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裏挑燈看劍

總想和誰說說過去和現在的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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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者無意

(2020-03-06 02:01:44) 下一個

說者無意

                    

                                               作者    地中海阿明

 

“王師傅,快過年了,你們網群裏有什麽特別的事嗎?”我一邊開車,一邊隨口問著。

“我很少在網群裏發聲。有幾個發小,隻要我一說話,立刻就給我一通悶棍。反正我也習慣了,隻要大家開心,我無所謂。”王大胖子若無其事地說。

“我記得去年過年的時候,您說你們發小群裏,找到了一個失散五十多年的同學,怎麽回事?講講。” 反正還得開二十多分鍾的臨海高速,夜間的路況好到讓你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啦。

“你還記得這事啊,”老胖子‘砰’地擰開一瓶阿爾卑斯山的礦泉汽水,一揚脖,用半瓶水潤了潤嗓子;還好,今天沒打那個又臭又長的臭嗝;我把已經準備按開窗鍵的手,悄悄收了回來。

“是這樣,去年大年三十的下午,我們發小群裏發生了一件讓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偉偉同學,你見過的,就是發小合影中那個像小女皇一樣的姐姐,她,真的是太偉了,她居然找到了我們小學三年級的時侯,就轉學轉走了,以後再也沒有聯係過的一個同學,阿智!”又是一大口礦泉水。“呃——!”我的媽呀,那個又臭又長的臭粑粑嗝兒,終於打出來了!我差點就被熏得暈過去,想去按開窗戶的按鍵,慌亂中差點把車門打開。總算把窗戶打開了,微帶鹹腥味的海風涼絲絲的,讓我覺得清醒了一些。真後悔啊,讓他睡覺不就得了嗎,挑什麽話頭呢。可是,已經開聊了,不接茬兒會顯得不太禮貌吧。我把頭轉向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新鮮空氣。“是男生還是女生?”純屬沒話找話。

“當然是女生啦!說起來,我和阿智之間,還有一段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故事呢。”老胖子的神情陷入了對往日的追思。

“一九六四年,我考入了天津最優秀的一所小學:天津市實驗小學。一所小學能有那麽大的操場,簡直是太奢侈了;這還不算,第二年,我們又搬進了一所四層樓的校舍;紅磚水泥鋼架窗戶,主樓的主門和後門各有八扇鋼化玻璃大門,晶瑩剔透,盡顯奢華;主樓東側是呈T型顯示的二層小樓,與主樓無縫連接,從空中俯瞰,整個建築的投影恰恰是一隻金色的獎杯????,每一間教室,辦公室,都由集中供熱的暖器供暖,這在那個時代簡直就是神話般的建築。大樓裏麵的廁所都分好幾等;男學生廁所,男教師廁所,女學生廁所,女教師廁所,校長廁所,副校長廁所,教務主任廁所,主管會計廁所;充分體現出入廁文化的文明程度。後來,文革期間,每次批鬥提出這種設計理念的那位女校長時,都要在她的頭上扣一隻裝滿大便紙的鋼絲紙簍,說是要讓她遺臭萬年。”

 

“這麽狠!老太太自殺啦?”我問。

“老太太畢生的夢想就是要看到幼苗成材;她怎麽可能會輕易地放棄自己的夢想呢?後來,許多在國內外取得成就的學生去看望她時,都說:“實驗小學是我們一生中的驕傲。”老太太舒心地笑著說:“我就是想讓它成為你們心中的驕傲。” 從小就在你心中播下她所期望的種子,這正是一位教育家的偉大之處。”老胖子由衷地感歎著。

“這個老太太夠棒的。可是,這與您和阿智的故事沒什麽聯係吧?”我快速地看了老胖子一眼,“您不會是從上小學就開始單戀了吧?”

“哈,”老胖子輕蔑地笑了一下,“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啊,純粹就是情感上的乞丐;看問題永遠都是那麽膚淺。人的情感是十分複雜的,細膩的;不像你們想象的那麽簡單;好像除了那件事兒,就沒有別的事兒了。不是這樣的,不是的。”

“那怎麽會,兩個人之間的故事,有一個人竟然會一點都不知道呢?”我問。

“因為,說者無意。”老胖子認真地說,“有時候,很多時候,我們真的都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話,一句隨便說的話,會在別人心裏產生什麽樣的效果,什麽樣的影響?”老胖子又喝了一口水。

漲潮了。大海拋掉了溫情脈脈的麵紗,一下子變得狂躁起來;駕著肆虐的北風,像一群喝醉酒的瘋子,手拉著手,東倒西歪搖搖晃晃地衝向高速公路旁邊防波堤的矮牆;轟然一聲巨響,濁浪排空,一道近十米高的水牆陡然聳立,又狂吼著坍塌了!一浪接著一浪!我們的寶馬跑車瞬間成為了一隻小小的衝浪板,在巨大的管狀海浪中穿行著!太刺激啦!

