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媽,我已經三年沒有回家了。等疫情過去,天下太平,我就回家。
姆媽,我回來的那天,我們不在家裏吃,去馬路對麵的王興記,去吃三鮮餛飩和小籠饅頭。裝在蒸籠裏的小籠饅頭,給我來一籠屜,疊的高高,熱氣騰騰,我要一籠一籠的吃——舉筷夾起一隻,咬破麵皮,吸一口湯汁,再準備一碟香醋,蘸著吃。那湯汁甜甜的,肉餡裏摻了皮凍,咬起來筋道鮮美。我做夢常常夢到。
要不我們去南禪祠的穆桂英吃四色湯團八珍糕。那裏的團湯我最想吃的是菜豬油餡的,碧綠生青的菜餡中總能吃出一塊水晶一樣透明的豬油來。
我們去穆桂英順便看看那裏的桂花糖芋頭、酒釀圓子、玉蘭餅還在不在?如果在,我們打包各樣一份買回家吃。那芋頭已經煮得稀爛如泥,糖色的湯汁黏滑黏滑。
姆媽,我們家外麵大馬路邊上的梅花糕和雞子大餅攤還在不在?那是我小時候的記憶啊。小時候賣了廢紙手裏有了毛票,就跑去大馬路邊換雞子大餅吃。那餅是現煎的,蓬鬆酥軟,油淋淋的燙手。加一毛錢,煎餅人在油餅上麵攤一個雞蛋……
巷子口的餛飩挑子還在嗎?那是江北小夫妻的餛飩擔啊。一頭是一隻鍋子,鍋底下是一隻爐子,另一頭是碗筷和佐料。木柴在爐子下麵燃燒,那小餛飩皮薄餡飽滿,透過皮子看到紅紅的肉餡兒在鍋中翻滾。
姆媽,等新冠疫情解除了,境內外通航了,國門打開了,我就回來。
我回來的時候,你帶我去吃功德林的素麵、拱北樓的銀絲麵。在我的記憶裏,那銀絲麵細如發絲,色澤雪白,柔滑似玉。哪怕沒有澆頭,我們吃一碗光麵也好,撒上點蔥花,淋上點麻油。
醬排骨我要吃三鳳橋的,豬頭肉我要吃陸稿薦的。五百米開外我就聞到了三鳳橋熟肉的香味,我們去買,放在油紙裏裹著吃,任那濃稠醬汁流淌到手上袖口上。姆媽我不要吃真空包裝塞在禮品盒裏的那種,盒麵上寫 “老字號三鳳橋慎餘肉莊特產”。那是賣給外地遊客的。
還記得小時候咱家吃不起醬排骨,把人家蒸肉時封在鍋邊的麵圈買回來,我和阿哥阿妹幾個孩子分著吃。那麵是死麵,浸透了醬汁能吃出肉味來。
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們去清名橋吃麻皮阿四的葷湯豆腐花,去毛華吃酸辣湯。我吃遍無錫城廂街巷的豆花攤子,最好吃的還是麻皮阿四那一家。我們都去,你和爹,哥一家、妹一家,一人一碗,撒上點蝦皮榨菜末,挖一勺豬油。我們坐在河邊吃,任陽光照在水麵上,水影上了身晃動。小船從橋洞裏咿呀劃過。
或者我們去梅村吧,那裏有一家蔡阿水羊湯店,我們去喝羊湯吃凍羊糕。梅村雖然有些遠,但值啊。那店是老店人家不欺客,用的是每天新進的本地山羊肉,味道真宗沒假貨。記得我第一次去店裏吃羊湯還是哥帶我去的,那時哥在工廠當學徒工,口袋裏叮當有幾個零花錢。冬天喝一碗滾燙的羊肉湯,湯麵上漂著蔥花和羊油,真真的美啊。一碗下肚,臉上油汗往下淌,腦袋上蒸蒸的冒出白氣來。脫了棉衣。
