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整整開了一下午。
忙裏偷閑,我時不時從百葉窗的縫隙間向外偷窺,華燈初上,細雪朦朧,汽車的尾燈好像兩條火龍巍然不動,又堵車了。
“好了,今天就到這裏。有人的心思怕是早已飛到了機場,中國還有個故事,什麽曹營什麽漢來著……”
黑老板手指優雅地敲打著桌麵,我兩眼無辜在四處亂轉,咱裝傻唄,臨座則傳來一陣哄笑。
我起身,收拾好文件,夾在腋下,
“苗,路上不好開,安全第一。”黑老板好心過來提醒。
我點點頭,快步走出會議室。
我叫林苗。四年前隨先生博軒來到華盛頓附近的洛市,從此紮營落寨。在這五十來人的當地小審計師事務所已三年有餘,我沒美國學位,單憑來美前在德勤中國分部的三年審計經驗拿下這個職位,現已榮升為經理。
我手下有兩員戰將。靈芝和傑克。靈芝本是我的遠房表妹,受遠在中國的姑媽之托,靈芝在美財經專業一畢業,我便動用小特權將她招致麾下,並未向人事部透露我們這層關係,提到反腐話題,我常常噓了聲,人在利益攸關時,隻要不違法,有誰會先不顧及自身。傑克也是今年的畢業生,典型的美國白人。聰明,會看眼色,凡事一點便通。
這幾年掀起了移民狂潮,華盛頓一帶華人劇增,華企餐館報社、旅遊診所如雨後春筍,興旺發達。主路旁的花旗銀行幹脆以中文招牌示人,店員中文說得比我還利落。我們公司個小嗅覺卻不遜於人,早早便瞄上了華企這塊肥肉。
今天這會便是讓我將手中項目轉給其他美國同事,而我憑借麵皮和自身經曆,集中精力攻克華企,小到做稅結賬,大到審計報告,任何與華企有關的項目,我們都擁抱歡迎。我們不嫌蝦肉少,隻要口碑好,十裏相傳,定能招攬大魚。
而今天我有些心猿意馬也是有情可原的。再過一小時,博軒航班落地,我這就要去裏根機場接機。
博軒家族在中國有家化工廠。可他本人卻酷愛電腦,擁有美國電腦雙博士學位,對家族企業向來不感冒,好在因有他哥哥博浩在國內扛旗承繼家業,他才可以將精力花到自己喜愛的領域,他平日裏在家上班,幫人設計軟件,日程十分靈活。當然,家族生意如有所需,如同這回,他會臨時回國幫忙打點。
穿好大衣,路過前台,正欲出門時,有把甜美的聲音叫住了我,
“苗,你開會時,有個從中國打來的電話,不願留言。但留下了個電話號碼,請你方便時回電。對方好像挺急促的。”
說罷,前台小姐遞過一張紙條。
我哦了一聲,接了過來,號碼陌生,但確實來自中國。好生奇怪,這電話居然打到了辦公室,不會是商業欺詐吧。沒時間多想,我匆匆將紙條揣進大衣兜裏。
出樓,按下遙控器,打火加油,紅色桑塔納駛進茫茫月色。
高懸的路燈下細雪飛揚,樹枝、房頂鋪上了薄薄的棉被。華府近年暖冬,久違了,白色聖誕!
時間再緊迫,我也沒有忘記繞進路旁的鮮花店,誰讓咱嗜花如命呢。買上三大束,將其中的滿天星、百合、玫瑰摘出,新攢上一把,仔細端詳滿意後才重新上路。
到了停車場,打開車門,藍妮長裙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雙腳一站穩,我便左手捧花,右手扶手包,朝機場門廳,一路狂奔。
飛機已落地,看來我遲到了。想必他已在大廳等我呢。
推開機場的旋轉門,機場大廳窗明幾淨,地板光可鑒人,白熾燈明亮晃眼,已是午夜,寥寥無幾的行人步履匆匆。
眼中寒氣遇熱凝結,在眼眸中形成水霧,人如同戴了哈哈鏡,視物不清。我揉揉眼睛,兩眼像馬達在大廳裏四處掃蕩。
高懸的飛機起落牌下,男人穿著黑羊絨大衣,身姿高大挺拔,正背對著我,仰頭望向那翻滾的數字。
一月未見。
燈光下,他的背影,給了我很大的衝擊,一種莫名的興奮降臨了。
我屏住呼吸,彎腰撅臀,顛著貓步,一步一步靠近,左手捧花,右手打成手槍狀,食指直抵男人後腰,壓低了嗓音,
“劫色不劫財。帥哥!可否共度良宵?本小姐奉……”
“陪”字沒出口,我倒吸一口涼氣,意識到自己犯了天大的個錯誤,那男人的氣場和感應絕非來自於博軒,陌生中似乎又摻雜了一份久違的熟稔。
那男人慢慢轉過身來,右肘不小心撞到了滿捧鮮花上,花枝紛紛落地,在我眼前上演了一場紛飛的花時雨,我本能蹲下身來,低著頭,收拾起散落滿地的花枝。
“苗……苗?”
