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裏挑燈看劍
總想和誰說說過去和現在的一些事。
殘燭閃爍
作者 地中海阿明
在美容按摩店工作，最大的特點就是與顧客零距離接觸。每次發小聚會，我都要被那些嫉妒我的小夥伴們揍一頓：“大姑娘小媳婦全都讓你照顧了，我們怎麽辦啊！”拳腳相加。等到酒香彌漫，燈影朦朧時，那廢話就更多了：“能不能不付我工資，讓我在你們店裏幹一個星期；哪怕隻負責蓋毛巾也行。”我笑了一下，沒說話。“我讚助你們店一千歐元，那這回總該行了吧？”我掰下來一塊白斬雞的雞屁股，塞進他的嘴裏，“你先醒醒酒吧！”大家哄笑起來！
其實，需要做按摩的顧客裏大姑娘小媳婦並不占多數，反而到是中老年的男顧客更多一些。其中有兩個老爺子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托尼，七十二歲，光禿禿的頭頂，一根頭發都沒有；他在我們店裏做按摩已經有七八年了，每周六早九點是他固定的專利，風雨無阻，從不無故缺勤。他是一個倔老頭，極少說話，活得卻十分在意，隻要在按摩的時候感到身體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總要認真地問我：“你看我不會得癌症吧？”這麽多年了，他從來都沒給過小費。別的老顧客一般到聖誕節的時候總要多給個十塊二十塊錢，托尼則隻是客客氣氣地說一句“聖誕快樂！”有時我覺得他好像就是法國劇作家莫裏哀筆下塑造的那個吝嗇鬼，阿巴貢。
查理，七十六歲，滿頭白發，兩道茂密的長壽眉也是灰白色的。他是一名船舶鑒定專家；甭管多好的船，隻要他說”No!”，那這條船就別打算出港！當然，隻要他說”Yes.”哪怕你的船漏水漏得連五十米都開不出去，照樣可以得到有他簽名的合格證書。“你就不怕沉船之後，人家送你上法院嗎？”我擔心地問。“沒有人願意開著船去自殺。這麽明顯的毛病，他們自己會抓緊維修的。”查理是托尼為我介紹來的顧客，到我們店來做按摩也有五年多了。他的固定時段是每周六上午十點。這樣他就可以和托尼在我們店裏見上一麵。他是我所見過男人中最登峰造極的大話嘮。
雖然隻是一出一進的擦肩而過，兩個老頭仍然要抓緊時間，說一些年輕時沒來得及說出口的下流話。
“怎麽樣？還是那個短頭發鵝蛋臉的小妖精嗎？”查理滿臉淫邪又故作姿態地關心著。
“短頭發雖然顯得幹練，但容易使屁股的線條和比例受影響。我總不能像你那樣，隻迷戀局部的享受，”托尼的手下意識地在胸前比劃了一下，“而忽略了對整體形象美的要求。您覺得呢？”托尼的大禿腦袋突然轉向了我！查理也心領神會色咪咪地看著我。
“我？我覺得 ，我，我應該盡快找個對象！”話一出口，兩個老頭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一般的顧客在按摩時都比較安靜，放鬆；盡量去享受按摩帶來的舒適和愜意。可是查理這個大話嘮，從脫完衣服趴下，到做完按摩起來穿衣服，那張大臭嘴就一直沒停過；從彗星要撞地球，說到利比亞海邊的沙蟹；從南極冰川雪地上長出的紅色藻類，說到門口超市買一贈一的意大利純棉襪子。我曾經用各種方式試圖製止他，都無效。聰明人總是容易產生靈感；我忽然想到了托尼！
“托尼這個人挺有意思的，他好像總是不太愛說話。”我想用托尼的沉默與他的喋喋不休做一個對比，讓這個大話嘮感悟一下；可萬萬沒想到，把天給捅漏了！
“托尼不愛說話？他一直就是個大話嘮！”查理激動得想要翻身坐起來，我趕緊把他給按住了。
“你知道嗎，過去報紙上專門為他開辦了一個專欄，<托尼心語>，讓他在上麵做時事評論，寫報告文學，寫小說，發表詩歌，哎，我現在還能背上幾句呢，前麵的記不清楚了，聽一下這幾句：
你那柔美的長發，
掀動我心中愛的波瀾，
明眸中閃動的火焰，
激起我對未來幸福甜美的憧憬和依戀！
噢，上帝啊，你為什麽要
把如此精美的天使，
流放到人間？
夜空中山泉般純淨的朗月啊，
為什麽我會如此的躁動不安，
輾轉反側，通宵無眠？
後邊的我不記得了。你知道嗎，就因為這首詩，他妻子和他離婚了，跟一個法國的小白臉去巴黎了。”
“就因為托尼愛上詩中說的那個女孩嗎？”我問。
“哈哈，”查理似乎很無奈地笑了一下，“根本就沒有什麽女孩兒！”
