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茹覺得父親多此一舉。她又不是小孩子,哪裏還需要別人關照。老舍一個流亡文人, 在重慶賺不了幾個錢,她怎好讓他破費。
不過老舍在信上提到,他想介紹她認識一位才女。辛茹因為蔣駿洋的事兒,在演藝界有點不自在,倒是很願意交個圈兒外的朋友。
這位才女叫趙清閣。她是畫家,也寫小說、散文和劇本。
她姿容美麗,氣質優雅,性情率真。
老舍是滿族人,本名舒慶春。他的父親是皇城護軍,抵抗八國聯軍的時候死在巷戰中。
那一年,他還不到兩歲。
父親的撫恤金不足以養活一大家人。他的母親常年替人家洗衣服縫衣服。在他的記憶裏,母親的手,終年都是微腫的。
對這樣一個母親,他隻好順服。
他當然有不想順服的時候。小學畢業,家裏讓他去學門手藝。他想升學,偷偷去考師範學校。學校供給衣食和住處,連書費都包了。錄取以後,他才敢對母親說升學的話。
他也有自己的初戀。她是個恬靜的女孩兒,她的父親劉叔供他讀書,是他的恩人。他自卑,一直沒有對她表白。後來劉叔生意失敗,出家做了和尚。女孩兒隨劉嬸帶發修行,做了居士。
失去了戀人,老舍在上帝的懷抱裏找到了安慰。在西單附近的缸瓦市基督教會,他接受了洗禮。
母親要他跟別人結婚。他不肯。他央求三姐為自己求情。
母親知道他的心思。但她守舊好強,不允許他娶一個居士。
恩人的女兒也不行!
直到一位英國教友幫他找到去倫敦教授中文的機會,母親才答應不再逼他結婚。
他還是走了。他知道自己的軟弱。不走,他遲早會跟母親安排的姑娘成親。
跟教會大學的畢業生不同,初等師範學校畢業的老舍對西方文化相當陌生。英國人的好修養仿佛倫敦大霧,把他跟英國社會分隔開了。他不理解它,它對他也沒有興趣。
這時,中國市井生活在他腦子裏活了起來。
他開始寫小說。北京胡同裏的人和事,成了他的“靴子”和“雨傘”。
五年後他去了新加坡,住了一年便回到北京。在朋友的安排下,他認識了北京師範大學學生胡絜青。
胡絜青的母親相中了他,他自己的母親更是巴望他成家。
他不願辜負他們,便跟胡絜青交往了。
不久,他收到齊魯大學的聘書,去了濟南。
他給胡絜青寫了封信,把自己對未來伴侶的期望告訴了她:第一要肯吃苦,第二要學一門專長,第三要能和和睦睦地過日子。
教授薪水不錯,他寫小說還另有稿費。他這樣寫,無異於告訴她,他並沒有陷入情網。
“不過”,他琢磨著,“胡絜青是滿人,教育程度也不錯。隻要她肯放下綺麗的幻想,倆人還是可以往一個方向努力。”
讀了他的信,胡絜青當然不會開心。可是她已經26歲,在那個年代算是老姑娘了。她收起心中的不快,回信說,她很敬佩他。
胡絜青自謙不夠美麗。老舍回複道:“美不是一切。太太不是圖畫與雕刻,可以用審美態度去鑒賞。人的美還有品德的成分在內。”
像每一個對情人自謙的女人一樣,她期望老舍 “情人眼裏出西施”。可是他不肯稱讚她的美麗,盡管她長得並不難看。
她不是他的西施。
聽說胡絜青愛做衣裳,他立即給她寫信,說他沒錢供她。他寫道:“你跟我好,就得犧牲這衣裳。我不能像外國人似的,在外麵把老婆捧得老高,回家就一頓打。我不會欺負你,更不會打你,可我也不會像有些外國男人那樣,給你提著小傘,讓你挺神氣地在前頭走,我在後頭伺候你。”
天曉得哪個外國男人給了他如此觀感。
他沒有愛上她。可是,她既然不提分手,他就拖著。
拖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他告訴她,他眼中的上等婚姻是:兩個幫手,彼此幫忙。
難道他不想娶一個能夠心靈相通的女人嗎?難道他不想娶一個讓他臉熱心跳的女人嗎?
胡絜青兩者都不是。
那麽,就讓她做他的幫手吧。
不料這個期望也落了空。婚後孩子一個接著一個,她不但做不了他的幫手,還期待他幫她的忙——他是孩子的父親啊。
他想專心寫作,可是家裏到處是奶粉和尿布。孩子的哭叫和妻子的嘮叨,讓他煩不勝煩。
七七事變爆發的時候他還在青島。不過,他已經接受了齊魯大學的聘書。
重返濟南還不到兩個月,齊魯大學的教授和學生就逃得差不多了。
他想去上海。上海的友人回信說,南京政府正在著手往內地搬遷,上海怕是保不住了。
回北平老家吧?道路不通。再說,北平已經在日本人手裏。
去內地呢,三個孩子,一個四歲,一個兩歲,一個才三個月,行李中得加多少奶粉和尿布,一路上會有多少麻煩?哪怕能夠一起到達目的地,若是找不到工作,他拿什麽養活一家老小?