我回來的時候,要不咱就在家裏吃,姆媽你做的飯菜我從小吃到大,你知道我喜歡吃哪幾樣,這些菜我夢裏常夢到——河蚌豆腐、清蒸螄螺、生炒鱔絲、太湖三白、麵筋釀肉……清蒸螄螺的碗裏頭放一點點鹽一點點豆油,留著那股土腥味,我喜歡。對了姆媽,你再做一碗生麩肉圓清水湯,那是天底下最美味的湯啊,咱家的傳家菜。這些年我嚐過羅宋湯,嚐過法蘭西鄉下濃湯、德意誌土豆紅腸湯、馬來西亞椰奶牛腩湯,那些湯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咱家的這道湯味道好。
姆媽,我回來的時候,我會選在春天,我好久好久沒有吃家裏的醃篤鮮了,竹筍和鹹肉放砂鍋裏一起燉,燉出厚厚的一層油,麵上看不出熱氣來,舀一勺湯喝,能把嘴唇燙發麻。就這一鍋醃篤鮮,我吃三大碗米飯也放不下手裏的那雙筷。
姆媽我上回問起的小箱豆腐,還來咱家大院外叫賣嗎?這種豆腐拿老鹵水點成,鮮嫩水滑,豆香濃鬱,用紗布四角包攏,一層一層的碼在竹擔上賣,八分洋錢一塊。放在碗裏端回家,用手一試,竟然還是溫熱的。天下豆腐,罕有其匹,我夢裏常常夢到。
如果我回來,春吃楊梅秋吃藕,夏天我吃水蜜桃。
這些時鮮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吃到了。那大浮楊梅,紫黑紫黑,看一眼口水就淌出來。還有陽山水蜜桃,沉甸甸的熟透了,一隻半斤重,捧在手裏感覺汁水在果皮底下晃動。盛產自五裏湖的蓮藕,就按我小時候的吃法,藕段裏喂實了紅糯米,蒸熟切片,吃的時候,輕輕一口,唇齒間藕絲長飄……
我回來的時候,會選在秋天,那是太湖蟹成熟的季節啊,秋風起,蟹腳癢。姆媽你去菜場買十公斤大閘蟹,一隻一隻用草繩紮成串,沙沙的吐泡沫。如果個不大,咱就“麵拖蟹”,擱一把毛豆調一碗麵糊煮。要是個大咱就隔水蒸著吃,放一把香蔥幾片生薑。小時候常聽你說“九月團臍十月尖”,那蟹黃蟹膏啊,鮮美肥腴,吃在嘴裏化不開。還記得,一隻蟹,慢慢剝細細的挑,我能耐著性子吃大半天。手上沾著蟹腥味,三天洗不去。
姆媽,等疫情過去了,你告訴咱家所有的親戚和朋友,說我回來了。老親戚們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麵了,我要去一一上門拜訪。有送我惠山油酥的,我就送他十瓶綿羊油;有送我清水油麵筋的我就送他十瓶瑪奴卡蜂蜜;有送我蘇州紅菱的,我就送他十袋新西蘭錨牌奶粉;有送我三陽南北貨店的香腸香肚和元寶頭(鹹豬頭)的,我就送他十盒奶酪十盒黃油;有送我陸右豐醬園的玫瑰香大頭菜和九製蘿卜幹的,我就送他十箱新西蘭冰激淩。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咱不虧人家。
我的表舅小弟還賣年糕嗎?你告訴小弟他幫我椿十條青年糕、十條白年糕,我走的時候好帶走。那青年糕的“青”是用麥禾的汁液染出來的,沒有色素添加劑,吃在嘴裏滿口禾苗的香。
姆媽你去蕩口買一條大青魚回來,醃成鹹魚,再風幹,讓我要帶走慢慢的吃。
姆媽,我走的時候你去老店聚豐園訂一桌上好酒菜,然後咣當倒在一個大桶裏,我要用海輪運去大洋那邊我自己的家。一桌“咣當”我把它均分成三百六十五份藏在冷庫裏,我每天吃一份。一吃吃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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