我忙亂的雙手驟然停住,能把我的名字叫得如此好聽,想必隻有記憶中的那個他了。
懵懂片刻,我歪脖抬頭,朝頭頂的聲音尋過去。
男人低頭望向我,黑色大衣筆挺,做工講究,裏麵的襯衣衣領雪白堅挺,他眼眸深邃悠然,鼻梁挺拔,嘴角彎起淡淡的弧度,驚訝中透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驚喜。
苑傑,我曾經的初戀。
“苑傑。怎麽,怎麽是你?”我打著結巴,將他的問話物歸原主。
他微笑著,向我伸出右臂,我猶豫片刻,就著他的胳膊,站起身來。
“我兩個月前來了美國。接替叔父在這裏的家族生意。老人家年紀大了,想落葉歸根。”
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聽說你們的家具生意在國內很紅火。”這話我自己都覺得虛偽,自打五年前分開後,我們再未聯係過,我又何從知道他家族產業的近況。
苑傑彎腰,拾起在地上遺漏的一枝紅玫,吹吹花上了塵土,然後遞到我手裏,轉了個話題,他悠悠問道,
“怎麽,來接人?”
“嗯,來接先生。你呢?”
“來接……”
“苑傑。”他話音未落,便有一把聲音從不這處傳來。
我側頭望過去,女孩拖著輕便手拉箱,正笑盈盈地朝他走來,那嬌小的身影如跳躍的金子,鮮亮活躍,格外耀眼。
“那麽,你忙……”趁苑傑愣神兒的功夫,我將鮮花往胸前一攬,掂掂肩頭背包,一轉身,溜之大吉。
小學、初中到大學,結識宛傑十餘載,暢遊愛河七八年。這其中有歡笑有眼淚,有喜悅有哀愁。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了過往煙雲,一去無返。
一路小跑到了機場另頭,穿過層層接機人群,我擠到最前列,絡繹不絕的出機人群裏,我終於看到了他。
博軒推著行李,大步流星地走來,修剪得體的駝色羊絨大衣襯托出他健美挺闊的身材,時時被熱氣撩起的衣角,如鵬鳥半開的翅膀。淡茶色皮膚,浸滿秋葉的色澤,他的眼眸深邃平和,鼻梁下巴曲線柔和,鋒芒和曆練隱藏在他親切的容顏之下。
臉上展出花般笑容,我將鮮花藏匿在背後,快速奔到他眼前,
“嗯,不錯,又長高了些。”他刹住行李車,雙手抱胸,上下打量著我,似笑非笑。
“還不夠高……”我腳尖一翹,趁他不提防,飛快地在他臉上啄了一下。
他皺皺眉,立刻用手擦拭臉上的口紅痕跡,然後說,“最後一次,不要在公共場合做這種……這種……不合時宜的動作。”
“迂…腐!”我拖著長音,仰眉,抿笑。
他有片刻的晃神,嘴角微揚,他忍住笑意,伸手溺愛地在我臉上捏上一把,順勢將手搭在我肩頭,把我緊緊圈在懷裏。
我貪婪的聞吸著屬於我的、男人清洌的氣息。右臂向上一揚,從兩人胸前劈開一條行徑,變戲法般地將那束鮮花捧到他眼前。他低頭看著,嗬嗬地笑著接過那花,我扭身拉過行李車。
他捧著花,沒走兩步,便覺察到哪點不對勁,停下腳步,他將那花重新揣回我懷裏,接過行李車。我左手挽住他,幾乎以半抱的形式,將他的胳膊圈在懷裏,有說有笑地走向車場。
細雪飄灑的靜夜,我們一起回家。