓子,真要走了歌星路線,估計早就餓死啦。
“來來來,老儲,為了你忠貞不渝的愛情,幹杯!”倩倩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我忽然發現,她仰頭喝酒的時候,脖子顯得那麽漂亮。是啊,畢竟她是我五年前的初戀。
老儲咕嘟咕嘟換了兩口氣,總算把一大杯香檳順下去了;臉色接近正點茄子皮色了。
“老儲啊,從地圖上看,你公司的位置離紅燈區不遠,你是不是經常去那裏放鬆放鬆啊?”倩倩目光顯得有些朦朧,看著老儲。
“沒有的啦,”老儲夾起一角鬆花,放進嘴裏,吧唧著,“你看,大家都在講‘人過三十要學壞,’我,沒有,我褚雲峰今年四十有二了,憑良心講,今天這裏都是自己的同胞,我也沒有要隱瞞的什麽,我除了我太太之外,我就從來沒有摸過第二個女孩子的手!”老儲忽然顯得有點激動,不知是後悔還是驕傲。倩倩把一滿杯橙汁推到他麵前,老儲舉杯一飲而盡。大家誰都沒說話,可能都在回憶自己摸沒摸過第二個女孩子的手。
倩倩側過身來,用一隻手支在下巴上,饒有興趣地看著身邊的這個大臉蛋兒;“不就是一隻手嗎,摸上去能有什麽不同的?”
“這裏邊確實是很有些講究。”老儲給自己倒了半杯法國礦泉水,抿了一口,“有這麽一個段子,就是從大陸傳過來的。嗯,是這麽說的‘拉著小姐的手,好像回到十八九;拉著情人的手,一股暖流湧心頭;拉著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摸右手,一點感覺都沒有。’”大家哄笑起來,老儲得意的喝著水,“怎麽樣,還是滿實際的。啊?”
“老儲!”倩倩突然一拍手,大聲說“今天是郭科長上任後的第一單業務,大家都高興,我也給你發放一點福利。來,把手放桌上,”倩倩把老儲肉嘟嘟的右手抓起來,放在桌上,“手心朝上,就這樣。”倩倩把自己的左手慢慢放在了老儲的手上,又用右手把他的手指慢慢收攏起來,“現在,你告訴我,告訴大家,什麽感覺?”全場一片寂靜,大家都注視著老儲,等待著他的回答。隻有背景的卡拉ok機輕聲地唱著“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他比你先到。”
我輕輕地抓緊了眼前那隻還有大半升的啤酒紮,隻要那小子敢說‘一點感覺都沒有’,我立刻就把這大半紮啤酒扣他腦袋上,讓他的身體和靈魂同時接受一次洗禮。我絕不允許有人敢羞辱我的初戀。
老儲慢慢地睜開雙眼,深情地看了倩倩一眼,對大家說;“苦辣酸甜全都有。”大家哄笑起來,觥籌交錯,歌聲飛揚,餘音不絕。
二十多年過去了,不知倩倩現在怎麽樣了?當初要不是她父母反對,我們的孩子應該早就大學畢業了。
我環視了一下自己這十一平米的小屋,牆上貼滿了我拍攝的風光照片,人物肖像,美食招貼和街景抓拍。每張照片都有一個故事,每個故事都喚起我對往昔的生動回憶。我一個人孤獨地在國外生活了二十年,語言不通,文化不同,自己豐衣足食地照顧著自己,足跡遍布大半個歐洲,一直都覺得活得挺滋潤的。
可是,最近發小毛頭的那幾曲《夕陽紅》忽然讓我心裏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麽;少什麽呢,相機用的是最好的,車開的是時髦的,隻要我高興,幾乎每個周末都可以出國度假,(疫情期間當然暫停了),洋酒隻喝法國香檳和人頭馬(有時也喝點意大利的葡萄酒。)白酒當然隻喝五糧液和茅台了,吃大龍蝦就和在國內吃炸糕一樣平常。疫情期間餐館停業,體重飛漲;每天看電視要看到夜裏一兩點,早上最早也要十一二點才起床。要實在說缺點什麽,那就象老儲說的那樣;沒和倩倩以外的小姑娘拉過手(和倩倩也隻是在電影散場時怕擠丟了,拉過一次手)。人生真是太有意思啦;年輕時隨時可做的事,步入老年後卻變得那末稀缺;沒人願意和你拉手,沒人惦記你的生活,即使你有滿腔熱情,也沒人願意得到你的關心,更不可能有人願意和你擁抱,親吻。感覺生命的航船在飛速前進,自己已經漸漸地連它拋下的纜繩都快抓不住了,正在被時間的海洋吞噬著。
哪有那麽多的‘夕陽紅’;我拍過無數次的日落,真正趕上值得讚歎的晚霞極少,陰雲密布霧靄蒙蒙才是最常見的。街角公園有一位中國老太太,天天在那寫地書,滿頭白發,丈夫已經去世三年了,我就沒見她跟什麽人說過話。聽說當年還是什麽芭蕾舞團的主跳呢! 自己住那麽大的房子,怎麽收拾啊!還真是的,她的煤氣要是用完了,怎麽換啊?要不,那天我問問她……,算啦,人家年輕時被男舞伴托舉過不知多少次了,還差我這一聲多餘的問候。
門口小超市的那個意大利小姑娘,眼睛又大又漂亮,上次我買雞蛋的時候,她看著我突然笑了一下,趕緊用手背捂住了嘴,臉都紅了。我當時以為她是被我非凡的氣質和俊朗的容顏驚到了,心中還有些沾沾自喜。回家一照鏡子才看見,我腦門兒上沾了一塊鼻涕!太丟人了!
拉開冰箱門我才發現,又該買雞蛋了。這回出門前我認真地照了照鏡子,確保臉上沒有瑕疵。隻是鬢角的白發讓我有些泄氣;怎麽這麽快就老了呢?
收錢的剛巧又是那個意大利小姑娘!她的這雙眼睛真的是太漂亮了!兩盒雞蛋五塊錢。我把一張五歐元的紙幣遞給她。她好像有些難為情的樣子,沒有收錢,而是認真地看了我一下;今天我心裏有底,臉上絕對沒有鼻涕。小姑娘似乎有些不安地看了一下四周,我也下意識地隨著看了一眼,沒有人注意我們。“您還有別的硬幣嗎?”小姑娘輕聲地說。我太理解她此時的心理啦;年輕時,我的一些同學看到漂亮的小姑娘,總想跟人家說上幾句話,“天氣不錯啊。”“嗯。”“你也等車啊?”“嗯。”“我給你買票吧?”“不用了,謝謝。”哎呀,這心裏就高興得小鹿亂撞啦。
作為一個男人,其氣質和風度足以讓女孩子為之傾倒;我有這個自信。“對不起,我隻有這些了。”我十分坦然地輕聲回答。小姑娘突然隔著銀台探身過來,要親吻我的臉頰!廚師王大胖子曾對我說過,在國外,如果女人親吻你時,閃避或拒絕,是最不禮貌的行為。我當然知道這種行為所帶來的危害。這次,我沒有躲閃,更沒有拒絕,隻是閉上眼睛,鎖緊眉頭,等待著接受我人生的第一次熱吻。(倩倩都沒有吻過我。)
“老爺子,你還差一塊錢呢!”小姑娘貼著我的耳朵大聲說,一把抓過我手中的五歐元,還順走了三個雞蛋。
我嚇得一激靈,這才發現,雞蛋漲錢了!
完啦!
2021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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