日本人離濟南愈來愈近了。
老舍不斷問自己:是一個人逃,還是帶著全家一起逃?
日本人占領了平原和禹城,離濟南隻有五十公裏了。
他還是不做決定。
11月15日,國民黨韓複榘部向黃河南撤退。濼口黃河鐵橋被炸毀了。爆炸聲驚天動地。
這個時候,帶著一家大小逃難,已經不太可能了。
於是他隻身登上經徐州去往武漢的列車。
把母親、妻子和孩子留在濟南,他也覺得不安。不過他想:“除此以外,我還有什麽法子呢?我總不能留在濟南,讓日本人把我抓去當漢奸啊。死亡事小,氣節事大。讀書人最珍貴的,不就是氣節嗎?”
他壓根兒沒有想到,在戰亂中保護妻小,是一個丈夫和一個父親的責任。
他最在意的,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妻子,而是他的母親。母親怕他給日本人捉去,當然不會怪罪他。
在火車的顛簸中,他的掙紮漸漸散去。到了武漢,他已經相信,自己拋妻別子,是為了以筆為槍,參加抗戰。
老舍不但感動了自己,而且感動了別人。中華民國軍事委員會副主席馮玉祥知道老舍為中國這個大家犧牲了自己的那個小家,非常佩服他的愛國精神。
馮玉祥是個粗人,可是已經感動到非為老舍作詩不可的地步了。他寫道:
老舍先生到武漢,
提隻小箱赴國難。
妻子兒女全不顧,
赴湯蹈火為抗戰!
文人一下子就集合到了武漢。
當他們的妻子在攻城的炮火中衛護著兒女的時候,他們在這裏高談闊論。
籠中的鳥兒一旦自由,哪裏還有留戀籠子的道理?
老舍的那個籠子裏,有他的老母和雛兒!想到他們,他黯然神傷。
對於文人,有什麽經曆,是注定要被浪費的呢?傷別離,自古就是做詩的好題材。
他提筆寫道:
弱女癡兒不解哀,牽衣問父去何來?
話因傷別潸應淚,血若停留定是灰!
已見鄉關淪水火,更堪江海逐風雷。
徘徊未忍道珍重,暮雁聲低切切催!
這時,中華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武漢開始籌備。
抗敵協會,是文藝界宣傳抗日的組織。
英文裏的“宣傳”,是跟洗腦聯係在一起的。
需要為抗日洗腦,說明有人不想抗日,不願抗日。
有人不願抗日,理由是:以中國國力之弱,抗日不會勝利,徒然犧牲中國人的生命。
很多人高喊抗日,隻是期待別人去上戰場。
兩年前,蔣介石總統決定盡量不擴大華北事態,爭取時間發展軍工業、增強武裝力量,以備長期抗戰。
與此同時,他決心鏟除割據一方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
八萬共產黨主力部隊不得不向靠近蘇聯的西北轉移。到達陝北時,這支隊伍隻剩下七千人。
缺衣少食,生存困難。
蔣介石命令統領東北軍的張學良與統領十七路軍的楊虎城,徹底剿滅共產黨軍隊。
哪承想,張學良卻早與共產黨互通款曲。
中國共產黨領導人周恩來對張學良表示,共產黨要協助張學良建立由他的東北軍、楊虎城的西北軍和共產黨軍隊共同組成的“聯合戰線”,推翻國民政府, 成立一個以張學良為領袖、以蘇聯為後盾的“中華民主共和國”。
張學良躍躍欲試。
他想籍此擴大自己的勢力,與蔣介石分庭抗禮。
他與蘇聯駐中國使館官員密談,表示願與共產黨合作,希望蘇聯支持他。
他將現款借給共產黨,還為他們提供糧食、衣物。
與此同時,共產國際撥款55萬美元,緊急救援中國共產黨。
第一批撥款15萬美元,被交給前中華民國臨時總統孫中山的遺孀宋慶齡。
宋慶齡是共產國際特工。
1936年12月12日,蔣介石總統前往西安,督促張學良和楊虎城剿共。
在楊虎城的幕僚、中共特工王炳南的挑唆下,張學良與楊虎城在華清池發動兵變,綁架扣押了中華民國總統蔣介石。
張學良迅速電告共產黨高層,要他們派人前往西安,參與對西安兵變的處理。
中國共產黨高層向蘇聯連發三封電報,轉述張學良電文的內容,張學良的主張,以及中國共產黨的行動計劃。
1936年,蘇聯麵臨的形勢十分嚴峻。在歐洲,希特勒正瘋狂地擴軍備戰。在遠東,日本侵華對蘇聯造成威脅。
蘇聯希望中國能夠拖住日本。
斯大林很清楚,阻滯日本侵蘇,隻能依靠國民黨。蔣介石固然反共,但他有財力,有軍隊,能得到英美的支持,是領導中國抗日的不二人選。