我按摩的手不自覺地停下來了。
“像托尼那樣搞文學和搞藝術的人，其實就是精神病的一種。他們都是在自己的頭腦中虛構出來一個形象，然後就跟她說話，聊天，許願，海誓山盟，哎呀；你看電影上那帥小夥滿臉鼻涕眼淚的說：“親愛的，別走，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沒有你，我連一天也活不下去！原諒我吧！”其實他對麵就是一台攝影機！純粹是浪費感情！”
“可是，那個短頭發，鵝蛋臉……”我提醒他。
“那都是瞎說的。離婚，與其說是離婚，不如說是背叛；從那以後，托尼厭惡所有的女人，他的文思也枯竭了。就像你說的，他現在連話都不怎麽說了。”查理沉默了。啊！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沉默！
比洪水猛獸還要恐怖多少倍的新冠病毒突然爆發！想要隔岸觀火的，腳跟還沒站穩，就被病毒打倒了；打算幸災樂禍的，嘴角還沒咧開，就讓病毒吞食了！全世界的廣播，報紙，電視，手機短信和視頻全都被新冠病毒及其相關的信息占領了！一段段消息，一條條視頻，一幅幅畫麵讓人憎恨，感動，恐怖和憂傷；在災難麵前人類本性中的真善美與假惡醜全都赤裸裸地暴露無遺！封城！為了更多人的安全！封國！為了整個民族，無奈之中的最佳選擇！任何一個人，隻要你還想活下去，第一條需要做到的就是‘呆在家中別出去’！
馬耳他，這顆地中海上的明珠，此時真正成為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冷清清的孤島。
托尼在上周六做完按摩後，就應邀前往西班牙，參加環地中海老作家的聯誼會；為此他還特意準備了一段演講<向何處去？——歐洲文學前景初探>。查理，在上周六做完按摩後對我說：“下周五我要去意大利驗船，一天要跑六個港口，淩晨兩點起飛，轉天早上三點返回。我想，到時我最期待的恐怕就是你的按摩。”這個經常一周工作八天（加上時差），把工作作為一生嗜好的老人，最終，沒能趕在馬耳他封國前返回。封國的禁令公布後，不到一小時，我分別接到這兩位老人的短信，內容驚人地相似：“對不起”“抱歉”，“周六的按摩我做不了了。”“周末我回不去了，謝謝！”“感謝你這些年對我的幫助！”之後就再也沒有消息。
兩個多月的封閉式生活，整個地球都變得寂靜無聲，人們的精神已經瀕於崩潰。
終於，馬國政府宣布，七月一日零時起，海空港口同時開放。馬耳他這個每年旅客流量是本國人口近十倍旅遊島國，如果再撐下去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
電視上直播西班牙著名民間歌舞團抵達後的首場演出；絢麗的舞台燈光，震撼人心的音樂旋律，腳下踩踏出令人窒息的節奏，配合著手上打出的清脆響指，飄逸靈動的金發，婀娜多姿的腰身，美麗明亮的大眼睛，長長的眼睫毛每眨動一下，都讓你心中感到暖流湧動，熱血澎湃！猩紅色的連衣裙配上金色的花邊，在屏幕上舞動著，令人眼花繚亂，像是青春的火焰，生命的火焰在熊熊燃燒！我甚至感到兩頰都有些微微的灼熱。
西班牙歌舞團的女主演兼領隊阿麗莎.卡門，演出後連妝都沒卸就接受了馬耳他國家電視台的采訪：“是的是的，哦，對不起，”阿麗莎氣喘籲籲地說，“我們這次歐洲巡回義演，就是為了讓大家重新振作起來，讓人們再次認識到生命的可貴頑強和倔強！”這個漂亮姑娘在說話的時候，大眼睛裏一直閃爍著美麗動人的靈光！太漂亮啦！是啊，既然我們沒被病毒打倒，為什麽不讓生命綻放出更絢麗的光彩呢？！我興奮地又多吃了一碗方便麵！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我感覺腳下像是多了一組彈簧，整個人倍兒有精神！雖然連著幾天都沒有顧客了，但我並不感覺失望，再擦一遍地！已經兩遍了！門口的風鈴叮叮咚咚的歡笑著，在接近正午的陽光照射下，一位美麗的金發女郎，輕輕地推開了大玻璃門！清新淡雅的香水味立刻彌漫了整個房間；我陶醉了。
“您好，請問您是中國按摩師郭先生嗎？”站在櫃台前的仙女戴著一張透明的隔離麵罩，低沉而略帶沙啞的嗓音充滿了魅力，太性感啦！哎呀！我認出來了，她就是在電視上跳舞的那位西班牙姑娘阿麗莎！
