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山 五

來源: anngora亦虹 2021-03-19 16:44:3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9274 bytes)

在寶璠家見到辛茹,寶桐吃了一驚。

他以為她還在重慶呢!

辛茹倒是了解寶桐的情況。王君安常常給她寫信,藝術、人生、親戚、朋友,無所不談。寶桐尚未離開濟南,辛茹就知道他要到芝加哥大學讀書了。

一別十年。不用說,倆人都變了很多。

他們跟寶璠分別的時間就更長。寶璠的太太嘉琛剛從麻省理工學院拿到博士學位,倆人很快便要回國。

寶桐來波士頓,就是為了跟堂哥堂嫂見上一麵。

得知寶桐跟慧芳結婚的消息時,辛茹冷笑了一下。她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戀愛的,隻覺得慧芳人小心大。從小就是這樣,隻要是她的東西,慧芳就要盯著。

她不愛寶桐,但寶桐的迷戀滿足了她小小的虛榮心,所以她並不點破。她知道姑媽有意把慧芳許配給寶桐,她隻裝不知道。沒想到,姑媽居然如願以償了。

不過,寶桐見到她時驚喜交加的表情,給了她很大的安慰。

最近她心情很不好。她是來美國尋找約翰的,重逢之後,卻發現自己失去了他。

 

巡回演出回到重慶以後,辛茹碰到周恩來和其他共產黨人的機會多了起來。

周恩來請辛茹告訴約翰,中國共產黨希望美國在延安設立領事館。

在這個問題上,約翰的立場跟中國共產黨完全一致。

約翰到過中國西南邊疆,那裏的貧困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對中國政府的腐敗極其厭惡,轉而把希望寄托在共產黨身上。

1943 年,在美國駐華大使館的一個晚宴上,約翰邂逅了宋慶齡。

過了幾個周,宋慶齡邀請約翰和幾個美國外交官到她家做客。

約翰知道,宋慶齡是孫中山的遺孀,也是蔣介石的姨姐。

宋慶齡卻直率地告訴他們,蔣介石違背孫中山遺誌,集黨政軍大權於一手,是當代中國的大獨裁者。

約翰肅然起敬。

要知道,批評蔣介石總統,是可能招來殺身之禍的。

約翰想,宋慶齡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難怪史迪威會願意用軍用飛機,幫她往延安運送X光機和貴重藥品。

接著,約翰應邀參加了宋慶齡舉辦的舞會。跳舞的時候,宋慶齡對他說,美國應該積極援助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根據地,使所有中國人都能獲得同樣的抗日機會。

她建議約翰到延安看看。

約翰向國務院建議,派遣美國代表團訪問共產黨地區。他在報告中寫道:“共產黨軍隊在我們的共同作戰努力中可能有積極的軍事價值,這是不容忽視的。派遣代表訪問延安,可以使我們得到有關共產黨方麵情況的全麵、可靠的信息”。

1944年3月初,羅斯福總統就向中國共產黨控製區派遣軍事觀察組一事與蔣介石總統進行了秘密磋商。

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迅速得到了這個情報。

辛茹並不認為自己在做間諜。間諜要偷偷摸摸的,她可用不著那樣。

對於接近約翰的人選,周恩來一度頗費躊躇。他最先考慮的是話劇演員張瑞芳。張瑞芳是中國共產黨黨員,在重慶跟周恩來單線聯係。

問題是,張瑞芳平時交際麵不廣,突然接近美國外交官,容易受到懷疑。另外,張瑞芳英語不好,對西方文化也不了解。

但對辛茹,周恩來心裏沒底兒。

他考慮再三,決定不跟她明談。

他讓人摸清了辛茹和約翰的乘車規律,又讓人將地下黨員吳德,安排到合適的公交線上做司機。

看著約翰和辛茹坐在一起吃元宵的照片,周恩來笑了。

 

1944年夏天,美國副總統亨利·華萊士訪華。在為華萊士訪華準備的備忘錄中,約翰再次建議:美方應該派人去共產黨遊擊區進行軍事考察。

1944年7月22日,約翰如願以償。他跟美軍共產黨遊擊區觀察組的其他成員一起,到了延安。

他安排美軍軍官前往日占區,在中共軍隊的保護和配合下,拍攝了一部中國共產黨軍隊攻破日軍碉堡的影片。

這部影片,在國際上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回到重慶,約翰接到奈德的電話。

從神學院畢業後,奈德來到中國,在河北鄉下傳教。珍珠港事件後,美國對德意日宣戰,他被日本人趕出中國。

一年後,奈德輾轉回到亞洲,在中立的澳門服事戰爭難民。

他們聊起年邁的祖父和已經退休的父母,也聊起戰爭的殘酷。他們的鄰居傑克,比奈德還小一歲,幾個月前犧牲在法國南部。

約翰告訴奈德,他剛從延安回來。

“難怪“,奈德說,”我打了幾次電話,都找不到你。”

“奈德,你聽我說”,約翰非常興奮,“在延安,我見到了一種不同的中國人。那裏的精神麵貌和氣氛是如此之不同, 以至於我覺得自己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家。延安的官員和平民均開誠布公,直截了當,從他們的談話和行動中看不到任何裝腔作勢和繁文縟節。毛澤東和其他領導人受到廣泛的尊敬。他們平易近人,和大眾打成一片。重慶常見的崗哨林立、如臨大敵,延安一概沒有。”

奈德在電話那頭兒聳聳肩:“我想,你看到的,正是他們希望你看到的。”

“奈德,我在延安住了三個月,並不是一天兩天。”

奈德好奇起來:“呆那麽久幹什麽?”