蘇聯譴責張學良和楊虎城,要求中國共產黨釋放蔣介石。
蔣介石被拘押多日,終於接受了“停止剿共、一同抗日”的釋放條件。
蔣介石將共產黨軍隊改編為國民政府第八路軍,在糧餉和彈藥發放上,與其他國民政府軍隊一視同仁。
周恩來作為中國國民政府第八路軍的代表,常駐武漢,後隨中華民國政府遷往重慶。
名義上,中華民國政府軍事委員會擁有中國國民政府第八路軍的指揮權。實際上,八路軍仍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獨立發展。
共產黨接收了大量政府物資和外國援助,並以抗日為名招募了大批熱血青年。
文藝界抗敵協會負責人這個位置非常重要。
坐到這個位置上的人,得有一定的名氣,得能被國民政府接受,更重要的是,他得能夠被共產黨爭取過來。
在周恩來眼裏,老舍是文藝界抗敵協會負責人的最佳選擇:小有名氣卻沒有定見,想寫劇本卻沒有經驗,有個妻子卻不在身邊。
周恩來客氣地請馮玉祥推薦一個愛國知名作家做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負責人。
馮玉祥中意的,當然隻有老舍。
周恩來安排趙清閣給老舍做秘書。趙清閣分幕搭架子,老舍執筆寫故事,倆人很快就寫了幾個抗日劇本——抗戰時期,還有什麽比抗日戲劇更搶眼的呢?
日軍轟炸武漢後,他們先後遷往重慶。
他們誌趣相投,相互傾慕。倆人都動了真情。
一年後,老舍隨中央慰勞團訪問了延安。在招待會上,老舍和毛澤東並肩而坐,談笑風生。
毛澤東向老舍祝酒:“老舍先生,聽人說你是有酒量的。來,我敬你一杯。”
老舍舉起酒杯:“毛主席是五湖四海的酒量,我不能比。我是一個人,毛主席身邊是億萬人民群眾啊!”
回到重慶,老舍熱情歌頌共產黨根據地。在長詩《劍北篇》中,他寫道:
“聽,抗戰的歌聲依然未斷,在新開的窯洞裏,在山田溪水之間,壯烈的歌聲,聲聲是抗戰,一直延伸到大河兩岸!”
老舍還以延安人的口吻唱道:
“唱著,我們開山;唱著,我們開田;唱著,我們耕田;唱著,我們抗戰,抗戰,抗戰!”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趙清閣這個名字,還是傳到了老舍的妻子胡絜青耳裏。
胡絜青攜兒帶女,前往重慶。
聽到妻子兒女到達重慶的消息時,老舍正在吃餛燉。他手指一顫,筷子上的餛燉噗哧一聲落回碗裏。
他愛趙清閣。她直率、豪爽、聰慧、靈秀。他長得健碩敦厚,常有人說他踏實溫和,他自己,偶爾還覺得軟弱。趙清閣則說:“你表麵溫和,骨子裏是個倔強的人。有人會被你的表象蒙蔽,可是你騙不了我——你是一個精神曆險者,擁有另一種形式的勇敢。”
他覺得她是個神奇的女人——她怎麽這樣了解自己呢?
可是妻子和孩子已經來了。除了辜負趙清閣,他還有什麽法子?
抗戰結束後,趙清閣離開了重慶。老舍追到上海,對趙清閣說:“臨走的時候,我把聘書退還了學校,也把所有的錢都留在家裏了。這些年來攢下的東西,以及祖產的契約,也全部在胡絜青的手裏。她和孩子的生活絕無問題。我對他們已經盡了我的責任。”
“你認為這樣就解決了問題嗎?你以為這樣就算放棄了他們,他們也放棄了你嗎?不會的!他們可以什麽都不要,隻要你。”
“胡絜青不肯離婚。她拿贍養費要挾我,可我沒有錢。她太強悍,要是鬧到學校鬧到法庭,我將身敗名裂。讓我們逃到遙遠的地方去,找一個清淨的住處,我著書,你作畫,與清風為友,與明月為伴,任天塌地陷,我們的愛情永生!”
“可我們生活在現實裏。現實會不斷地折磨我們!”
老舍火了。他大聲責備趙清閣,說她不甘心為他犧牲自己的名譽、地位和青春。
就在這一年,蘇聯邀請了幾位中國文藝界人士訪問蘇聯。為了在意識形態上與蘇聯抗衡,美國國務院決定邀請兩位中國進步文人訪問美國。
老舍為共產黨做過宣傳,親共美國官員認為他足夠“進步”;老舍寫過小說,做過教授,是名副其實的文人。
於是老舍去了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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