“啊，是我，這是我的名片！”我十分慌亂地從名片盒裏取出一張名片，正準備雙手遞過去，卻發現她已經把我的一張名片輕輕地用指尖推了過來；纖纖素手柔美動人，粉紅色的指甲光亮整齊，手上沒戴戒指！
“這，這是，我的名片。”我拿著她遞過來的名片，有點發蒙。
“這是托尼先生給我的。”
“托尼.布哈吉？”
“是的。”
“他現在怎麽樣？您是他的……”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阿麗莎的臉色一下子顯得有些蒼白。
“請，請您坐下慢慢說。”我把她讓坐在顧客等候的轉角沙發上，從飲水器接了一杯溫水，送到她的手中，然後側著身子坐在她的旁邊。
“我當時的情況非常不好，”阿麗莎輕輕抿了一小口水，“托尼先生的病床就在我旁邊；後來醫生告訴我，托尼先生的情況本來已經開始好轉了，可是當他得知沒有呼吸機可以幫助我的時候，他懇請醫生，把他的呼吸機撤下來給我用！他自己在‘放棄治療’的病例上簽了字！”阿麗莎又輕輕喝了一小口水。“當時還沒有實行‘六十五歲以上放棄治療”的規則，而且托尼先生是著名作家，屬於“對人類有特殊貢獻”的人，不在放棄治療的範圍之內。可他還是堅持這麽做了！我，我甚至都沒來得及跟他說一聲‘謝謝！’他就……”阿麗莎的淚水奪眶而出！
托尼老頭兒啊！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極為吝嗇的人，沒想到竟然慷慨到把生的機會奉獻給一個年輕的陌生人！這不是衝動，沒有人會在生死抉擇的時候耍酷。老托尼啊！
阿麗莎從隨身的小包裏取出一隻手機，是托尼的手機！型號已經老掉牙了。阿麗莎按了一下放音鍵，“ 你好，阿麗莎，能夠把呼吸機讓給你，我很高興。有機會，到我的中國朋友那裏做一做按摩，他很優秀。麻煩您，把我的這枚戒指交給他，他知道應該放在什麽地方。你是一個好姑娘，一定要努力活下去！我，祝福，你們……”老托尼喘息的聲音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微弱……
阿麗莎用拇指和食指捏著老托尼留下的戒指，慢慢地送到我麵前；這是一枚精美的鑽石戒指，碩大的鑽石，品質優秀光芒閃耀，穩穩地鑲嵌在白金製作的指環托上。當我雙手接過的時候，陽光下，這顆大鑽石像活了一樣，跳躍著，滾動著，放射出奪目的七色光芒！我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你這個禿頭老托尼啊，你要是活下來該多好啊！
“阿麗莎小姐，你還是………”我緩緩地說。
“是的，我，一直都是單身。”阿麗莎輕聲回答著，美麗的大眼睛低垂著，長長的睫毛微微有些顫抖，上麵還掛著些細小晶瑩的淚珠。
我本來是想說，“阿麗莎小姐，你還是替托尼先生保存著這枚戒指吧。”可現在，我還能再說些什麽呢？我還用得著再說些什麽嗎！
我輕輕地捧起阿麗莎秀美的小手，把鑽石戒指小心翼翼地戴在了她右手的無名指上：“嫁給我吧！讓我們一起懷念和感激托尼先生！”
“嗯！”阿麗莎直視著我的眼睛，認真地點了一下頭，然後輕輕地說：“讓我們開始吧。”
我知道，她說的不光是按摩，更指的是我們今後嶄新的生活！老托尼先生用自己寶貴的生命給兩個年輕人開創了通往幸福的康莊大道！
截止到目前查理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我真希望他能夠像上次那樣，突然給我來個電話：“嗨，郭先生，我現在已經跟隨意大利的維多利亞號三桅帆船進入馬耳他的聖瑪麗亞港灣了！我們這次試航因為衛星通訊係統出了點毛病，所以一直沒能與您聯係。抱歉啊！我們先補充一下淡水，然後要去錨地再檢測幾個項目。哎，要不要上來兜兜風？這是一條新型的仿古帆船，絕對不會讓您失望的！”
我平生第一次體驗了什麽叫航海。雖然我暈得吐了好幾次，可是仍然感到格外的興奮：藍天白雲大海，鼓起的風帆，飛濺的浪花，老查理站在船頭昂揚的姿態，看上去比他實際的年齡要年輕十多歲！
一個把工作當成人生唯一嗜好的大話嘮，應該不會那麽輕易地就被病毒打倒吧。
我一定要等他，等他健康地歸來！況且我不是一個人在等，還有陪伴在我身邊的阿麗莎，她讓我再也不會感到寂寞和孤獨了。
完
2020年7月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