“了解情況,撰寫報告。”

“送到哪裏?”

“美軍總部。還有華盛頓。”

“僅憑觀察,就寫那樣重要的報告?”

“不僅僅是觀察,” 約翰說, “我會見中共領導人,聽取他們的意見。我與毛澤東一個人的談話,就有50次之多。我不斷撰寫政治報告,單是給美軍總部的報告就幾十份。華盛頓就更不用說了。”

“這些報告會不會影響到美國的對華政策?”

“當然會。”

“你將有利於中國共產黨的報告發給美國軍政界?約翰,你知不知道你是多麽愚蠢?”

“奈德,你對中國共產黨有偏見。中國共產黨領袖正在領導軍隊積極抗日。美國向中國提供大量貸款和軍用物資,難道不應該給中國共產黨一部分嗎?”

“積極抗日?共產黨根本不在積極抗日!他們是在打著抗日的幌子擴展地盤。這一點,在離開中國之前,我看得清清楚楚。呂正操你知道吧?共產黨的將軍。你知道他的部隊在河北以什麽樣的速度擴大嗎?”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延安沒有乞丐。人們的生活非常簡樸,幾乎所有人都穿著土布製服。想想蔣介石政府吧,中國西南邊疆的人民極端貧困,官員的腐敗卻觸目驚心!”

“約翰,你被表麵的東西蒙騙了。所有的人都穿土布製服並不是什麽好現象。隨便說一句,中國政府叫中華民國政府,不叫蔣介石政府。”

“奈德,你知道中國人怎麽說蔣介石政府嗎?蔣家王朝!蔣介石所在意的隻是他手中的權力。他專製獨裁,暗殺異議人士,他妻子的兄弟和姐夫則大發戰爭財。哼,說蔣介石政府還是客氣的!”

“不錯,蔣介石專製獨裁,可是至少,中華民國還有一個基本的法律框架。而在共產黨統治區,人們卻連選擇娛樂方式的自由都沒有,更不必說言論自由。我們的教友被明目張膽地殺害,僅僅由於他們不支持共產黨!有幾個我認識的年輕人被活埋,隻是因為他們上了四存學校——四存學校的校長是反共人士。要是共產黨奪取了中國,連不穿土布縫製的衣服,都可能成為被懲罰的理由——約翰,你希望中國成為蘇聯第二嗎?”

“中國共產黨跟布爾什維克完全不同,它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共產主義政黨。毛澤東親口對我說過,中國共產黨是土地改革者,它要把原本屬於農民的土地還給他們,讓他們有飯吃,有衣穿。蔣介石政府太失職了,改善人民生活本是他們的事情。毛澤東還說,中國共產黨的奮鬥目標,就是推翻獨裁統治,建立美國式的民主製度,使全中國人民都能享受民主帶來的幸福。”

“毛澤東的話怎麽能信? ‘人心比萬物都詭詐’,你忘了嗎?我在博野傳教的時候,呂正操的部隊在那一帶以十倍的速度增長。約翰,他們在以抗日為名搞軍事割據!”

“蔣介石對外聲明跟共產黨聯合抗日,實際上卻對共產黨抗日根據地實行封鎖。要說詭詐,這才叫詭詐。不僅詭詐,他還專製、貪婪、無恥!”

奈德沉默了。

約翰心裏頭有個地方又痛起來了。他從小比奈德高大,比奈德漂亮,比奈德聰明,然而,奈德一直比他更得父母歡心。奈德不是長子,在信仰和職業選擇上,卻是父母的繼承人。

“可是”,約翰憤憤地想,“奈德在鄉下傳教的時候,難道沒接觸過貧苦農民嗎?他竟然反對旨在改革土地所有製、好讓每個人都有飯吃的中國共產黨!”

“法利賽人”這個字眼在他腦海中迅速掠過。

當天晚上,約翰講起自己與奈德的爭執。他問辛茹,在她看來,究竟是誰更愛中國人民——是他,還是奈德?他談起《路加福音》裏好心的撒瑪利亞人,憤憤地說:“撒瑪利亞人幫助那個受傷的路人,難道是為了拯救他的靈魂?看到人們的生存需求和物質需要,向他們展示單純的關懷和愛,難道就不重要?”