“一九六六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爆發了。整個中國社會一下子跌入了地獄的深處。”王大胖子的目光變得暗淡了,他的身體和靈魂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一九六六年。

“當時的中國,公檢法陷於癱瘓;紅衛兵造反派到處打砸搶燒,為所欲為。我身邊所有有文化有權的人,一夜之間都成為被革命的對象;那些識字不多,甚至要飯的人,搖身一變成為了革命的急先鋒。”

“那為什麽沒有人出來管一管呢?”我真的很不理解。

“當時作為開國元勳的十大元帥都被關押批鬥了,人們自保還來不及呢,誰還會去關心別人的事呢。為了保住自己的安全,夫妻離婚的,兒女與父母劃清界線脫離關係的,多年的摯友為了自保,捏造罪名彼此血口相噴的;人類靈魂深處最醜陋和齷齪的本性,徹底暴露無遺。”

“可是,這跟您說的那位阿智,也沒有什麽關係吧?”我十分謹慎地問。

“當時,我們家也受到了衝擊;爸爸媽媽姑姑叔叔,全都被關進了牛棚,不準回家。家門口貼滿了大字報,家長的名字都被寫的歪歪扭扭,並且打上了紅叉。我們是一大家子人住在一所老樓裏。爺爺連病帶氣,又加上害怕,去世了。”

“老爺爺害怕什麽呢?”我小聲地問。

“你想啊,四個單位的人,輪番來打砸搶,貼大字報,有的還來好幾回!有的早晨天不亮就來,有的晚上十二點以後來;家裏值錢的東西全都搶走了。我奶奶信佛,我們家有一間屋子專門擺放佛像,是佛堂;十幾尊鎏金鍍銅的佛像菩薩像,還有幾尊瓷菩薩像,全都被搶的搶,砸的砸,一掃而光。一直到現在,我大姐一聽見大卡車的聲音就嚇得直哆嗦。”老胖子淒涼地苦笑著。

“您還是說說阿智吧。”我輕聲勸道。

“家裏一出事,學校立刻就知道了。班上的同學們都像躲避新型冠狀病毒一樣躲著我,就連和我一道上下學的小朋友,也都離我遠遠的,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沒有一個人理我。兒童少年,正是人一生中最需要夥伴和友情的時候;可我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麽叫做孤獨!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就生活在一個被強力擠壓的狹小空間中,沒有空氣,沒有聲音,隻有徹骨的寒冷,讓你的心都涼透了。”

         老胖子沉默了。一個接一個的巨浪砸向我們的車頂,撞擊著我們的車窗,發出駭人的咆哮。我有點擔心車子會不會滅火,於是把檔位換到了中速。馬達狂吼著,車子力道十足,帶著我們劈浪前行。從後視鏡中看到,輪胎激起的浪花像一道道霹靂閃電,刺破蒼穹,我心中感到格外痛快!

“寒假過後,新學期開始了。我依舊一如既往,默默地上學,默默地回家,生活在已經習慣的孤獨世界裏。第四節下課的鈴聲響了,同學們如釋重負般地,說說笑笑結伴回家了。我照例等大家都走的差不多了,才站起身來,背上書包,準備回家。“阿明!”我剛走兩步,忽然聽到好像有人叫我;我想,肯定是聽錯了;一年半了,沒有一個同學和我說過話。我正要繼續往教室門口走,“阿——明!”這次我聽清了,是有人在身後叫我,轉身一看,是新當選的學習小組長,阿智。

“阿明,你昨天的算數作業還沒交呢。”留著卓雅頭的阿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認真地看著我。

我趕緊放下書包,打開書包蓋兒,從夾子裏邊取出昨天寫的算數作業,雙手交給了小組長,阿智。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覺得,今天的太陽格外的明亮,耀眼,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身邊的風兒也不是那麽凜冽了,一陣一陣的,好像是故意在和啾啾翻飛鳥兒捉迷藏。春天來到了!我第一次感到春天的美麗和可愛!

從那兒以後,我經常故意忘交作業,因為這樣就會有人跟我說話了:“阿明,你還沒交生字本呢!”“阿明,昨天的圖畫作業你還沒交呢!哎呀,你畫的這是什麽呀?這個小孩兒的草帽是不是戴反了?”“我畫的是,草原上升起紅太陽。你拿倒了。這是太陽公公啊!”“哎喲,我還以為你畫的是……”我們倆不約而同地都笑了。”

老胖子到家了。下車時,他還在不停地嘟嘟囔囔著。看著他用電子鑰匙打開大別墅前邊的鐵柵欄門時,我忽然想起了什麽,趕忙放下車窗,大聲喊道:“王師傅,阿智收了多長時間的作業?”

“不到一個月吧。然後就轉學了。”老胖子一揚手,大鐵柵欄門嘩啦啦地關上了。他那位大他三十歲的法國媳婦,可能正點亮紅燭,等著他一起吃宵夜呢。

我忽然想起老胖子下車時嘟囔的那幾句話:“那個經常留著齊耳短發,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說話聲音和女中音歌唱家一樣好聽的小姑娘,現在應該一切都好吧。

一個負責收作業的小姑娘,不經意間,讓一個心寒如冰的小男孩感受到了春天的溫暖美麗和可愛;按我們老百姓講,那純粹就是歪打正著!

其實,類似的情況我也有過:上初三的時候,有一次中午放學,正趕上大雷暴天氣,狂風大做,暴雨傾盆,天黑的跟晚上一樣,衛生球大的冰雹滿地骨碌;一道道刺目的閃電緊跟著一聲聲能撕破天的炸雷,震得人心都要吐出來了!班裏女生嚇得高聲尖叫,男生嚇得放聲大笑,給自己壯膽。我突然豪情陡漲,站在椅子上,對著玻璃窗外的暴風雨大喊:“下吧!大大的下吧!”大家都為我鼓掌歡呼。正當我感到有些陶醉的時候,勝利突然撲上來,給了我一頓暴揍。我當時以為,他是出於對我的羨慕和嫉妒;後來才明白,就因為他有一個超出常人的大下巴,不願意讓人說。

當然,他的這種行為,應該是屬於聽者有心吧。

 

                                                       完

                                                                                            2020年3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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