他認為,奈德,還有他的父母,他們對《聖經》的理解太狹隘了。

 

幾個月後,美國總統羅斯福派私人代表赫爾利前往延安。

赫爾利宣布,未經他本人批準,任何人不能將對中華民國政府不利的報告送往華盛頓。

1945年年初,約翰再赴延安。他無視赫爾利的命令,不斷將不利於中華民國政府的報告發往美國國務院。

美國國務院裏有他堅定的支持者。他的報告被直接遞交美國總統。

1945年3月30日,約翰在延安接到返回華盛頓的命令。

中共領導人認為,華盛頓召約翰回美,很可能是要向他谘詢中國問題,或者要他參加有關對華政策的重要會議。

約翰也希望是這樣。

離開延安前,周恩來與他一起前往毛澤東的住所。

他們談了整整一個晚上。

約翰打電話向辛茹道別。他說,他很快便會回來。

 

約翰到達華盛頓那天,羅斯福總統剛剛逝世。

沒人向他谘詢。

沒人與他討論對華政策。

約翰相信,假如羅斯福總統在世,事情便會完全不同。

實際上,就在約翰跟毛澤東和周恩來徹夜長談的時候,赫爾利在華盛頓召開了記者招待會。赫爾利聲明,美國的對華政策是承認中華民國政府,而不是承認任何武裝政黨。

赫爾利強調,隻要中國的武裝政黨還有足夠的力量反抗中華民國政府,中國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政治聯合。

過了些日子,約翰邂逅了《美亞》雜誌的主編菲利普。約翰給了菲利普大量有利於中國共產黨的報告。

聯邦調查局懷疑菲利普為蘇聯間諜,早已將其置於監控之下。

約翰以泄露國家機密的罪名被逮捕。

 

在《解放日報》上看到了約翰被捕的消息,辛茹非常吃驚。

耶魯大學戲劇研究院頭一年便給了她進修許可。因為約翰在重慶,她請求延期一年。

她迅速辦好簽證,以學習戲劇的名義,前往美國。

 

約翰獲釋後,倆人見了麵。

在重逢的激情中,辛茹懷了雪兒。

然而,辛茹很快就意識到,約翰已經不再是她的約翰。

約翰希望辛茹懂得,在重慶的時候,他的心裏,真的隻有她。

離開延安那天,周恩來對他說,下次來的時候,請帶上他的妻子。

他回答說:“我隻愛一個人,她的名字叫柳辛茹。”

那時,他怎能料到自己身陷囹圄?

漫漫長夜裏,他問自己:辛茹是不是中國共產黨間諜?

這個念頭揮之不去,令他心痛不已。

他意識到自己太大意了。很多保密信息,他都告訴了辛茹。

至於替周恩來傳話,那不是常有的事麽?

他是真心愛她的。而她,竟利用了他的愛情!

他也沒有想到,那個曾經令他失望的南希,居然能在他背運的時候,脫去身上的嬌嬌之氣,變成一個英勇無畏的女人。她通過媒體為他呼籲,她去國務院為他分辯,她麵見議員為他陳情……在他失去自由的日子裏,她像一個柳紫閃蛺蝶的蠶蛹,突破了那層束縛著她的薄殼,一下子蛻變成在烈日下與柳樹相伴的美麗造物。

 

雪兒出生後,辛茹給約翰寄去一張照片。

他回了信,十分動情。他說,他會盡一個父親的責任。

信裏夾著一張支票。

辛茹流了淚。她知道,他出獄後一直沒有工作。不過,這張支票來得正是時候。她得找人看孩子,否則便無法繼續學習。

 

進修結束了。辛茹不得不考慮下一步。中國人在1950年代的美國舞台上沒有什麽機會——有多少美國人能夠接受中國麵孔的奧菲利亞?她可以試著爭取一些小角色,也可以試著找舞台輔助工作,管管音響、燈光和場景切換,可是那樣,她的藝術人生就算結束了。她熱愛舞台藝術。在重慶的時候,不止一個電影導演找過她。她試過幾次鏡頭,總覺得電影不屬於她。在攝像鏡頭前,她覺得自己像是流水線上的一個環節,或者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當然,她可以成為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或者一顆最大的螺絲釘。可是那又怎麽樣呢?她熱愛的不僅僅是名聲。她熱愛舞台表演的現場氣氛,熱愛與觀眾的眼神交流,熱愛舞台上那種可以把人物表達得淋漓盡致的感覺,熱愛舞台上可以迸發到十二分的激情。舞台是她的海洋和空氣,沒有舞台,她就會成為擱淺的魚和跌落的鳥兒。

可是回中國,已經建政的共產黨政府還能接受她嗎?

在重慶時,她跟周恩來有過不少交往。遵照他的指示,她對約翰施加了影響,也給共產黨傳遞過情報。

然而,她跟國民黨高層官員也有往來。這不是什麽秘密。

約翰雖然傾向於共產黨,可他畢竟是前美國外交官。

帶著約翰的女兒回國,別人會怎麽想?

她寫信給老舍,想要聽聽他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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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和奈德的激辯很好看。。。 -塵凡無憂- 給 塵凡無憂 發送悄悄話 塵凡無憂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20/2021 postreply 07:08:00

+1 約翰和奈德的激辯很好看 -nearby- 給 nearby 發送悄悄話 nearby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20/2021 postreply 10: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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